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念

忒休斯是在一周之後回到的倫敦。其間雖然頭腦混亂,但他依然認定是他吃錯了東西所致。

不過紐特很快就發現了貓膩,因為哥哥對風嘯谷一事一無所知。既不記得自己去過風嘯谷,也不記得萊馬洛克這個人。

忒休斯知道他曾經和一個海巫打過交道,也知道他和紐特以及克雷登斯曾經為了分離默然者而一起登上斷崖島。可是他不記得萊馬洛克的名字,甚至連海巫的相貌也無法回憶。

紐特第一時間書信了帕西瓦爾。

“這不正常,我認為忒休斯被施了一忘皆空咒。我不知道您對風嘯谷的事了解多少,但我希望您能想辦法幫助忒休斯恢複記憶。我不清楚除了失去這一段記憶之外,忒休斯的身體是否也受到其他傷害,我曾兩次帶他到魔法部的醫院檢查,但醫生并未查出異樣。”

由于貓頭鷹送信速度有限,帕西瓦爾收到這封信時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不過紐特的措辭引起了帕西瓦爾的警覺,他當即拿着這封信來到了巫師街,直接把信拍在了剛剛回到紐約不久,上了新貨并把店鋪重新打開的格朗喬伊面前。

“怎麽回事?你們對他做了什麽?!”帕西瓦爾抽出魔杖,把剛剛拉開的閘門又拉上。

他沒有讓克雷登斯跟來,他不太想讓孩子看到他發脾氣的模樣。他對海巫的印象一直都不太好,先前是對格朗喬伊的狡猾勢利略有領教,後來又曾直面過海巫的襲擊。

他壓着胸口的一股怒氣,拉下閘門後立馬打轉魔杖的方向,指着格朗喬伊——“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跟我說清楚,別耍什麽滑頭,否則我随便找兩個傲羅搜一下你的店,店裏的東西就能讓你徹底滾出美國!”

忒休斯是帕西瓦爾的朋友,雖然之前談不上摯交,但好歹他幫了克雷登斯那麽大的忙。這一回風嘯谷的信息是帕西瓦爾給出去的,如果忒休斯因此受到什麽傷害,帕西瓦爾難逃追責——而這份追責很有可能不僅來自于斯卡曼德家,還将來自于英國魔法部。

格朗喬伊卻很鎮定,他知道事情必然變成這樣。而他也早就有了一套應付的機制——“他喝了遺忘劑,這次那個小海巫被劫持的事件牽涉到九大家族內部的問題,所以他離開的時候領主讓他忘掉了這些。不過您放心,遺忘劑對身體的傷害還沒有我給您的大腦封閉藥劑傷害大。”

帕西瓦爾微微眯起眼睛,哼出一個鼻音以示懷疑。

格朗喬伊則掏出之前忒休斯喝幹的小藥瓶,瓶裏還殘存一點點挂壁的藥水。他把它擺在桌面,推給帕西瓦爾——“不放心的話您可以把這個拿到國會醫院檢測一下,檢測結果可以證明我沒有撒謊。”

帕西瓦爾目光停留在藥瓶上一瞬,又擡起來審視着商販。

“他忘掉了多少?”帕西瓦爾朝格朗喬伊揚了揚下巴,問道。

“沒多少,關于風嘯谷,還關于那個小海巫。那個小海巫是我們首領家的二少爺,他忘掉了對他有好處。”格朗喬伊說得不鹹不淡,平靜得讓人看不出他是否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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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瓦爾想了想,似乎猜到了點什麽,又問——“那個二少爺……就是之前帶克雷登斯去你們那裏分離默然者的那個?”

“對的。”格朗喬伊也不隐瞞,幹脆地回答。

帕西瓦爾稍微回憶了一下一度打過照面的年輕人——“那個瘦瘦高高,白白淨淨,看上去人還沒袍子一半寬的那個?”

“是的。”

“就是那個萊——”

“萊馬洛克,萊馬洛克哈爾洛。”

一聽到名字,帕西瓦爾算是明白幾分。結合忒休斯之前的來信和現在紐特的求助,帕西瓦爾多少也能猜出忒休斯喝下遺忘劑的緣由絕對不單純是因為風嘯谷的事情牽涉到斷崖島內政。

他揚了揚眉毛,繼續問道——“忒休斯和那個二少爺,關系不清不楚嗎?”

但這個問題格朗喬伊卻選擇了回避,他聳聳肩,坦白——“格雷夫斯先生,如果我能把整件事告訴您,那下一個喝下遺忘劑的就是我了。我相信您之後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應該不希望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吧?”

帕西瓦爾不置可否。

确實,如果能說到這一步,而事情的緣由又和帕西瓦爾猜得差不多的話,那忒休斯應該真沒什麽大礙。

依照忒休斯的性格,帕西瓦爾推斷其大概是一個猛勁往前沖得太狠,太執着于刨走別人家的東西,以至于觸怒了斷崖島首領家族的勢力。畢竟那是人家的二少爺,即便喜歡,也不是說帶走就能帶走的。

如果按照這個層面來說,那忒休斯現在沒有受到進一步的傷害,已經算是對方網開一面了。

帕西瓦爾猶豫了片刻,把魔杖收了回來。

他這忙算是越幫越亂,早知如此,他當初就應該讓忒休斯什麽都別管直接收拾包袱回來,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個海巫——帕西瓦爾覺着他這輩子也認識不到海巫的優點。

帕西瓦爾揮動魔杖重新把閘門拉開,沒忘順手把該檢測的小藥瓶揣進兜裏。雖然決定相信格朗喬伊的解釋,但檢測還是要做的。

而正當帕西瓦爾舉步離開之際,格朗喬伊又突然叫住了他,并說了一句商販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出口的話——“格雷夫斯先生,如果那位斯卡曼德先生想起什麽,或者想要見我的話,我……可以見見他。”

帕西瓦爾扭頭,警惕地反問——“那藥效……會退?”

“這我不知道,藥不是我配的,”格朗喬伊局促地笑笑,答道——“只是我也曾失憶過很多年,不過後來又自行回憶起來了,所以我知道存在這種可能性。”

“你失憶過?”帕西瓦爾完全沒印象這個商販有過記憶中斷的日子。

但格朗喬伊沒有正面回答。他再次露出了那種促狹的笑容,這讓帕西瓦爾認定這只是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而只有格朗喬伊自己知道,他沒有開玩笑。他沒有喝下任何藥劑,卻真真切切地忘了對方八年。

他恨哈爾洛家的人,但除去哈爾洛的姓氏,他不恨萊馬洛克。萊馬洛克是個好得發蠢的海民,他對自己好,對克魯好。他的好曾經被格朗喬伊所不齒,幸災樂禍地覺着哈爾洛家總算出了個愚蠢的逆子。

可偏偏這個逆子的好,讓格朗喬伊的朋友想幫他——沒錯,想幫他的人正是親自調配藥劑的克魯。

克魯沒有向他透露更多的信息,所以格朗喬伊也不知道克魯究竟有沒有插手。但他回想起晚宴開始前幾天,克魯和他進行的一場對話。而憑借當時克魯的态度,以及自己對克魯的了解,格朗喬伊不得不正視內心升起的懷疑。

格朗喬伊在斷崖島已經沒有家了,每一次回去他都只能在古柏樂的家裏待着。有時候克魯來,有時候不來。畢竟克魯是一家之主,很多時候一忙起來也沒個影。

格朗喬伊記得小時候總是克魯在找他,只是到了現在,輪到他閑了下來,他卻總見不着克魯的面。

不過那天晚上克魯來了。克魯帶了點海帶,說是給格朗喬伊當宵夜。

“吃不完,丢掉了可惜,加工過了又過不了夜,你把它吃完嘛。”克魯的觸手提拎着一個小籃子,海帶的味道從籃子裏飄出來。

格朗喬伊準備睡了,但這麽一說又有點餓了。于是便讓克魯進來,自己也直接抓起幾條海帶卷了卷,當成睡前的加餐。

克魯在房間裏挪來挪去,好像也沒什麽事做。正當格朗喬伊想說你要沒事可以先回去睡,反正明天還要忙時,克魯突然轉過來,并從身後伸出觸手,将窗簾猛地拉上,突然發問——“萊馬洛克和野豬在一起會好嗎?”

格朗喬伊一時沒明白克魯在說什麽,反問——“什麽好不好?”

“他和野豬走呀,”克魯慢騰騰地挪到格朗喬伊旁邊坐下,“野豬……應該會照顧好他吧?”

聽清克魯的問題,格朗喬伊忍俊不禁。

“廢話,肯定不會好啊。”格朗喬伊嚼了嚼海帶,喝了一口水咽下,斜眼看着克魯。

真不知道克魯怎麽會問那麽蠢的問題,對格朗喬伊來說答案是明擺着的。他就算再讨厭哈爾洛家的人,高文這個決定也确實有他的道理。這不單純是站在斷崖島整體利益的層面上,就算換到萊馬洛克的個人層面,答案也是一樣——

“你想想,萊馬對外頭一知半解,現在是好奇,新鮮,喜歡,斯卡曼德也是一樣。所以一開始斯卡曼德憑着新鮮感肯定能有耐心教他、照顧他,”格朗喬伊撇撇嘴,又咬了一口海帶,接上——“但時間久了就不一樣了,人類畢竟是人類,我們始終是半人半獸。到時候斯卡曼德肯定看萊馬哪都不對,那萊馬還能待得住嗎?”

克魯沒接話,格朗喬伊說的劇情他不喜歡。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又突然轉過頭——“那萊馬留下來也不會好嘛,他魚鳍被割掉了。”

“對,萊馬現在是覺着不好,不适應,也會難過傷心,但他本質上還是海民,日子久了他就會習慣的。你看他之前妻子被處刑,他也适應了幾年,現在該怎麽樣不還是怎麽樣。”

格朗喬伊覺着克魯有點固執,不過缺根筋的人就是有點固執。因為他們腦子轉不過來,或者說轉的方向不對。

因為克魯再次停頓了一會,又說——“這個不好,我不喜歡你這麽說。我要你說‘他們應該會好的,只是現在沒辦法讓萊馬和野豬走。’”

格朗喬伊啧了一聲,剛想反駁,卻見着克魯非常認真地瞪着他。

好吧,西恩認慫,反正他向來覺着說什麽話都不會少塊肉,便順着克魯的意思搪塞——“好好好,你說什麽是什麽。”

“那你跟我重複一遍——”克魯用觸手抓住格朗喬伊的手腕,不讓他把海帶往嘴裏送,認真地道——“你說他們應該會好的,要是能幫幫他倆就好了。”

格朗喬伊無奈,跟着說了一遍——“他們會好,要能幫就好了……”

說完他又想把海帶往嘴裏送,雖然克魯缺根筋,但他們家做的海帶還是不錯的,尤其是——

克魯還是沒松觸手,他定定地望着格朗喬伊一會,突然面露驚恐,輕抽一口氣,嘆道——“啊,你居然想私底下幫他們!”

格朗喬伊一聽就不爽了,趕緊辯解,“喂,不是我啊,這不是你讓我——”

“你說你要幫他們!我聽到了,嗯……我知道你怎麽想了,不過我不會告訴高文的,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克魯安撫似的拍了一下格朗喬伊的腦袋。

“……這話明明是你讓我——”

“你說得對,他們應該有更好的結局。”

克魯松開了西恩,壓根不給他有辯駁的機會。繼而臉上重新帶上了快樂天真又滿懷憧憬的表情,再次長舒了一口氣——“唉,怪不得我們能成為好朋友,因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呀!”

格朗喬伊不打算再争,反正看克魯這狀态他說什麽也白搭。只是他就搞不懂了,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和克魯聊天,最後總會被對方不由分說地曲解意思。

“……你就仗着我喜歡你,害死我吧。”格朗喬伊沒好氣地嘀咕。

而克魯卻沒有聽到,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腦洞中不可自拔,快進一般又在房間來來去去蠕動了幾個來回,等到格朗喬伊把籃子裏的海帶吃完後,好像突然也不想再聊了,慌慌張張又開開心心地提着籃筐走了。

那時候格朗喬伊只覺着克魯太不可理喻了,雖然克魯一直不可理喻且難以捉摸,但這一回則有點過火,已經從缺根筋到了缺心眼的地步了。

可是經過了晚宴的風波,經過了格朗喬伊目睹的離別,經過了他陪着忒休斯登上船後,親眼看到忒休斯突然流出眼淚,卻又剎那忘了自己為什麽流淚的種種,格朗喬伊竟也有一絲的觸動。

他的想法似乎真的被缺根筋又缺心眼的克魯影響了,而有那麽一剎那,他竟然也覺得——這個總是被他私底下嘲笑的哈爾洛家二少爺,或許值得一個更好的結局。

帕西瓦爾并不能完全理解格朗喬伊話中的含義,但他擔心出什麽纰漏,于是将之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了紐特。

然而,紐特能明白。

他不能從忒休斯的外在表現中察覺出太多的不同,畢竟哥哥很快就回去報到,并且順利接上了離開前的工作。他的作息依然如鬧鐘一樣規律,也沒有對那段失去的記憶多提一個字。

可是紐特還是能看出不同。

他從他的小屋搬了回來,和忒休斯一起住在大宅裏。将近一個月過去後,他終于明白忒休斯的問題并不出在身體機能上,而是出在心裏。

忒休斯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平日裏也不怎麽外出。帕西瓦爾偶爾還因維系人際關系的需要偶爾出去應酬,而忒休斯不是政客,他對那些交際壓根不在乎,所以他比帕西瓦爾更愛獨處。

他是一個法力高強的巫師,在他的世界裏,他戰鬥的實力足以讓他擁有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那些琳琅滿目的獎章和累累的功勳讓他省去了許多繁瑣的工序。也正因如此,他從來不覺得紐特的社交障礙有什麽大不了的。

只要紐特有才華有能力,能不能和人順利溝通都無所謂。而事實證明忒休斯的這一套行事準則在紐特身上也适用——就算他只能和動物溝通,他也因此獲得了現在的職位和榮譽。

忒休斯從來沒有關注過紐特研究的東西,但他對弟弟是愛護和寵溺的。所以即便他對那些神奇動物半點好感也沒有,可當紐特興致勃勃地對最新研究滔滔不絕時,他也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傾聽,以示尊重和鼓勵。

但是最近,紐特看得出忒休斯在走神。

如果走神的情況只發生一兩次,紐特也會認定是遺忘咒的副作用。這是在機體可以承受的範圍內的,也會随着時間的過去逐漸好轉。但忒休斯則恰恰相反,他非但沒有逐漸好轉的跡象,反而日漸加重了症狀。

有時候紐特正和忒休斯說着話,前幾分鐘忒休斯還能專心致志地聽,或時不時“嗯嗯啊啊”地做出簡單的回應,但後幾分鐘忒休斯的目光就開始盯着茶杯或桌面。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陷入了沉思。

每當這時,紐特就會叫一聲忒休斯的名字,好讓他重新集中注意力。可有時連續叫了好幾聲,忒休斯都沒有反應。直到紐特推推他的肩膀或胳膊,忒休斯才如夢初醒一般回神。

有時候是忒休斯自己在說,可他說着說着就突然止住了話端,仿佛有什麽東西于他的腦海一閃而過,綁架了他的思維也拉緊了他的聲帶。

紐特問他是不是想到了什麽,可每一次忒休斯都搖搖頭。他表示自己确實想到了什麽,可一旦想把閃過腦海的訊息捕捉,大腦又變成一片空白。

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很短,三五秒便會結束。忒休斯也讓紐特不要擔心,可能是他年紀大了,遺忘咒的副作用在他身上更明顯罷了。

但紐特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尤其當忒休斯面對藍色的水面或一些魚類時,情況便嚴重得難以收拾。

先前說過,平日裏忒休斯是不怎麽出門的,更別說有事沒事就去碼頭轉一圈。但凡遇着休息日,忒休斯頂多會在早晨出門溜達一圈,領了報紙用過早餐,便又窩回書房。

而這段日子,忒休斯不窩書房了。只要一有空,他就會直奔碼頭。聽着嗚嗚作響的汽笛,望着蔚藍的海面出神。

紐特曾經跟蹤過一次哥哥,結果忒休斯站在碼頭一看就看了一整天。以至于紐特實在忍不住腰酸腿脹,上前叫喚忒休斯,忒休斯才猛然驚醒,并表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這裏。

“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忘在海裏了。”當忒休斯第三次被紐特從碼頭帶回來時,他迷茫地對紐特道,“我有這樣的事嗎?我和你提過嗎?”

紐特搖搖頭。忒休斯去之前和回來之後都沒有多提斷崖島的事,即便紐特想回答,也不知從何答起。

不過真正讓紐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在三天後的一個早上。

那幾天忒休斯已經開始翻看紐特繪制的動物圖譜,并抽走了一本關于海洋生物的百科細細研讀。

那本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紐特的注解,其中還有很多是在去過斷崖島之後補上去的。畢竟斷崖島上有太多之前未曾聽聞的神奇生物,而紐特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去第二次,于是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

忒休斯把這本書借走的時候紐特就已經覺得很奇怪了,三天之後忒休斯在早餐時還特意把這本書一并帶來,翻開裏面關于海怪的一章,指着紐特寫上去的注解問道——“這個……萊馬洛克,是我們上次見過的那個海巫的名字,是吧?”

聽到那個名字總算從哥哥的嘴裏說出來,紐特差點被紅茶嗆了一口。他趕緊點點頭,回應——“對,萊馬洛克,他……是一個混了海怪血統的海巫。”

不過忒休斯關注的重點并不在其混了什麽怪物的血統上,他皺起眉頭,摸了摸下巴,又問——“你再給我形容一遍,他長什麽樣來着?”

紐特努力回憶了一下,盡可能細致地答道——“高高的,瘦瘦的,成天穿個寬寬松松的藍色袍子。挺……挺白淨的,話挺多。比……比我多,比我多多了。”

紐特飛快地掃了一眼忒休斯的表情,但忒休斯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依然皺着眉頭,苦思冥想。

可惜苦思冥想仍然沒有結果,于是忒休斯默默地拿起紅茶喝了一口,打算放下這些奇怪的念頭不再追尋。可正當他準備拿起叉子時,又有一些碎片湧進了他的腦海,使得他又停住了,然後再次把目光轉回書上,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

“我……我是不是抱過他?或者……或者親過他?”

忒休斯說得一本正經,紐特卻差點把三明治掉到地上。

縱然之前自己感覺出忒休斯對萊馬洛克有點想法,但他實在很難想象一直對萊馬洛克兇巴巴的忒休斯怎麽抱又怎麽親。何況退一萬步而言,即便真有這事,忒休斯也壓根不會當着紐特的面。

所以紐特只好誠實并保守地作答——“沒、沒有吧?這……這我不知道哦。”

“真沒有?”忒休斯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審視的目光仿佛在苛責紐特的有意隐瞞。

可是紐特真沒什麽好隐瞞的,他無辜地聳聳肩,道——“後來風嘯谷和斷崖島是你們兩個去的,那時候你有沒有抱他我不知道,但我在場的時候,我确定你沒有抱過。”

“哦……”忒休斯默默地點點頭,不再追究。

“……你只揍過他。”紐特低聲補充了一句。

忒休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紐特趕緊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于是這頓早飯在兩人各懷心事中安靜得可怕地度過了,之後再沒多餘的對話。而當話題再次接上,則是到了晚上兩人都下班回來之後。

忒休斯似乎一整天都在琢磨這事,紐特在外頭吃飽了才回來,他剛一進門,忒休斯就把書放下,從沙發上站起來,開門見山地道——“那個萊馬洛克……是不是做了對我很重要的事?”

“啊?”紐特有點反應不過來,他一邊脫鞋一邊琢磨忒休斯問的重點,但很可惜他沒找到,于是只能地毯式作答——“他過來阻止聖石被另外一群海巫拿到,然後又帶克雷登斯去分離默然者和容器,再後來他來倫敦玩了一趟,拿走了你一條毛毯。”

紐特指了指沙發,上面鋪着從忒休斯行李箱翻出來的毯子——“就是那一條了。所以……哪件事對你比較重要?”

忒休斯盯着毛毯發呆了一會,最終苦惱地掐了掐眉心。

他的記憶很奇怪,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浮起來,可撈了半天又什麽都撈不到。這種感覺不僅滲透在一個多月來忒休斯醒着的時候,甚至還侵入了他的夢鄉。

“我老是夢到我抱着一個人,一個年輕人,瘦瘦高高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忒休斯陷進沙發,苦悶地嘆息,“我也覺得很奇怪,但我就是覺得這個人很重要。”

“很重要?”紐特脫了鞋,也坐在沙發另一邊。他不知道哥哥所說的重要是不是他理解的重要,但如果忒休斯再多說一些,可能——

“除非法力極其高強的巫師,否則沒人能趁我不備時對我施咒,也就是說我是自願被施的遺忘咒。按理說我不該繼續追尋已經忘掉的東西,可是……” 忒休斯搓了搓眼睛,最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唉……說不清,我跟你說不清楚。”

忒休斯必須得放棄了,這已經影響了他的正常生活。這段日子他被那些零碎的輪廓弄得心煩意亂,要睡時睡不好,要醒時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如果這種狀況再不緩解的話,他打算到魔法部的醫院加強對那一段記憶的遺忘。

畢竟就像他自己說的,如果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那忘得幹幹淨淨更好。這樣不上不下,怎麽也不是個辦法。

但紐特卻動搖了。

雖然帕西瓦爾的來信中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忒休斯和對方家族的二少爺有過多的交集,這牽涉到其家族內部的利益,按照格朗喬伊所言,他忘掉這一段記憶對雙方都有好處。”

可紐特還是心疼哥哥的。忒休斯很少對一件事那麽上心,而現在的一切表征都在說明——他一點都不想忘掉。

紐特不知道當初是什麽原因促使忒休斯“自願”遺忘,但倘若眼下他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他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所以當他站起來想要回到房間裏,對哥哥此刻焦灼的狀态眼不見為淨時,他走了幾步又繞了回來,然後他把帕西瓦爾一個多月前給他的信從包裏掏出,遞給了忒休斯。

“我、我也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但你向來比我更懂得處理問題,”紐特抿抿嘴角,将皺巴巴的信封展開,“你……你看看這信能不能給你點幫助。”

忒休斯擡起頭,遲疑了一下,接過信封。

而紐特則趕緊在忒休斯吼着“你怎麽不早點給我看”之前,及時地鑽進了自己的房間。

紐特是無辜的,他确實不知道萊馬洛克和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可以推斷——萊馬洛克對忒休斯的重要性,已經超乎了他之前的想象。

或許,也超乎了忒休斯自己的想象。

“……從此,裂崖群島便分成了四塊,古碑島,海城島,血石島,和斷崖島。分別代表着西方的海龜,南方的海怪,北方的劍鯨,和——”萊馬洛克看到幾只小章魚已經閉上了眼睛,便也合上書,低聲說完睡前故事的結語——“和東方的海蛇……”

萊馬洛克靜靜地看着沉睡在水缸裏的幾只幼年小章魚,一時有點失神。他不知道自己小的時候是不是也是海怪的樣子,睡在哈爾洛家的大池子裏。畢竟在他最早的記憶裏,他已經能以半人半魚的模樣躺在床上了。

“小家夥們睡着啦?”克魯悄悄地推門進來,輕輕地問道。

“嗯,睡了。”萊馬洛克把書放在一邊,跟着克魯一起出門。

忒休斯離開後的這段日子他每天晚上都來給克魯的小侄子們講故事。他從來沒有講過睡前故事,但克魯覺得他一個人待着不好,硬是用觸手把他綁過來。他的理由很簡單——他哥不在,他嫂子也不在,他哥嫂都去陪萊馬洛克的嫂子孵小崽子了,所以他一個忙不過來,他需要小夥伴的幫助。

萊馬洛克理解克魯的好意,可是即便在說故事的時候,他都感覺有一塊石頭壓在胸口。他認為他沒有在想念那個人類,可偏偏身體的感受卻說不了謊。

這真是難熬。

“那我回去了。”萊馬洛克對克魯道。

時間也不早了,回去泡泡澡差不多也該睡了。只是他還得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小時,等到天蒙蒙發亮才能稍微小憩一會。

早知道是這樣,他一開始絕對不會陷進去。這感覺比他當初以為的難受多了千百倍,何況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你在這裏陪我吧,”克魯的觸手卷住了萊馬洛克的手腕,“我們可以聊一下八卦呀!我今天去開會了,我聽說斯通豪斯家的——”

“我想回去。”萊馬洛克笑了一下,抱歉地聳聳肩膀。

“和我聊八卦嘛。”克魯緊了緊觸手。

萊馬洛克搖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想外頭的野豬的。”

“和我聊八卦嘛。”克魯抿抿嘴角,往萊馬洛克的方向挪了一點。

“我真想回去。”萊馬洛克堅持。

“和我聊八——”

“克魯,”萊馬洛克打斷了他,咬了咬牙,低聲道——“對不起,我……想自己待着。”

克魯靜靜地望着對方。片刻後,他把觸手收了回來。兩條觸手搓了搓,突然擡起頭,換了一臉好奇的表情,興致勃勃地問道——“你說的什麽野豬?”

這回萊馬洛克真的笑了,他笑着回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麽野豬。”

是的,他不認識什麽外頭的野豬。

即便他沒有喝下藥劑,他也得失憶才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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