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宴 (1)
晚宴開始的那一天,萊馬洛克讓忒休斯不要跟去。
“那不适合你,你也适應不了。”說這話時萊馬洛克想把水倒進杯子裏,可水從壺裏撒了出來,萊馬洛克的手不穩,他有點發抖。
他承認自己比高文懦弱。他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忒休斯口中的善良,他只知道他自幼膽子就比高文小,他之所以有膽量出到外面的世界,支撐他的無非是因貪玩而油生的好奇。
哈爾洛家幾乎是寵溺着把萊馬洛克養大,這不僅僅因為他是小一點的兒子,還因為高文太過強悍。他幾乎具備了所有繼承人應具備的品質,老哈爾洛也從未想過不讓高文繼位,反而讓萊馬洛克掌權。
高文必然掌權,而一旦他掌權,必然和桑德利拼個你死我活。這是哈爾洛家所有族人的認知,也是斷崖島衆所周知的秘密。尤其當萊馬洛克的妻子毒害了老哈爾洛夫婦後,萊馬洛克在妻子行刑現場的表現更可以看出——他确實是一個善良的、純粹的二少爺,但永遠也成不了當家。
那是一段萊馬洛克不願意回憶的過往,可它曾經在往後的五年時光裏,反複于夢境中折磨着他。他清晰地記得妻子是如何被吊在木樁上的,清晰地記得是誰把她全身扒光,讓她赤身裸體。
極刑之前她已經經歷了嚴酷的拷打,身上斑斑駁駁全是傷疤。她漂亮的棕色頭發結成一團一團,卻怎麽也遮不住從雙眼裏迸射出的無盡的恐懼。
她也很年輕,她比萊馬洛克還小。她才剛剛成年不久,她所有的行動都出于家庭的指揮。
她是一個活潑的人,這也讓萊馬洛克覺得也許被指定的婚姻也不一定難以忍受。她不像萊馬洛克的母親,也不像斷崖島大多數的女孩。她和萊馬洛克一樣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而當她興致勃勃地傾聽萊馬洛克津津有味地徜徉有朝一日他将揚帆遠行時,萊馬洛克确實認定了她将伴随他一生。
沒有感情,沒有關系。感情可以培養,陌生的感覺也可以慢慢剔除。他們還很年輕,說不定等到萊馬洛克真有能力出去的那一天,她也會與自己站成一道,一個猛紮鑽進海裏,跟着萊馬洛克朝自由的方向游去。
沒錯,那時候萊馬洛克太年輕了。他年輕得并沒有想過他迎娶桑德利家的人目的并不是培養所謂的愛情,他也不能把枕邊人當成足以掏心掏肺的知己。
婚姻是休戰的協議,而讓那個雌性與萊馬洛克結合,不過是一項權宜之計。
所以當萊馬洛克聽聞是她毒害了自己的父母時,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不相信那個有着燦爛笑容的女孩會有那麽歹毒的心計,也不相信她會為了家族的利益放棄與自己達成一致的夢想。
他幾乎是被高文拖着去的現場,而當他看到已經快被恐懼逼瘋的女孩的那一刻,他仍舊認為所有人都冤枉了她。
她在萊馬洛克進入廳堂的剎那就看到了對方,她啞着嗓子喊着萊馬洛克的名字。她呼喚着他的丈夫,她希望她的丈夫能救她。
可萊馬洛克沒能這麽做,因為他與她隔着八個家族的首領。桑德利家的人也在現場,可他們的表情卻與常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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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他們還多了一份冷靜。畢竟只有冷靜,才能證明他們的公正嚴明。只有冷靜,才能處變不驚。只有冷靜,才能條理清晰地把關系撇清楚,表明自己和這個不孝女的所作所為,毫無關系。
劊子手走上前來,一人手持一把足有一米長的鋸齒刀。它在女孩白皙的身體上劃出了長長的血痕,連皮帶肉,一鋸下去,齒沿上還挂着血跡和肉丁。
女孩發出劇烈的慘叫,萊馬洛克轉身想逃。
可是高文死死地摁着他,一邊手抓住他的手腕,一邊手掐着他的後脖頸。萊馬洛克的位置正對着處刑臺,而作為犯人的丈夫,他不僅不能離開,他還要睜開眼睛。
剖開了四條血口後,鮮紅的肉已經翻了出來。女孩虛弱地把因痛苦而閉上的眼皮睜開,雙唇顫抖地翕動。
她好像在說話,只是先前的幾聲嚎叫扯啞了她的嗓子。可是萊馬洛克能從她的口型中辨認得出,她還是在說——萊馬,萊馬。
萊馬洛克哭了。他張着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他的喉嚨也像被鋸齒劃過一樣裂痛。
四條主刀已下,便是賓客一個接一個盛食。二十餘人分坐三條長桌,一桌一桌由主到次依序上前。
他們拿着盤子,握着刀子。刀口在火光下明晃晃地反射着刺目的光線,輕敲在盤子上發出如心碎般的聲響。
每一個賓客經過,便或多或少地剜一刀。每一刀下去,犯人便抽動一下。最開始喉嚨還能發出□□,而當十幾人過去,犯人的臉上只剩渙散無神的雙眼,以及發不出聲音,僅能微微開合的雙唇。
女孩的眼淚混着血水從無神的雙目中淌下,随着刑罰的實施,虛弱的她已經無法再維持人類的模樣。她渾身上下遍布了鱗片,雙腿也并攏黏連變回了魚尾。她的容貌也時隐時現鯨魚的輪廓,只剩她薄薄的嘴唇,從始至終似乎都念叨着相同的一句話。
她還是在說——萊馬,萊馬……
她一直在說——救救我,萊馬……救救我,萊馬。
萊馬洛克擰緊了拳頭,他劇烈地喘息着。他兩耳嗡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高文提拎到行刑臺前。他的胃裏翻江倒海,濃烈的血腥和抗拒的心理讓他不停地反胃。
他根本握不緊刀子,于是高文捏住了他的手。
他根本擡不起盤子,于是高文幫他把盤子舉起。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但我聽說,不會吃人。”
萊馬洛克無法把頭擡起來,他順着高文的意思,就着高文的力道,将鋒利的刀口紮進肚子旁一個驚人的裂口裏。
鮮血從泛白的鱗片中湧出,流到萊馬洛克的手上,暖暖的,黏黏的。
“他們用魔杖,我們不用。他們坐飛天掃帚,我們不用。他們還吃很多魔法的糖果,會變成跳舞的小人,我們不用。”
這些萊馬洛克都沒見過,他是聽從外頭回來的格朗喬伊說的。格朗喬伊說了很多,他便對妻子也說了很多。女孩咯咯咯地笑,魚尾在海裏歡快地翻騰。
“那小人在嘴裏也會跳舞嗎?”
“不知道。”格朗喬伊沒告訴萊馬洛克,萊馬洛克想說下次去問問,但轉念一想,又改了口——“下次我們去嘗嘗。”
聽說紮進內髒之後,只會有溫軟的觸覺。感覺不到劇烈疼痛,只會因失血而越來越冷。被高文握着的手捏着刀柄,在腹腔裏翻攪着。萊馬洛克卻顫抖地太劇烈了,好半天也剜不出一塊。
可他越想快一點結束,他的動作就越不利索。他好絕望,他不想她多受一點痛苦。可那肉卻怎麽也切不斷,仿佛牽筋帶骨。
女孩又抽搐了一下,現在她已經完全看不出人的樣子了。
“唉,真想去看看。”女孩打了個旋,趴在岸邊。
“你也想去看看?”萊馬洛克來了精神,從岸邊坐起。
“想去,但我家不會讓我去。”女孩翻了個白眼,把頭壓在手臂上。
“我也想去,但我家不給我也要去。”萊馬洛克嬉笑着,一并跳進了池子裏。
“不行的,不給就不能去。”女孩用魚尾掃了萊馬洛克一道,在她眼裏萊馬洛克比她還幼稚。
“不怕,你是我妻子,我帶你去。”萊馬洛克也用魚尾掃了回去,撲騰着晃晃腦袋,露出尖尖的耳刺。
那一塊肉,終于掉進了盤子裏。鮮血把盤子染紅了,潔白的盤面早已沒有一處潔淨。
萊馬洛克發抖得太厲害了,于是高文懶得再把叉子換給弟弟,直接握住他的手用刀尖叉住那一塊不知是什麽部位的髒器,遞到了萊馬洛克的嘴邊。
那是什麽味道?不記得。
它真的有味道嗎?不知道。
萊馬洛克像個□□控的機器一樣,他張嘴,他咬住,他咀嚼,他咽下。
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他把胃酸都吐了出來。
高文放開了他,放開了盤子,放開了刀子。盤子碎在他倆的腳邊,碎在所有領主的面前。叉子蹦跶了幾下,掉到垂到地面的劍鯨尾鳍的旁邊。萊馬洛克不停地嘔吐着,他的眼淚和口水打在地面。
可是血那麽多那麽濃,怎麽也沒法暈開一點點。
他就在行刑臺旁邊意識混亂地跪着,根本意識不到周圍後來又發生了什麽。等他終于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哪裏時,晚宴已經結束了。
他想要站起來,卻周身打顫。高文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而一擡頭,他便看到了那一條已經死去的劍鯨。
下一秒他又再次軟了下去。可是高文抱緊了他,把他拖到旁邊的椅子坐下。
“我殺了她……我、我殺的,最後一刀是、是我殺了她……”萊馬洛克驚慌地揪住高文的衣袖,口齒不清地道。他的嘴邊還有殘留的血跡,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她在叫萊馬……她叫我、叫萊馬……我殺了我的妻子,我、我吃了我的妻子……”萊馬洛克的眼淚不停地流出來,他想要再看一眼那條沒有氣息的劍鯨,卻怎麽也沒有膽量。
“我殺了她,我……我殺了她,她、她本來撐得過去的,我、我耽誤太久了,是、是我殺了她,是、是不是……”萊馬洛克涕泗橫流,他想用雙手捂住面頰,卻見着雙手也滿是鮮紅的污穢。
他喘不上氣來,他胸口悶得難受。他周身像被火烤着,卻又像墜入冰窖般瑟瑟發抖。
“不,是她殺了我們父母。”高文摁住萊馬洛克的肩膀,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可萊馬洛克不停地搖着頭,他胡亂地重複着他認定的事實,而他的腦海則只有一句話。
一個名字。
一句讨饒。
——萊馬,萊馬。
——救救我,萊馬,救救我,萊馬。
他沒有救她。他也沒有保護自己的父母。而偏偏他的學識和閱歷不足以告訴他殺了自己父母的人是自己的妻子時該怎麽辦。
一周之內,他失去了本應和自己最親近的三個人。
他不知道他要怎麽過下去。他好像一直生活在堡壘裏,可有一天堡壘的大門毫無預兆地打開了,他被推向了兇險的外界,他不懂如何适應。
高文抱緊了他。他不停地捋着弟弟的後背,不住地在他耳邊安慰。
“別害怕,有我在。”
“別擔心,很快就得輪到我們家說話。”
“我會再給你找到更适合的配偶,很快,很快。”
可是萊馬洛克什麽都不想要。
那一刻他只想逃。
“萊馬?”忒休斯握住了萊馬洛克的手,把水壺從他手中取走。
萊馬洛克回神,桌面已有了一大灘水漬。他從忒休斯的緊握中掙脫開,慌慌張張地用手把水吸收掉,好半天才讓手指不再發抖。
“等會我陪你去。”忒休斯說道。
“不用……不用,”萊馬洛克局促地搖頭,“你是一個外來客,你沒必要參與。”
但忒休斯不這麽想。他就快要和萊馬洛克分開了,他想延長每一分兩人相見的時間。何況——“反正我都是要喝遺忘劑的,即便我參與了,之後我也什麽都不記得,就讓我多跟你待一會吧。”
萊馬洛克考慮了一下,而後默默地點點頭。
從萊馬洛克為晚宴的準備中可以得知,這場宴會在斷崖島有多重要。萊馬洛克換了一身曳地的長袍,款式和高文與克魯的很像。但不同的是顏色沒有那麽深,袖口的花邊也沒有當家的那麽繁複。
他也給忒休斯找出了一件,那一件則是灰色的。它代表着階位最低的海民,到時候忒休斯也将落座于侍從的一桌。
在出門之前,萊馬洛克讓忒休斯把手伸出來。他的手則變成了蹼,将忒休斯的手指包裹。
他微微閉上眼睛,嘴裏默念了幾個字音。而後一陣淡藍色的光線從萊馬洛克的手臂過到忒休斯的手臂,而忒休斯則整個人一陣眩暈,仿佛靈魂被擊出體外一瞬。
這種感覺來得很猛,卻也消散得很快。等忒休斯也睜開眼睛時,萊馬洛克已經放開了他,手也恢複了正常人類的五指。
忒休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手臂,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現在,你能聽得懂我說話嗎?”萊馬洛克突然問。
忒休斯狐疑地皺皺眉,反問——“為什麽……為什麽我聽不懂?”
“因為我在用海民的聲音說話,”萊馬洛克笑了一下,聳聳肩膀,“我第一次對別人用通語咒,沒想到居然成功了。”
“通語咒?”忒休斯反複琢磨萊馬洛克發出的聲音,确定和先前人類的聲音無異。
“對,這是讓我們與海洋生物順利交流的一種咒語。”萊馬洛克解釋。
海民一般只對自己使用通語咒,這也是忒休斯來到斷崖島那麽久,所有與他正面接觸的人都能與他直接溝通的原因。
忒休斯以為是英語普及範圍廣泛的緣故,卻沒想過這是咒力的幫助。
“我們不需要懂你們的語言,這個咒語可以直接讓大腦轉換為你們的思維方式,并以你們的方式理解信息。”萊馬洛克看了一下天空,确定不會去得太早後,将忒休斯一并領出門,“宴會上大家都只會用海民的語言進行交流,如果不用咒語,你什麽也聽不到。”
“這個咒語太方便了。”忒休斯感慨,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輕易解讀其他國家的人的語言,也會讓獲取情報變得容易許多。
但萊馬洛克則不贊同,“普通巫師是無法學習海巫的咒語的,你們不會将自然力轉化為自身的法力,所有咒語消耗的都是你們自身的精神。如果你施行這個咒語,恐怕不用五分鐘,你就徹底失去了語言或者解讀文字的能力。”
換到人類世界的說法,便是失語或失讀。
海巫的力量之所以強大,在于他們能與自然力互通。所以只需要消耗他們一部分法力,就可以順利召喚強悍的風雨雷電。
如果把海巫的法術運行方式比作一個機器,那海巫的咒語就像是一個控制開關,設在開關內的只是一個很小的電阻,分到的電壓也非常小。可摁下開關之後,卻能改變電流的行進路線,使得機器內大電阻分到巨大的電壓,從而帶動巨型機械運動起來。
而普通巫師則不行。倘若海巫是一個并聯電路,那普通巫師則是串聯。
所有的電壓都将通過巫師本身的電阻,那召喚風雨雷電的咒語一旦從他們身上啓動,人類脆弱的肉體将立即被過于強大的咒力摧毀。
忒休斯勉強能夠理解。同時能理解的,還有高文說的危機。倘若普通巫師世界俘虜了海巫,那海巫就是龐大機械的一個零件。普通巫師會像使用工具一樣使用這些海巫,就像現在使用家養小精靈一樣直接。
宴會的會場置辦在地下。當忒休斯和萊馬洛克到達之前來過的血石灘時,那一塊巨大的、曾讓克雷登斯躺在上面的石塊已經裂開了。遠遠望去,仿若一個心髒被剖開兩半。
它切口整齊,裂口僅容一人通過。前來赴宴的海民都穿着曳地的長袍,大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們的臉,沒有一個看得清面容。
他們從容地走進裂口,并從裂口處設置的臺階往下。萊馬洛克也示意忒休斯跟上自己,并囑咐他——“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關你的事。”
忒休斯不知道萊馬洛克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預示着會有情況發生。不過對方沒有給他繼續發問的機會,輕輕地推了一下他,催促他一并往裂縫中走。
階梯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忒休斯不知道海巫是不是又用了什麽咒語才能在黑暗中看清周圍的環境,但顯然萊馬洛克忘了這一茬,所以只是握着忒休斯的手腕,引領着他往前。
當他們下了幾百級臺階後,總算停住了腳步。忒休斯一時沒控制好自己,腦袋朝前面不知道什麽東西磕了一下。萊馬洛克趕緊拉住他,并作出今天晚上他能給出的最後一個叮囑——
“我不能坐在你旁邊,很抱歉。”萊馬洛克的聲音有點沙啞,像被什麽卡住了喉頭,他停頓了一下,把後半句說完——“忒休斯,這段日子……很高興能和你在一起。”
萊馬洛克的手突然松開。
大門打開,喧鬧的嘈雜與淩亂交錯的光線一并湧向了忒休斯。
忒休斯一時适應不了,微微側目閃避。可還沒等他适應過來,就有兩個人來到他的身邊。他們一左一右攔在忒休斯面前,并做了個手勢讓忒休斯跟他們到指定的位置。
而再看萊馬洛克——萊馬洛克已經徑直地朝最中央的一條長桌走去。他長長的衣擺拖在地上,火光閃爍下那布料竟能反射出一種扭曲古怪的花紋。
忒休斯一時晃了眼睛,他從未意識到萊馬洛克也能那麽好看。萊馬洛克真的就是一個小王子的模樣,俊俏,幹淨,禮貌又謙和。瘦高的身板此刻也不再顯得那麽羸弱了,恰恰相反,偏偏是那一點點的清瘦,使得他讓人産生一種追求他與保護他的欲望。
忒休斯是一個士兵,而萊馬洛克,是他願意抛灑熱血守護的,年輕的主子。
忒休斯的座位最靠近門邊,是侍從應該待着的地方。此刻許多海民都把兜帽摘了下來,露出那些似人形又不完全是人的模樣。
有些身上長滿了鱗片,有些後背凸起,裏面仿佛裝着殼一樣的東西,有些脖頸和面頰呈現半透明的狀态,有些甚至在說話間露出了一嘴尖利的獠牙。
而正對着三條長桌的地方,吊着兩個男人。他們蓬頭垢面,形容枯槁。身體已經被劃開了好幾道,除了青紫的舊傷外,新傷的裂口還不住地向外湧血。
那些血液從他們的腳尖滴下,滴入行刑臺上的凹槽。忒休斯想起血石灘上如血一般的礁石,他難以想象那些色彩究竟是大自然的傑作,還是海民血液浸泡出的結果。
格朗喬伊也來了,他和萊馬洛克同桌,與之同桌的還有克魯。
格朗喬伊朝忒休斯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難以捉摸。不過那對視沒有維持多久,他又很快把目光移開。
而克魯則仍然揮動着手臂和旁邊的同伴手舞足蹈地說些什麽,似乎絲毫沒有受到眼前場景的影響。他也試着和萊馬洛克說話,萊馬洛克也依然笑着和他交談,仿佛希望把臺上吊着的兩個海民忘掉。
這一切的喧鬧靜止于高文的落座。高文并不掩飾自己的海怪體征,他的手臂,脖頸,面頰,全部布滿了鱗片。他的瞳孔變成了豎瞳,像蛇一樣黃綠相間。
他的目光死死地與忒休斯對視,隔了好一會,才鄭重地宣布行刑的開始。
後來忒休斯曾經問過帕西瓦爾,如果是他在現場,他又會怎麽做。面對這麽殘酷的刑罰,面對所愛之人備受煎熬的每一秒,面對自己的力不從心和無能為力,帕西瓦爾又該如何動作。
而帕西瓦爾的回答讓忒休斯思索良久——“我不會去。如果我愛的人是他們的族人,如果這就是他們內部的儀式,我選擇回避。”
帕西瓦爾也曾經深深地受到家族觀念的禁锢,他太理解其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他花費了那麽長的時間才說服自己去反抗,而如果讓他去說服對方——說服一個和他一樣受到這些禁锢的人——他選擇放棄。
他不想讓所愛之人面臨艱難的抉擇,他也深切地體味到抗拒傳統之後給內心帶來的無限的自責。他不願意讓對方承受那麽深重的自我拷問,他也不認為所有人都能承受住這份愧疚,從而堅定不移。
所以帕西瓦爾不是戰士。很多事情對他來說都是可以妥協的,可以理解的,可以尊重的,可以将就的,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考慮得很多也很細致,只要不違反他的底線,他願意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以避免不必要的紛争和麻煩。
但忒休斯不是。
他對于認定的目标的執着是難以想象的。這讓他總是以極高的效率完成任務,總是不擇手段,總是不問後果。他的果決和冷靜讓他比帕西瓦爾多了不止一分的行動力,但也因這份固執和不顧一切,讓他在這個問題的處理上——一錯再錯。
他可以忍受看着臺上的人被割得皮開肉綻,可以忍受從半死的人的喉嚨裏發出的聲嘶力竭的慘叫,可以忍受血流成河與滿目瘡痍。他在戰場上見過很多死人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這些他都有準備,他都可以承受。
可當他看到每一個人上去分食犯人的肉,看着萊馬洛克也低着頭順應着這份安排,看着他端着盤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卻半天沒有動作,再看着高文把目光轉向弟弟,并勒令他和其他人一樣開動時,忒休斯覺得自己的胸口要裂開了。
萊馬洛克聽到了命令,他也捏着叉子和刀子。他割下的肉片很小,從動作上能夠判斷出他是一跺腳一狠心從犯人身上剜下的。這些過程他都頂過去了,可當他真的要張嘴将肉片含進去,用利齒咬合着擠出血水與肉汁時,他猶豫了。
多年前的畫面再一次于他腦海中翻騰。
天真的夢想,純粹的情感,不設防的信任,和無猜忌的關系,那些美好的東西交替着與眼前殘酷的景象疊在一起。
他不知道如果當年敗落的是他們家,如果被當成棋子的是他自己,如果他被吊在行刑臺上,被自己家人抛棄後等着被分食,他又會怎麽樣。
或許他也會看着唯一可能救下自己的妻子。
他會說,救救我吧。
他會說,求求你了。
他會說,我真的不想這樣。
他還會說,我是真的想走,想出去,想離開,想逃。
而他的妻子只會靜靜地看着他,她或許會哭,或許會傷心痛苦,或許會涕泗橫流像萊馬洛克一樣。可她仍然不會真正地反抗——這是傳統,他們在根源裏就接受了傳統的設定,她和他豈能反抗。
高文又再一次下令了。只有領主們和領主的最近血親的這一桌吃完,才會輪到其餘的副手和侍衛。可萊馬洛克就是不動,這讓宴會迫不得已地停在半途中。
臺下的海民發出了一些窸窸窣窣的騷動,那騷動就像火星一樣将高文的怒火點燃。
高文沉下了嗓子,第三次對萊馬洛克下令。讓他把盤子清空,讓他不要不分輕重。
坐在對面的克魯杵了杵萊馬洛克的肩膀,坐在旁邊的格朗喬伊也拍了拍萊馬洛克的腿。他們低聲地提醒着萊馬洛克,甚至想握住他的手幫他的忙。
可是萊馬洛克掙脫了,他自行握着叉子,不讓任何人碰他。他死死地盯着盤中沾着血跡的肉片,手上的鱗片一瞬一瞬閃亮。
所有人都注視着他,好奇地想知道哈爾洛家的次子将會怎麽對付心中的軟弱。萊馬洛克很清楚當下的情況,可是那一刻有另外的東西從他的心頭騰起。
他咬了咬牙關,面頰的鱗片滾動了一下。然後,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訝又憤怒的舉動——他把叉子放下了。
叉子與石臺桌面相碰,發出了輕輕的響聲。
然後,他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淡淡地道——“不……”
不。
“不……”萊馬洛克又說了一遍。他似乎還有別的話想說,因為他把頭擡了起來,轉向了高文的方向。
可是高文并不想聽,他挪開了椅子,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在萊馬洛克把更多忤逆的話說出口之前,一把将其拽出座位,揚手給了對方一記重重的耳光。
萊馬洛克頭暈目眩,登時什麽也聽不見也看不見了。他整個人撲倒在餐桌上,嘴角的裂口溢出了點點鮮血。
餐盤和餐具掉在地面,碰撞的聲音如雷鳴般震耳。
忒休斯見狀大驚,刷地站起來,他掏出魔杖,眼看着就要對施暴的高文念咒。
但也就在這時,兩條巨大的觸手突然從主座的長桌上竄了過來,一條卷住忒休斯的脖子,一條從他手中扯走了魔杖。
緊接着只聽一聲低沉的怒吼,震得整個會場微微打顫。只見克魯已化成了原形,朝着忒休斯發出警告的嚎叫。
它其醜無比,體型巨大。它慢慢地騰上桌面,行過之處留下濃稠的粘液。它圓圓的眼睛迸射出兇狠的殺氣,已完全沒了前幾分鐘的天真與樂觀。
它怒視着忒休斯,不僅是它,與忒休斯同桌的守衛也紛紛起立,随時準備在這名外來客有進一步舉動前一擁而上地将之拿下。
忒休斯居然在海民的會場裏亮出了魔杖,這對海民來說是極大的羞辱和挑釁。即便高文不下令,其他人的怒火也已經燒到了忒休斯的跟前。
但克魯并沒有讓大家的注意力在忒休斯的身上停留太久,不消片刻,另外兩條觸手則卷住了萊馬洛克的手臂,将他再次摁回座位。
在萊馬洛克掙紮之前,它自行握起刀具,一刀攪到已差不多變成魚形的犯人的身上,幹脆地從上面剜出了一塊新鮮的嫩肉。
插着肉片的刀子挪了回來,而另一條觸手則扣住萊馬洛克的腦袋,逼着他把嘴張開。
克魯将那片鮮紅的肉刮進了萊馬洛克的嘴裏,控制不好力度的刀刃甚至在萊馬洛克的嘴唇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而後,它放開了萊馬洛克,讓萊馬洛克的嘴自然地合上。從始至終它都鉗制着萊馬洛克的手腕,使得他不能做進一步的反抗。
萊馬洛克也沒有。
他是矛盾的,他是無力的。他試圖反抗,但他終究沒能抗拒到底。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機械地開合着嘴,讓肉片在口腔中翻攪。
克魯慢慢地恢複了原形,并捧起萊馬洛克的面頰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柔軟的觸手不停地撫摸着小海巫的腦袋,努力地讓對方堅持到底。
萊馬洛克的眼淚沒有掉出來,他脖頸上青筋暴起,鱗片卻一點一點退去。直到最後,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而克魯也安下心來,慢慢地收回了觸手。
他又恢複了先前的那個歡快的模樣,而會場也在矛盾爆發之後重歸了喧鬧。剛才的那一幕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唯一不同的則是克魯低聲對高文說了兩句話,阻止了高文對忒休斯進行進一步的裁決。
取而代之的是兩條章魚侍衛蠕動到忒休斯的側旁,二話不說将忒休斯架了起來。忒休斯意圖反抗,卻被觸手五花大綁着微微擡離地面。他還想要說話,另一條觸手卻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被低調地帶離了會場,而萊馬洛克卻根本沒有機會知道這些。
那天晚上,萊馬洛克沒有回來。高文說過晚宴之後他們就不能再單獨相處,而忒休斯則一個人被嚴密地控制在萊馬洛克的家中。外頭不但有章魚的守衛,還有高文親自派去的拿着三叉戟的海怪侍從。
不過萊馬洛克也沒有要求回去,當他知道克魯的人也守在自己的屋外後,他也稍稍放下心來,說到底,他也不知道在即将離別的這一刻怎麽面對忒休斯。
“對不起嘛——”晚宴結束後,克魯扒拉在萊馬洛克身上,已經被萊馬洛克拖着走了一路。
“對不起嘛——”他的四條觸手緊緊地捆住萊馬洛克,外加兩條人類的手臂抱住萊馬洛克的脖子,剩餘四條則拖在地上,随着萊馬洛克強行前進,抹過一路的碎石頭。
“對不起嘛!……”克魯又把觸手纏緊了一點,看樣子是怎麽也不肯放手了。
萊馬洛克停住了腳步,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說我那麽瘦拖着這麽一大坨的你走那麽遠不容易,咱們坐下歇會成不?”
克魯四下看看,确定整個海灘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的海民,勉強同意了。慢慢地把觸手從萊馬洛克身上取下,乖乖地就地坐好。
“對不——”
“我不怪你,克魯,”萊馬洛克打斷了他,他朝克魯看了一眼,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在宴會上這樣,我就是、我就是……”
萊馬洛克說不出。他也覺得他很傻,剛才的一切好像都是在迷糊中度過。無論是反抗還是妥協,他的意識似乎都不清醒。
他确實被人類蠱惑了,他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麽了。
“那你不要生氣。”克魯軟軟地說,軟軟的觸手握住萊馬洛克一邊手。
“我沒有生氣。”萊馬洛克說。
“可是你想哭。”克魯說。
“……我不想哭。”萊馬洛克回答。
“你想。”
“我不想。”
“你想。”
“我不——”萊馬洛克突然覺得嗓子一啞,後半個字居然卡在喉嚨裏。可他居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好像有一只手突然掐住了他的脖頸。
然後,眼淚刷地湧出來。
他哭了。他還是哭了。他覺得好煩。他為什麽就不是人呢。如果他不是人,為什麽又讓他聽說外面的事呢。聽說了,他就好奇。好奇了,他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