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別

忒休斯一夜沒睡。他睡不着,他壓根沒進卧房,就坐在客廳裏等着萊馬洛克,一等則等到了天亮。

克魯的侍衛好心告訴他萊馬洛克今晚不能回來,可是他不聽,他就是要等。他不相信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萊馬洛克也做得到不露面。

但萊馬洛克真的沒有露面。

萊馬洛克哭累了,就靠着克魯的觸手在海邊躺了一宿。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變出了魚尾,而克魯也變回章魚的模樣,軟塌塌地像一條毛毯。

毛毯。

萊馬洛克打了個激靈,趕緊從海灘上爬起來。

“我要……我要把毛毯還給他。”他推推克魯的觸手,把克魯也弄醒。

克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忽然想起他也有正事要做——他也要趕緊回一趟自家宅子,把高文交代的藥劑送過去。

“他會忘了你拿走他的毛毯。”克魯用手臂搓搓眼睛,又用海水洗了洗臉。

萊馬洛克想了一會,堅持——“不……我、我要還給他。”

說着就要起身往主宅走,結果發現自己睡得太迷糊,變出的人腿還不牢靠,一個趔趄,又摔趴在沙灘上。

克魯用手臂把他卷起來,幫他掃掃身上粘乎乎的細沙。

“你不要去了嘛,”克魯知道這是萊馬洛克在找借口和忒休斯再見面,但這顯然是不合适的——“外頭的野豬看到你也會難過的,場面會失控的,你哥哥會生氣的,其他的小夥伴也——”

“要。”萊馬洛克緊了緊袍子,皺起眉頭,“就因為是最後一面才得見,但……你不用擔心,我可以不讓他見到我。”

萊馬洛克摘掉克魯的手臂,再次抖抖袍子站起來,“我……就把毛毯拿去,我、我讓西恩還給他,我……不出現。”

萊馬洛克把頭低下來,過了一會又擡起頭,請求般地望着克魯——“我就遠遠地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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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搓搓觸手,擔憂地望着萊馬洛克。過了片刻,他晃了晃萊馬洛克的手臂,道——“那……你不要和高文對着幹。”

“不會。”萊馬洛克再次保證。

克魯點點頭,目送萊馬洛克跑遠。如果真能不對着幹就好了,不對着幹,克魯或許還可以想辦法讓他倆有一個真正的告別。

當克魯放任萊馬洛克離開,自己也折返家中拿了藥劑去到碼頭時,高文已經到了。克魯慌慌張張地上去和高文彙報,并朝着被雙方侍衛押着的忒休斯看了一眼,順帶掃視了一圈一同湊熱鬧圍在碼頭的海民。

他一眼就找到了躲在人群中用兜帽遮着臉的萊馬洛克。

後者已經把毛毯取來了,可他似乎沒有勇氣上前。他害怕高文,也同樣害怕直面忒休斯。他把毛毯抱在懷裏,袍子擋住了褐色的斑紋。本意是要遠遠地看着忒休斯的,可此刻卻怎麽也擡不起頭來。

高文示意克魯把藥拿給忒休斯,克魯順從地點點頭。經過也準備一并離開斷崖島的格朗喬伊時,他率先和格朗喬伊擁抱。并在擁抱之際,低聲對格朗喬伊耳語幾句。

他說得很快很小聲,沒等格朗喬伊反應過來便結束了擁抱,蠕動着來到忒休斯跟前。

格朗喬伊反應了一下,很快理解了克魯的意思,在高文的注意力随着克魯移動到忒休斯身上時,不露聲色地往人群中萊馬洛克的方向尋去。

忒休斯被其中兩名侍從的三叉戟卡住脖頸,另外兩名侍從則摁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再有過激的舉動。

“你先喝,喝了以後我才能把你的棒棒還給你。”克魯握着小藥瓶示意,另一只觸手拿着忒休斯先前被他卷走的魔杖。

忒休斯卻不為所動,見着克魯過來,生硬地道——“我要見萊馬洛克,不見他我不會喝。”

聽聞這話,高文冷哼一聲,朝侍從揚揚下巴,下令——“喂他。”

言畢,忒休斯劇烈掙紮了起來。可他哪裏掙紮得動,三叉戟的尖端已經紮進了他的皮肉,在脖子邊上劃出一道道淺淺的口子。

不過這一點點皮外傷對他來說和螞蟻咬一口差不多,他仍然奮力地掙紮着,直到眼看着另一人就要上前掰開他的嘴巴時,總算尋到萊馬洛克位置的格朗喬伊才一把扯過對方手中的毛毯,舉起來揮了揮,對高文喊道——

“領主,這東西……要不要還給他?”

格朗喬伊說着,一邊舉着毛毯,一邊從人群中擠出來。他滿臉堆笑地來到高文面前,捏了捏毛毯,道——“這玩意都用舊了,還帶着人類的味道。您要喜歡,過段時間我回來了給您帶更好的。”

高文皺起了眉頭。這條毛毯是放在他書房的,現在卻出現在這裏。那只能證明萊馬洛克剛剛去了主宅一趟,而當下也必然在現場。

憑着兄長的敏銳性,高文朝人群中看去。也就因為格朗喬伊的舉動,忒休斯也一并注意到披着鬥篷的那個人略微往後閃躲了一瞬。

在高文确定萊馬洛克位置的同時,忒休斯也一同确定下來。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斬釘截鐵地朝人群喊了一聲——“萊馬!”

人群騷動了片刻,海民看看自己的左右。

高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忒休斯。這種厚臉皮的死纏爛打對高文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他不知道忒休斯到現在這一刻為什麽還在犯蠢。

他哼出一個鼻音,朝前踏了一步,意欲阻止——“行了,你該——”

可豈料忒休斯的厚顏無恥超乎了高文的想象,人類直接打斷了他,壓根不在乎高文要說什麽,又更兇狠地吼了一遍——“萊馬!”

這一回,人群騷動得更厲害了。

忒休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張過于寬松的袍子,盡管穿着袍子的青年想當即縮小鑽進地縫,但現在他卻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萊馬洛克!”忒休斯喊了第三遍。

這一次,萊馬洛克沒法再裝傻了。大家都看向了他的位置,大家都認出了他。他仍然不敢看高文也不敢看忒休斯,他的動作很慢也很猶豫。可他緊了緊拳頭,最終仍然決定上前。

經過格朗喬伊身邊時,後者主動地把毛毯塞回他的手裏。并拍了一下他的後背,低聲道了句——“去吧。”

萊馬洛克咽了口唾沫,繼續往前走。

他走過了海族的同胞,走過了哥哥高文,再走過克魯的身邊,走過那麽漫長又那麽短暫的幾十米,終于來到忒休斯的面前,摘掉了兜帽。

“萊馬……”忒休斯的嗓子幹澀沙啞。

他多想萊馬洛克擡頭看他一眼,只要一眼的對視,他就能從中找到一絲半毫的不舍得和不甘心。

可是萊馬洛克沒有。他自始至終低着頭,直到從侍從手裏扯過忒休斯的胳膊,将那一張早該還給對方的毛毯塞回去。

“對不起,我沒搞清楚這是什麽動物的皮毛,所以……”萊馬洛克頓了頓,笑了,“我沒弄到第二張。”

忒休斯愣愣地看了看手中的毛毯,忽然揪緊了它,咬牙切齒地道——“萊馬,說你想跟我走。”

是的,即便到了這一刻忒休斯仍然不想放棄。他不願意相信萊馬洛克對他沒有一絲感情,他也不相信彼此的交集就此戛然而止。

他期許着萊馬洛克在最後一秒改變主意,而只要他改變了,忒休斯就能将這份猶豫放大千萬倍。

他會再加一把勁。

可是正如萊馬洛克向克魯保證的那樣,他只是深深地沉默着。面頰的凸起證明他咬緊了牙關,而他的兩耳變得藍藍的,內心翻湧的情緒逼着他的耳刺生長。

“說——說你要跟我走!”忒休斯的拳頭緊得快要把毛毯戳穿。他的額頭青筋暴起,憤怒和痛苦交織成一團。

連克魯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他試圖讓忒休斯不要說話,但搶在他前面,萊馬洛克卻開口了。

只是他說的不是忒休斯想聽的,恰恰相反,他說的話讓忒休斯絕望。

他擡起頭來了,他的眼眶很紅,但語氣卻很堅定,很簡練,很幹脆——“快走吧。”

說完,不等忒休斯從震驚中回神,萊馬洛克率先扭過頭去,朝着人群的方向回返。

高文長舒了一口氣,再次示意克魯把藥劑給忒休斯。

而忒休斯則定定地望着萊馬洛克離開的方向一動不動,沒有理會克魯的催促,也沒有看見舉到他面前的藥瓶。

那一刻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眼睛裏只有一個半人半獸的清瘦的背影。

他終于意識到這一幅景象将成為他對萊馬洛克最後的記憶——不,他不會再保有關于萊馬洛克的記憶。

紐特會告訴他之前與海巫接觸的一切,也會告訴他為了救一個海巫他曾遠渡風嘯谷和斷崖島,可是所有的景象都将蒙上一層霧。

他會記得他與一個人相伴,也會記得自己曾和海巫相處時留下的模棱的印象,可所有的印象都将變得遙遠,他再也不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人的容貌,體型,聲音。

這樣的感覺持續久了,他便不再深究。他會猜到這是遺忘劑的作用,也會推測出自己飲下了遺忘劑。可是他将以慣常的方式自我安慰——喝下藥劑必然是當初自願的選擇,而忘掉的,大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就是結局。

沒錯,這就是他和萊馬洛克的結局。

是他不能接受,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結局。

想到此,忒休斯突然爆發出了一股強勁的力道。他猛地推開了鉗制着他的守衛,朝萊馬洛克沖去。

侍衛被推開一點點,立馬又再次湧上。但克魯用觸手攔住了他們,并從高文回避的神色中得到應允,示意侍從不要動作。

這是最後一次了,那再進一步也無妨。

事已至此,忒休斯甚至連魔杖都沒有拿回來,更不可能和那麽多海民抗衡。而如果他想要的只是一個擁抱,那就給他吧。

于是,忒休斯從後面緊緊地,再一次抱住了對方。

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用身體留下對這個青年的印象。

他深深地呼吸着萊馬洛克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鹽味,而後,輕吻了海巫的耳刺。

他過去是那麽讨厭這種半透明又畸形的東西,而現在他卻只想将之銘記。他一度無比地厭惡海鹽的鹹味,而此刻他只想永遠浸泡其中。

他曾經想要萊馬洛克從他眼前消失,那惹人厭煩的、毫不識趣的家夥只知道死乞白賴,他看了就讨厭,看了就想怼他。

可現在,他只想把他捧在手心裏。捧多一分鐘,捧多一秒鐘。

萊馬洛克像觸電了一樣,周身微微顫動了一瞬。他沒有哭出來,是的,到了這一刻他哭不出來。他很難受,他的心髒像被刀捅進去翻攪。他貪戀着這個人類的體溫和力度,貪戀着對方的氣味和聲音。

只是他和忒休斯不同,他想忘掉這一切。

這是多麽奇妙的感覺,尚未別離,卻已開始想念。

忒休斯松手了。

一吻結束之後,他幹脆地松手轉身。

他快步走回克魯的面前,從觸手中一把奪過了小藥瓶。仿佛怕自己後悔似的,一鼓作氣地擰開瓶口,将藥水一飲而盡。

忒休斯率先登上了甲板,格朗喬伊則跟在後面。接過魔杖的時候西恩稍微停了一下,擡頭看了克魯一眼。西恩會秉承高文的命令,确定忒休斯回到倫敦之後,才會自行折返美國。

他還想和克魯說些什麽,可當他看到克魯依然挂着慣常的微笑,歡快地祝他一路順利時,他也只得默默地點點頭,不再多言。他追上了忒休斯,而後迅速地将魔杖□□忒休斯的兜裏。

藥效起效不過十來分鐘,足夠他們起錨并駛離碼頭。

海巫的船很快也很平穩,忒休斯朝着斷崖島的方向一直眺望,直到斷崖島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被茫茫的大海吞沒。

他記得他一開始是很難過的,胸腔翻湧的波濤讓他微微顫抖。可漸漸地,随着目之所及的島嶼的消失,他竟也慢慢忘記先前為着什麽事置氣。

或許是剛剛和一個船員吵過架,或許是想到這次行程中不愉快的種種,或許是牽挂着在倫敦未處理完的公務,又或許是不安分的紐特又給他惹了什麽麻煩。

可是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究竟是什麽事讓他義憤填膺。也不記得為什麽這股義憤填膺中,還夾帶着濃濃的惆悵。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甲板上站了多久。

他大概是上來吹風散心的,可是為着什麽緣由散心,卻已完全沒了印象。

一同站在甲板上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穿着深藍色的袍子,背着鼓鼓囊囊的斜挎包。忒休斯覺着這人眼熟,卻不知道在哪裏見過。

他猶豫了很久,也細細觀察了很久,确定對方并沒有離開的意圖後,貿然走近,鬥膽發問——“我們剛才……是不是聊過?”

“啊,是啊,”格朗喬伊點點頭,扯出一個熱切的笑容,“您剛對我說這次遠行的目的,怎麽,這就不記得了?”

“啊……”忒休斯想說記得,可細細思索了一會,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航行的目的是什麽,不禁尴尬地再問——“我……對你說了什麽?”

“哦,您只說您的弟弟讓您過來找一種神奇生物,但您沒找着。那生物叫什麽來着?抱歉……名字太長,我給忘了。”

格朗喬伊道出一早準備好的措辭,觀察着忒休斯的反應。

忒休斯了然。

那這是正常的,紐特的那些寶貝動物的名字即便和他說三四遍,他也常常轉個背就忘記。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麽會閑的蛋疼幫他走這一趟,但顯然自己一無所獲。

“不要緊,我也不記得了。”忒休斯揚了揚嘴角,轉而再次看向遠方。

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覺着面頰被風吹得微微發涼。

他擡手一抹,竟從臉上抹出了一點水漬。

“……剛才下雨了?”他狐疑地看着手掌,擡頭再看看萬裏無雲的晴天。

格朗喬伊愣了一下,随後肯定地答道,“嗯,下雨了,不過下了一小會就停了。”

“原來是這樣。”忒休斯擦掉了臉上的水漬,可有一處沒抹幹淨,不留神讓它流到了嘴邊,沒入了唇縫。

“呵……這雨竟還有點鹹味。”忒休斯勉強揚了揚嘴角,不痛不癢地輕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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