第67章
一行人走進這懸空的神殿之內, 不約而同在這殿內奇景之間迷失了目光。
大殿牆壁地面屆是利用天然冰川鑄造的, 無數姿态各異的天竺佛像林立, 如身上凝滿了雪,已經辨不出原貌,如同一群受困于大雪埋葬于此的亡者, 一切那麽肅穆沉寂,又陰冷可怖,可謂“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這景象與白昙在沙漠之下廢墟裏的水底見到的很像, 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在這裏, 是否也會遇到那時候遇到的那種巨蛇?
這個念頭徘徊在他腦子裏,令他有些不安起來。
越過那片林立的佛像, 一道冰鑿的階梯就呈現于衆人眼前,階梯上方有一蓮花座, 想來是當年的天竺國王面見衆人時所坐之處,座後有一張浮雕壁畫,畫得是一人單腿坐于蓮花座上, 頭頂金光普照, 飛天環繞,正是涅槃之景。
幾人剛踏上階梯,便聽周圍發出一連串“咔咔”的冰塊碎裂之聲。
那些佛像身上凝結的冰連着佛像本身的石塊迅速剝落,緊接着,一個接着一個動彈起來, 露出佛像內部暗褐色的內胎,但它們根本不像是泥塑的,而像是活人的屍體。一個曼荼羅門徒抽出匕首,朝其中一名佛像的頭劈去,佛頭應聲碎裂,一張無目無皮的死人臉孔頓時曝于衆人眼前,那空洞的眼窩中卻驟然鑽出數只蜈蚣,一股腦盡數撲到了那門徒身上,啃噬起來。
無數佛像應聲而碎,朝衆人撲來,霎時間慘叫連連,被蜈蚣咬到之人頃刻皮肉潰爛,七孔流血,便如同那佛中屍胎一般,情形慘不忍睹。
“我們觸發了機關,這些恐怕是這天竺國王的守衛,快走!”
白昙處于孕期,眼下一見此景,當下惡心得翻江倒海,随幾人在數曼荼羅門門徒的掩護下躍上階梯,但見那“佛像”們張開雙手,緊逼而至,無數蜈蚣似潮水一樣順着階梯牆壁蔓延上來,将衆人團團包圍,無路可退。
門徒們組成的壁壘乃是血肉之軀,哪裏抵擋得住蜈蚣襲咬,頃刻死得死,傷得傷,亦有不少四散奔逃,眼看蜈蚣群已近在咫尺,情形一時間千鈞一發。
白昙看了一眼那壁畫,腦中靈光一現,學着那佛像姿态,單腿坐于蓮花座上,雙手合十,只聽轟隆一聲,蓮花座往下塌去,他伸手将彌蘭笙與離無障二人一把抓住,薩滿老巫也跳上來,那蓮花座翻了個面,一陣天旋地轉後停下。
白昙捂着嘴幹嘔了一下,擡眼一瞧,便不由愣住。
只見四人倒懸于蓮花座上,頭發上揚,衣袂飄飄,天是地,地是天,一切都倒了過來,宛若置身天國。上方百丈高處的天空是一片冰層,冰層上布滿波痕狀的紋路,綿延起伏,一眼望去,好似雲海天河,蔚為壯觀,隐約能窺見些黑色的藤狀植物凝在冰層之中,緩緩的蠕動,冰層上面似乎是水。
白昙回想起夢中那片冰湖的景象,心中一跳——
這裏難道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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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滿老巫道:“那上面,恐怕便是須彌山谷裏的冰湖,不知源頭在哪裏。”
白昙朝四周望去,這千年冰川的宮殿地下竟雜草叢生,生機盎然,水藻一般随風拂動。他走了幾步,才漸漸适應了倒轉的世界。
他們出來的蓮花座正位于一座巨大的毗濕奴像之前,似是跪拜用的坐墊。
佛像頭頂,一個金輪閃閃發光,宛如日冕般照亮了這個地下宮殿。
“那會是妙化天輪麽?”彌蘭笙低聲問道。
薩滿老巫:“十有八九,但門主不能強取,否則定會觸動什麽機關。”
“無事,本座來此也不是為了妙化天輪,不過是為了淨化荼羅破障橛罷了。”彌蘭笙取出懷中的藏寶圖,一邊看,一邊觀察那佛像,研究起來。
白昙對這裏的寶物一點興趣都沒有,四下張望,眼角有光一閃而過,他扭過頭看去,那光又不見了,似乎是從佛像後的一座墓宮中發出來的。
“師尊?”他走了過去,定睛一看,只聽某處傳來一聲細微動靜,循聲看去,便見一只烏鴉停在足邊,嘴裏叼着一個黑色錦囊。
他伸手将錦囊取下,只見裏邊赫然放着一只血滴狀的耳墜——
正是他被司幽奪去的那一只。
而耳墜的鏈子上,竟還糾纏着一縷染血的白發與一張字條。
白昙心裏猛地一緊,展開了那張字條。
“乳海泉水的源頭,恐怕是要取下妙化天輪,才有可能知道。”彌蘭笙指了指藏寶圖上那位于佛像肩頭的一道瀑布,仰頭看向妙化天輪,只覺那金光無比刺眼,看上一眼便雙目灼疼,便看向了身旁的離無障,“離兄,取妙化天輪可能需你助一臂之力。”
離無障點了點頭,走到佛像跟前,喚了一聲“師弟”,卻沒聽白昙答應。
三人四下一瞧,哪裏還見白昙蹤影?
數十來人影唰唰自黑暗中冒了出來,一人當空落下,站在佛手之上,懷裏抱着一柔弱小兒,朝他們笑了一笑:“妙化天輪,誰敢來取,先過我這一關。”
白昙追着烏鴉跑入石廟,便聽轟隆一聲,無數冰塊落下,将門堵死了。
這墓宮中心,陳放着一個冰棺,寒氣森森。
白昙心裏有種巨大的不詳,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那冰棺之中,果然躺着一名白發男子,眼周泛血,嘴唇烏紫,似乎已經死了。
白昙心口驀地如被鑿空了。
他摸了摸袖中鐵盒,原本要與這人一刀兩斷的滿腔決絕沒了去處,消散無蹤,只感到彷徨失措,萬般滋味不知如何排解,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再也還不掉這份情債,還要懷着腹中債果,孑然過完這千瘡百孔的一生。
師尊,你叫昙兒如何熬得下去啊。
予我一顆心,又有何用。你終究還不是……負了我?
白昙擡起手,擋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淚,卻聽上方傳來幽幽一聲輕嘆。
“好生感人,好生感人啊!小妖孽,你可真是命大,居然沒死,不過,這一回,你卻是怎麽也逃不掉了。你殺過你師尊一回,如今,便讓他親自索命罷!”
話音剛落,冰棺裏便響起“哐啷”一聲鎖鏈碰撞聲。
白昙心中一驚,擡眼望去,沒瞧見那說話之人在哪,卻見那冰棺中的人睜開了雙眼,一只手推開掩了一半的棺蓋,坐了起來,從棺中緩緩爬出。
他周身的鬼藤蜿蜒蠕動,身形亦比之前健碩許多,白發亂舞,一雙灼紅的狹眸死死盯着他,手爪尖利可怖,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白昙是見過他這般模樣的,但那時巫閻浮尚能控制自己,但此時不一樣。
他會要了他的命。
他退後了一步,護住了腹部:“……師尊?”
“閻浮,我要你扯斷他手腳,莫要讓他死得太快,讓我看得開心些。”
巫閻浮應聲擡起一臂,渾身鬼藤如同傾巢而出的蛇,将白昙手足纏住,徑直拽進那冰棺之中,一手掐住他脖頸,白昙咽喉被扼,反抗不得,只覺四肢被那鬼藤卷緊,往外拉扯起來,手肘關鍵處襲來撕裂般的劇痛,腹部亦絞縮起來,似有個小小東西在拼命掙紮,不知是不是感應到自己生父想殺死母子二人。許是因為本能地想保護腹中胎兒,白昙忽而生出無比強烈的求生之欲,瞪着上方要将他置于死地之人,雙目盈淚,顫抖地嗚咽了一聲。
巫閻浮動作一滞,掐在他脖頸處的手勁稍松,由得他有喘息餘地,立時使出一招“煙視媚行”。可巫閻浮既已無心,又怎會受媚術蠱惑?
只直勾勾盯着他,伏下身子,不知想做什麽,白昙低頭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只見他另一手朝自己微微起伏的腹部襲去,吓得渾身發抖,奈何四肢被縛,只能任人宰割。只見巫閻浮嗅了嗅他領口內皮膚,沿着他的頸項一路嗅下,逗留在腹部,仔仔細細的嗅了起來,似是獸類在辨識幼崽的氣味一般。
“別傷害它,那是…那是你的……你的……”
便是面對如此這般的巫閻浮,白昙亦說不出口,憋得出淚來,不住搖頭。
男兒懷子,奇詭無比,即使換了正常的巫閻浮,怕是也難以接受這個累贅。
巫閻浮鼻翼鼓動着,雙手都覆了上來,生出了尖甲的十指穿透他的衣衫,縛住他四肢鬼藤卻俱松了不少,白昙趁此機會,翻身坐起,一掌擊向巫閻浮胸膛,将他打出棺外,便急将棺蓋推上,将自己關在棺中,雙手頂住棺蓋。
卻聽一聲厲喝,巫閻浮撲到棺上,嘶吼一聲,雙手抓住棺蓋邊緣,發出咯吱咯吱的碎冰之聲,數根鬼藤從縫隙之間擠進來,纏上他的身軀。
白昙一手頂住棺蓋,一手護住腹部,蜷起身子以免鬼藤傷到腹中胎兒,身下忽而傳來一陣龜裂之聲,冰棺竟四分五裂,塌陷了下去。
白昙不及反應,身子随棺下地道滑下,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面,打了幾個滾。
周圍竟有無數棺椁,原來這裏是一片陵墓,唯恐巫閻浮追來,他翻身推開一個棺椁的棺蓋,一躍而進,将棺蓋将将合上,便聽見了後面追來的動靜。
鎖鏈拖過地面,發出“嗒啦……嗒啦”的響聲,在空曠的陵墓中回蕩着。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頭,白昙用手捂住嘴,竭力忍住嘔吐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