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居
忒休斯決定在斷崖島小住，确實是意外中的意外。
首先，他不喜歡斷崖島的生活。
他對大海沒有熱情，也不喜歡一幢幢建得像岩洞一樣的房子，不習慣到了晚上房間唯一照明的工具就是蠟燭和火把，也不适應想出去走走除了步行就是坐動物的交通方式。
不僅如此，他也受不了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摸到什麽，上頭好像都蓋着一層細細的薄沙的感覺，那實在叫他硌得慌，也讓他無數次想起被萊馬洛克玷污的那條昂貴的毛毯。
其次，他不喜歡斷崖島的海巫。
雖然大部分時候那些人都兩只眼睛一個嘴巴，長得和普通的人類沒有兩樣，但是五官在臉上的比例就和普通人很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很難形容的，它非常微妙，卻又能叫人一眼看出其絕非同類。
打個比方來說，上一次忒休斯來斷崖島時就把一個長着兩根胡須的女人認成了男人，而這一次他又在餐桌上把一個驚豔無比的男人錯認成女人。
那名男人的相貌簡直可以用驚為天人來形容，連他這種禁欲分子都移不開目光。直到那人的長袍底下突然伸出了章魚一樣的觸手抓住了桌對面一罐醬料時，忒休斯才像被冷水澆個透頂般回過神來。
“別看了，他是雄的。”萊馬洛克對忒休斯解釋，杵杵他胳膊示意他不要看得那麽直接，低聲道——“而且他混的是章魚血統，你……有什麽特殊癖好嗎？”
忒休斯咽了口唾沫把目光收回來，不禁慨嘆造物主的公平。
“很多海洋生物是沒有性別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們的容貌。”萊馬洛克一邊解釋，一邊把一條在桌子上敲死了的生魚放到忒休斯的盤子裏。
但忒休斯是不接受這種食物的，他和生魚尴尬地對視了好一會，還是抽走了墊在生魚底下的兩條海帶放進嘴裏。
萊馬洛克說的不無道理，之前沒有仔細想過，但現在一說，他也覺着萊馬洛克确實比他認識的其他小夥子來得俊俏一點，至少皮膚白一點，五官也稍微清秀一點。
“看出來了嗎？”被忒休斯瞥了好幾眼之後，萊馬洛克問道。
忒休斯皺皺眉，搖搖頭。
“那你再看。”萊馬洛克稍微偏了偏頭，露出耳朵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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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休斯更加仔細地端詳，終于發現其耳背上布着的血管是藍色的，同時他們的耳廓會比普通人更寬一些，即使沒有長出耳刺，也比一般人來得尖細。
忒休斯的眉心再次抽動了一下，移開了目光。
不知為何他不太想盯着這小子看，尤其在他上一次拿那麽不嚴肅的東西開了那麽不合時宜的玩笑之後，忒休斯覺着自己和對方有隔閡了。
很嚴重的隔閡，就像毛玻璃一樣。
這個隔閡在他與萊馬洛克的哥哥正式見面之後，變得更加明顯。
沒錯，他不會在斷崖島久留的第三點，就是因為他實在很不待見哈爾洛家的長子——高文哈爾洛。
忒休斯認為文字和真人的差別是很大的，萬不可能存在什麽見字如見人之類的可能。
在他與高文通信的時候，他認為高文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理又禮數周全的家夥，大概和帕西瓦爾差不多，那和自己交流起來自然也沒什麽障礙，至少三觀還是契合的。
何況他之前也見過高文，在他帶着克雷登斯來斷崖島分離容器和默然者之際，他和高文打過兩次照面。
一次是他們剛到斷崖島的時候，高文沒說話，稍微朝他們一行人點了點頭就跟着大部隊離開了，但他給忒休斯的印象很深。因為那麽多海巫裏面，只有他是面帶微笑的，這給了忒休斯良好的第一印象。
而另一次則是高文來到萊馬洛克的居所，把他的弟弟叫出門單獨談話之際。他似乎與萊馬洛克發生了劇烈的争吵，但奇怪的是從窗口望出去兩人不過距離大門五六米遠，可忒休斯卻像耳聾了一樣，根本聽不見他們在吵什麽。只能看見他倆面紅耳赤，争得不可開交。
“頻率不同。”當時紐特是這麽說的。
忒休斯回過頭來，發現紐特也八卦地想知道外頭的人在争什麽，結果卻一無所獲，只好自己找了個臺階，對忒休斯聳聳肩膀，解釋——“估計是他們的聲音超過了我們的聽阈，就像我們聽不到魚之間的交流一樣。”
但由于聽不見高文說話，這一次争吵顯得特別文明。
所以忒休斯仍然維持着對高文良好的第一印象，直到這一回再次相見。
忒休斯帶着萊馬洛克登上斷崖島，還沒有走出一百米，就有人沖過來驚呼着“萊馬洛克回來了啊啊啊”并一路驚呼到哈爾洛家的主宅裏。所以當兩人走到主宅門口時，高文已經站在門外等着了。
高文的身形和萊馬洛克所差無幾，眼睛也因為長時間住在海邊而略微發腫。但神情确實比之前要憔悴很多，脖子上還有鱗片沒能完好地褪去。
這一特征更堅定了忒休斯的想法——高文必然是劫後餘生，到現在身體還沒能徹底康複，以至于不能用法力好好地維持人形。
萊馬洛克一見到他哥哥，立馬扭頭就想跑。
忒休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硬是拖着他往前走。直到把他拖到高文面前，才猛地将這條随時想溜走的泥鳅推給對方。
高文溫和的神情在看到萊馬洛克的一刻瞬間變得嚴肅，揚起手臂就要給自己那貪玩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一記耳光。
而萊馬洛克更是怕得不行，頭都不敢擡起來。看樣子他沒少被哥哥這樣教訓，以至于雖然很害怕，卻已經習慣性地站在原地。
何況這一次他确實闖禍了，雖然忒休斯到現在也不确定他闖了什麽禍，但就以對方這種死乞白賴的本質卻不敢推脫狡辯的現狀來看，萊馬洛克也意識到他的過錯理應受到責罰。
但高文的手沒有朝着萊馬洛克的臉扇去，揚起了好一會，突然捏成了拳頭，将那被折磨得同樣憔悴不已的弟弟緊緊抱住。
他微微地閉上眼睛，脖子上的鱗片閃動了一瞬。
而後輕輕嘆了口氣，對那個告誡了無數遍不要亂跑卻始終講不聽的弟弟道了句——“好了……回來了就好。”
是，回來了就好。在這一刻還能見到活着的弟弟，或許比什麽都重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忒休斯說道，他已經喝了三杯酒了，并把酒杯放在一個堆滿珍珠的箱子旁邊，低頭看了一眼。
其實忒休斯不是不明白高文在說什麽，高文的表述已經很清楚了，态度也足夠誠懇——他非常感激忒休斯能把萊馬洛克救出來并送回來，也非常珍視彼此之前的交集。但由于“斷崖島內部的問題”，他需要抹掉忒休斯關于斷崖島的記憶。
而作為補償——高文把一箱珍珠往前推了一點——“您放心，我會讓人護送您回到倫敦。如果您認為這一點點的心意不夠，沒關系——”
高文打了個響指，仆從又送來了兩箱沉甸甸的珠寶。
“您需要做的只是忘掉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關鍵是要忘掉和萊馬洛克在風嘯谷的幾天。”
這對忒休斯來說沒什麽損失，反而算是大賺一筆。他知道這幾箱珠寶礦石有多貴重，也知道他這幾天的勞頓算不上什麽，但不知為何，忒休斯就是不想接受。
交談時萊馬洛克被帶到小廳裏檢查傷口了，并不能聽到他倆的對話。但忒休斯還是朝那門看了一眼，繼續沉默着。
見着忒休斯沉默不語，高文更進一步——“我希望您能理解，如果您還有什麽要求，大可提出來，我一定竭盡全力滿足。”
忒休斯沒什麽要求，本來得到幾箱財寶已經是意料之外了，加之他就是多管閑事才插了一腳，現在萊馬洛克也脫險了，他也把對方交到高文手上了，那自己也該安心回去了。
但忒休斯卻還是沒能說話，他沉默着把第四杯酒喝完。他總覺着這份逐客令來得太快了，快到他還沒來得及——
忒休斯啪地把酒杯放下，心頭突然想起一事，鄭重地道——“萊馬洛克之前曾經帶走我一張毛毯，承諾之後會還給我兩張。現在我一張都沒拿到，你可不能就這麽把我打發走了。”
“你和我老實說說，你和他到底怎麽回事。”高文把門窗都關好，在萊馬洛克的屋子待到了晚上九點半。
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在自家的池子裏泡泡海水搓搓海泥逗逗小鯊魚就準備睡覺了，但為了這個永遠不讓他省心的家夥，高文犧牲了自己寶貴的泡澡和與愛寵交流的時間。
高文很不明白，外頭的人到底有什麽好的。不要跟他說什麽和忒休斯只是朋友，看着自家弟弟一副急不可耐想知道自己和忒休斯說了什麽的模樣，高文心裏也多少有了個數。
也不要跟他說什麽毛毯不毛毯，就算忒休斯自個都沒意識到，他也能看出所謂的毛毯不過是個借口，關鍵還是在于忒休斯最後的一句——“我得确定萊馬洛克真的沒事了，我看他的狀态不太好，我想多留幾天。”
這才是重點。這才是忒休斯的真面目。
識破對方的一刻，高文那心情真是難以形容。
本來自家的白菜就不多——他就這一個弟弟——現在還被外頭的野豬拱了。被拱了還不算，這野豬看樣子還想把這顆白菜徹底刨走。
這簡直不可原諒。
“……我能和他怎麽回事。”萊馬洛克一臉委屈，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哥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原意就是不想回來的，即便回來也不是和忒休斯一起回來。高文最不喜歡他和外頭的人過于密切地往來，就像他最不喜歡不和外頭的人往來一樣。
“他到底和你有多少交集，你到底和他說了多少我們這裏的事！”高文難以自控地提高了聲調，卻在意識到忒休斯就在隔壁房間時又把音量降了下來。
“他什麽都不知道。”萊馬洛克抱怨，“我什麽都沒和他說，我和他不是很熟，而且、而且你也看到了，他一副很不好溝通的樣子，我們聊起天來都是尬聊好不好。”
“你別跟我扯這有的沒的。”高文怼了一句。他了解萊馬洛克，萊馬洛克是一個和電線杆都能混熟的家夥，說沒聊什麽只是沒聊夠罷了。
萊馬洛克無言以對。
高文繼續給自己倒酒，順帶想想有幾個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忒休斯喝下遺忘劑。既然萊馬洛克說了和忒休斯不熟，那或許強行把那外來客趕走也不是不行。
但還沒等高文從多種強硬手法中挑選出一個最為溫和的，敲門聲驟起。門外響起了主宅仆人的叫喚，讓高文趕緊回主宅一趟。
高文聽罷，立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
可正當他離開萊馬洛克的屋子時，後者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忐忑地問道——“哥，你……你不會是直接把那些人——”
高文捂住他的嘴，順帶瞥了忒休斯緊閉的房門一眼，而後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問。
“我給你兩天時間處理你的問題，”高文指了指忒休斯的房間，低聲對弟弟道——“不然我就強行說服他了。”
說完沒再等萊馬洛克回應，跟着仆人一并走進了黑夜。
忒休斯聽聞房外的響動打開門來，只見着萊馬洛克一個人站在門口，狐疑地道——“怎麽了？你哥走了嗎？”
“難道還留下來一起睡嗎？”萊馬洛克默默地把門關上，沒理會忒休斯被這一句話塞得渾身不對勁，又落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所以忒休斯也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錯線，才會在這個從上至下沒一處讨人喜歡的地方住下來。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他留下來是對的。否則他也絕對不會發現，留在萊馬洛克身上的傷痕絕對不止他看到的那麽簡單。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