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叮……叮……叮……”

白舟緩緩而行, 在清澈見底的水面蜿蜒分割出長長的、透明的波紋。

微風習習,風中隐隐傳來絲絲縷縷的清靈樂聲。

“叮……叮……叮……”

那聲音很細小卻又萦繞不散,像寥寥的雲霧, 像水珠從葉片滴落, 又像半夜忽然飄落的雪。

丹炳側耳努力聽了一陣, 問:“那是什麽?”

阿盈坐在船頭的木板上,聞言答道:“于歸。”

“錫蘭族的傳統, 每有遠行的族人回來, 就會唱這首歌。”阿盈面露微笑,側身遙遙望向對岸:“是秋在唱。”

丹炳面色一緊:“……那他就在對岸啰?”

阿盈似笑非笑地:“可能不止他,至少溪、晨和月會在。”

丹炳深吸一口氣,挺起背脊坐端正了。

小船不需劃,卻行駛得快極了。

越近岸,丹炳的整個人就變得越僵硬。阿盈隐約能聽見他在低聲的叨叨念念:“你行的…你可以的……”

也是難為他了, 生平第一次到一個陸栖種族裏做客,就是見女朋友她家長們。

近了, 島嶼的輪廓清晰可見了。綠蓉蓉的草地、參天的巨樹、人高的闊葉花株, 以及一群身穿月白長袍、手持各式樂器的人, 或坐或倚在岸邊一株半藤半樹的高大植株上。

那植株通體碧綠, 不生花葉, 半邊根系延伸入水底, 細長勻稱的根莖呈扇形鋪展,透過清澈的湖水清晰可見。

“那是一株上古錫蘭的遺骸。”阿盈輕聲道。

丹炳的注意力主要在看植株上的人,他小聲道:“哪位是秋?”

來的都是男人, 丹炳還是頭一次見到錫蘭族的男性族人。與阿盈不同,男性錫蘭族人剛好反過來,眼睛是清澈而淡的粉色,頭發則是青綠色的,披散着長至腿部,遠遠看去像是一叢叢在月光下泛着淡銀流光的細長草葉。

他們每一位都身形修長、面容俊雅、神情溫和,身上的白袍精致順滑,低眉細細地撥弄樂器、低吟淺唱。

丹炳頭一次見到這種仙氣飄飄的場景,眼睛都有點看直了。

“最上面那個。”阿盈道,起身從船頭跳上岸。

丹炳趕緊撈起箱子背包跟上去。

兩人上了島,樂聲便漸漸停止了。奏樂的族人們一個個輕盈地從樹上躍落下來。

“秋,晨,溪,月,阿玲,阿依……”阿盈笑盈盈地迎上去,一個一個地念出他們的名字:“我回來了。”

秋不錯眼地注視着自家離家半年未見的孩子,沉默半晌,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旁邊的溪就要直接多了,直接上前來繞着阿盈轉了一圈,轉完笑嘻嘻地在她的頭上撫一把:“不錯,我們阿盈又長高了點!”

月和晨站在幾步外,溫和地望着她:“歡迎回家。”

從把人接回族中到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十多年來阿盈可以說是被他們四人捧在掌心裏的小姑娘。一朝獨自出門,大家都很挂念。

丹炳站在一旁,深吸一口氣,大聲道:“秋叔溪叔晨叔月叔你們好!我是丹炳,阿盈她男朋友!”

秋、溪、月、晨四人:“…………”

秋原本微斂的眉峰隐隐跳了跳。

“哈哈哈哈!”溪大笑起來,“丹炳是吧?你叫我們叫名字就行,我、月還有晨跟秋叔根本就不是一輩的呀,你這麽喊就亂套了!”

丹炳:“………”

他趕緊連聲道:“抱歉抱歉,抱歉抱歉……那個,我不知道。”

他只聽阿盈說這四個人是看着她長大的,卻沒想到中間還差一個輩分,就這麽尴尬了。

秋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月白的長袍在草地上輕輕掃過,轉身朝着林間深處走去了。

其他族人默默地跟上。

“阿盈。”月溫柔地叫了一聲,伸手攬過阿盈的肩膀,帶着她一邊跟上秋的背影一邊低聲與她說着什麽。

阿盈回頭看了一眼丹炳,眼睛裏帶着笑意,但她還是跟着月走了。

只有溪落下了一步,在後面勉強招呼了一下丹炳。

“快點,跟上。秋比我們大了一輩,你別看他還是這麽漂亮,其實今年已經五十多歲啦。”溪小聲地對他說,“我們錫蘭族的人,年齡不怎麽會顯現在外表上。”

丹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謝謝您。”

“叫我溪就行,不用敬稱。”溪道,“雖然我們是看着阿盈長大的,但因為她是秋收養的,所以算是平輩。”

丹炳點頭如啄米:“好的好的。”

路上,溪又告訴丹炳,這座的湖心島叫做沓可達雅。在古錫蘭語中,意為錫蘭之花沉眠的永都。沓可達雅是歷代錫蘭族長居住之地,除了族長這一支外,其他的族人其實不住這兒。

錫蘭族人皆喜歡安靜獨立,大家按血緣分支分別居住在這片山脈各處,只有在每月定時的祈祝、以及時不時旅行的歌舞宴會時才會從家中來到沓可達雅島上。

而族長一支,今天已經全都過來了。

丹炳松了口氣。人少就好,人少點是好事……從自己說錯話到秋冷淡的态度,他現在已經緊張到人都有點呆了。

正是盛夏,樹木濃蔭茂密,白色的碎石小徑點綴在青草和繁花之間,溪水潺潺,美得不似人間。

穿過一彎同樣白色的小石橋,就到了真正的錫蘭族長一脈駐地。

先是一段長長的月白石梯,兩側扶欄上纏繞着纖細的、有着寶石一般晶瑩剔透莖葉的淡綠色藤蔓,橢圓的小葉片間綴着朵朵碗口大的淡黃色花朵,香氣宜人。

階梯上是幹淨典雅的白色大塊石板鋪就的寬闊平臺。平臺呈六邊形,六角各插放有一根深綠色的柱子,似石又似木,直入雲端。

平臺正中又有一座小臺,臺上正中長着一株巨大的似藤似樹的碧綠植株,與先前湖邊的那株一個模樣,只是大了一整號。

秋領着衆人穿過平臺,從另一側走下去。

也是石階,不過短一些,石階下方是水,清澈剔透,水中生着開淡粉純白碗花的植物。

石階盡頭連着爬滿藤條的吊橋,走過吊橋,面前就是一棟又一棟白石綠頂的小樓了。

這些小樓棟與棟之間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樓下全都栽種着花圃,按照居住之人不同的習慣樣式顏色都不同,但統一的卻是全都長得郁郁蔥蔥,鮮妍明媚。

族人們過了吊橋,便自然而然地四散分開,各自向着家中走去。

丹炳有些茫然,直到溪給了他一個眼神,才趕緊追着阿盈和秋的背影而去。

秋雖身為族長,住的小樓看上去卻也和別人沒什麽區別。

樓下種着淡藍和白色相間的茂盛小花,中間一條石子徑,能看見裏面半合的門扉。

見秋和阿盈一前一後地進去了,丹炳連忙拎着箱子快步跟上。

“吱呀。”

丹炳站在門口,猶豫片刻,将兩只箱子換到一只手,輕輕推開門。

地板是光滑的白色石頭,丹炳擡腿走進去,入目是一間小廳。

綠褐色的、鋪了白色軟布的環椅,同色的長桌,白色的、綴着亮晶晶碎石的帷幔,旁邊還有一只灰色木幾,幾上擺着茶具杯盤,還有一只插着鮮花的瓶子。

牆上一面是明淨的窗戶,一面挂着一卷畫,畫框下方,阿盈正坐在那兒,帶着笑朝他望過來。

“渴嗎?”她問,說着給他倒了一杯水。

“還行。”丹炳道,一邊小心地把箱子在桌邊放下來一邊左顧右盼,小聲問:“你爸爸……呃,秋叔呢?”

“他回屋了。”阿盈道,看他緊張,又略略多說了一句:“秋性格比較淡,你不用在意。一會兒吃飯的時候他就出來了。”

她站起來,拎起一只箱子道:“跟我來吧,我的房間和你的住處都在樓上。”

“啊,噢,好。”丹炳于是放下杯子跟着她上樓。

說是小樓,卻也不算真的很小。二樓共有四間房、一個廳,外加一個種滿花草的露臺。

“這是我的房間。”阿盈推開左側的一道門,回身讓丹炳進來,“我從小就住在這兒。”

丹炳睜大眼睛,先伸頭瞅了一眼,才走進去。

第一感覺是房間挺大的,進門還有個玄關。

地上鋪着米白色的柔軟地毯,貼着牆有一棟兩米多高的雕花大木書櫃,圓形的大床,大而明亮的窗,柔粉色的簾子,窗下放着花瓶和各種小雕擺件的桌子……樣樣都布置得精致溫柔,看得出是專給女孩兒的,更能看得出準備者的用心。

“很漂亮。”丹炳由衷地說。

阿盈把包和箱子放在桌邊的椅子上,回身道:“看也看過了,走吧,你的房間在對面。”

丹炳去了,見那間比阿盈的卧室要小上一點,明顯是作為客房的,幾乎沒放什麽雜物。

“休息會兒吧,洗洗睡個覺。”阿盈親了親他的臉,“吃飯的時候我過來叫你。”

丹炳眨巴眨巴眼,乖乖地點頭:“好。”

晚一點的時候,阿盈如約來敲門。

“今天我第一天回來。”她道,“會有一個小宴會。”

于是不久後,丹炳知道了之前經過的那個平臺是幹嘛的。

他們到的時候,就在那株巨大的碧綠藤樹下,桌椅酒菜已經圍成一圈擺好了。

數位穿着長裙長袍的錫蘭族人們倚坐在藤樹枝頭,奏樂吟唱;樹下還有幾個随着樂聲翩翩而舞的。

場面如詩如畫,優美清雅。

秋這回沒有親自上去,他坐在桌邊擒着一只杯子,有一搭沒一搭地低眉啜飲。

丹炳跟着阿盈到他身邊坐下。

秋還是飲酒,微垂着眼沒有往這邊看,也沒有說話。

阿盈也不說話。

至于丹炳,他就更不敢吭聲了。

一直到第一支舞結束,桌邊的衆人開始報以矜持的撫掌時,丹炳才趁機小聲湊近了對阿盈道:“我現在才看到你們族裏的其他姑娘,之前來接你的人裏好像沒有吧。”

“嗯。”阿盈點頭,自然地道:“因為我們一家都是光棍。”

豎着耳朵在暗暗偷聽的秋:“………”

這倒黴孩子!

就聽阿盈頓了頓,又道:“除了我。”

丹炳傻笑了一下,甜蜜地看了她一眼,坐回去了。

秋:“…………”

他糟心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自家費心費力費神養大的寶貝女兒出去一學期就找了個男朋友,已經夠難受了。結果找的還是個海栖的,她還把人帶回來了!

秋從知道的那一刻起,心裏真是像冬天的湖水一樣冰涼冰涼的。

雖然滿腹不樂意,但他的涵養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把氣撒到一個半大孩子身上。而且人還是阿盈巴巴帶回來的。

秋思來想去,也只能盡量采取無視态度,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那兩小的就是不放過他,一頓飯,秋怎麽也沒想到,就吃一頓飯!也還能這樣——我給你添塊糕你給我倒杯果汁,我喂你一塊你喂我一勺……

聽着耳畔源源不斷地:

“這個是什麽呀?”

“青糕。青汁做的。”

“好吃嗎?”

“喏,你嘗嘗。”

“還不錯,你會做嗎?”

“不會。”

“那我們可以一起學一下,我覺得挺好吃的。阿盈,你要喝那個紅色的果汁嗎,我給你倒?”

“嗯。”

……

………

五十多歲仍舊打着光棍的秋,生平第一次在聽歌賞舞時恨不得自己瞎了,聾了。

宴會一直持續到日暮西山才終于結束。

月眼尖,見秋坐在那兒,白淨的臉上泛着紅,擡頭時連那雙平素清澈明淨的眼睛都有點失焦,連忙過來把人扶起來。

“怎麽喝這麽多……”他低聲嘀咕了一句,又叫晨也過來幫忙,兩人一起才把秋攬着帶走了。

阿盈這邊則在管着丹炳。他喝的也不少,被人灌的——主要是被溪。

錫蘭溪這人吧,看着熱情活潑得不太像個傳統意義上的錫蘭族人,很好相處。但其實跟他認識久了的人都知道,這家夥有點暗地裏焉壞,不僅八卦,還喜歡整蠱別人。

比如看着兇橫兇橫實則內裏有點憨直的丹炳,完全不是對手,一頓飯下來整個人已經徹底神志不清,只知道抱着阿盈的胳膊,嘴裏嘟嘟囔囔着一些不太成句的胡話。

阿盈摸了摸他的腦袋,看了溪一眼。

“哈哈哈……哎呀,我去看看秋。”溪跟她的眼神一對,哇哇叫着跑開了。

阿盈搖了搖頭,回身把人半撐起來,扛着樣家裏走。

“阿盈……”丹炳喝傻了,卻也配合地跟着她的力道走。一邊走嘴裏一邊含糊地喚她的名字。

他喊,阿盈就答應:“嗯。”

“阿盈@#&*¥……”也不知道他在說些個什麽。

“嗯。”阿盈還是應。

……

就這樣,丹炳在阿盈對面的房間住了下來。兩人平時一起看看書,或者出去在島上四處看一看玩一玩,日子過得非常歡快。

秋呢,慢慢也從完全不搭理人到了丹炳恭恭敬敬地喊他時,會那麽略一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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