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航 (1)

帕西瓦爾覺得自己交了一個損友。

就是沒事給你惹麻煩,惹的麻煩還非常不好處理的那種。

他很好奇自己當初為什麽對忒休斯報以欽佩之情,或許忒休斯的行動力是他所欠缺的,所以他一直對這名軍人的雷厲風行十分景仰。

可現在他想明白了,這種感覺就像他羨慕鳥能飛,但讓他變成鳥,他又是拒絕的一樣。

他确實欽佩忒休斯的果決,但與之而來的副作用是不計後果和不擇手段。

帕西瓦爾總是盡可能把事情考慮周全。所謂周全,就是面面俱到。既要把風波控制到最小,又要把勝算提升到最大。如果沒有切實的把握,那這件事能不做就不做。

可偏偏克雷登斯的存在讓這件事非做不可。而當帕西瓦爾把忒休斯帶到格朗喬伊面前時,他忽然意識到或許一切都在這名奸商的算計之內。

“你們家的石頭,”忒休斯眯起眼睛,努力捕捉着記憶中的細節,“這就是你帶我去看血祭的原因?為的是讓我看清石頭長什麽樣,之後好幫你把這件事辦成?呵,可惜我壓根沒看清,要不就是給你們的藥毒忘了——”

格朗喬伊聽罷趕緊舉起手以示無辜,“我沒有那麽厲害的遠見,當時純粹是閑着沒什麽事,您又好奇,才帶您去開開眼,解解乏罷了。”

這話忒休斯是不信的,尤其當他回憶起格朗喬伊是什麽人,又結合帕西瓦爾之前給他描述過的種種,他更加斷定——“你算盤打得很遠,連我都算計上了。但我需要你的保證——只要我能把原石搞出來,你就得百分之一百地幫我把萊馬洛克弄出來。你能做到嗎?”

但格朗喬伊卻始終沒忘給自己留餘地,委婉地道,“我會盡力——”

“能還是不能,給我個準數,”忒休斯卻當即識破,他不允許有任何餘地的存在,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肯定的答複,否則——“否則即便我拿到了石頭,我也不惜把它毀了。”

格朗喬伊嘴角抽動了一下。

忒休斯确實比帕西瓦爾難對付,他的強硬使得格朗喬伊不得不考慮到這一層面。

确實,即便那石頭還在寒巫的手上,但九塊原石還是都存在的,它們仍然有機會拼回一塊完整的石板。

但倘若其中一塊被毀,對海巫群體無疑将造成巨大的沖擊。它預示着海巫永遠失去了開啓遠古海洋力量的鑰匙,也将不再受到利維坦的庇佑。

Advertisement

雖然格朗喬伊也參與家族之間的勢力鬥争,但他歸根結底還是要以海巫集體利益為重——至少在他活着的時候,他不希望遺臭萬年的罪名落在自己的頭上。

“好好好,我保證,”格朗喬伊笑了,他笑着看看滿意的忒休斯,又看看一臉愁苦的帕西瓦爾,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只要您能把原石帶給我,我一定——把萊馬洛克帶給您。”

這段航行的開啓是在帕西瓦爾計劃之外的,所以他想了很久到底該以什麽理由向塞拉菲娜提出申請,然後花費兩天時間拟定申請草稿,最後一天則将草稿工工整整地謄抄到另一張羊皮紙上,重新過了一遍組織好的措辭,才決定敲響塞拉菲娜的辦公室門。

不過在他進門之後,他覺得之前幾天的努力都白費了。

因為忒休斯已經待在塞拉菲娜的辦公室,看樣子也已經談妥了。

“帕西瓦爾,你還真是到最後一刻才願意開口,如果不是斯卡曼德先生先和我說,我還不知道有一個新興的族群會對我們巫師群體造成威脅。”塞拉菲娜看向帕西瓦爾,語氣嚴厲。

帕西瓦爾趕緊警惕地瞥了忒休斯一眼,忒休斯則清了清嗓子,不等帕西瓦爾說話,自行搶過話端——

“這不是格雷夫斯先生的問題,是我讓他暫時不要洩密。它牽涉到一些軍事機密,而且一切都還只處于‘懷疑’階段,尚未有确鑿的證據表明危機的迫近。”

“我需要你們盡快把這件事搞清楚,”塞拉菲娜把忒休斯交給她的資料放在桌面,想了想又将之粉碎——“如果危機的爆發無可避免,我們至少要提前做好準備。而倘若并不存在危機,我也需要确切的答案,以免給民衆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那是肯定,這一趟我就是要和帕西瓦爾将之調查得水落石出。”忒休斯承諾,給了帕西瓦爾一個肯定的眼神。

帕西瓦爾心說忒休斯真是好樣的,他還沒擡腳,對方就把全程跑完了。

看來這一趟帕西瓦爾是非去不可了,即便想拿“塞拉菲娜不批假”當借口,路也被忒休斯堵死了。

“你們需要多長時間?”塞拉菲娜重新轉過頭來,看向帕西瓦爾。

“大概兩周——”

“一個月。”忒休斯二次搶話,非常篤定地道——“以免行動過于倉促,徒增不必要的纰漏與疏忽。”

“我不會請那麽久的假,我去不了那麽久。”帕西瓦爾沒好氣地道,“還有什麽狗屁危機,我真不知道你從哪無中生有一個危機出來。”

“我沒有無中生有,我實事求是。”忒休斯大言不慚。

按照忒休斯的邏輯,如果這塊原石拿不到,那他必然會直接搶奪萊馬洛克。搶奪之後他是不會回英國的,英國畢竟是島國,一下子被海巫包圍了,那真是插翅難逃。

所以一旦他搶到萊馬洛克,必然直接把他往美國帶。這樣一來海巫就會登上美國的大陸,而危機必然會在美國本土上,以及海巫和普通巫師之間爆發。

“你說,這是不是兩個種族之間的危機?”忒休斯簡要地解釋了一遍,坦然地望着帕西瓦爾。

“兩周。”帕西瓦爾決定放棄對危機的定義,把話題拉回了關鍵,“我不會讓克雷登斯一個人在老宅待那麽久,他一個人不安全。”

“兩周當然更好,如果兩周之內我們把事情搞定了,省下來的兩周豈不就是你自己的時間,你要怎麽和你的小年輕安排不行?”忒休斯開導。

帕西瓦爾想想也是。但一想到這個假期是忒休斯越俎代庖幫他弄來的,他就有點不爽。

奇怪了,之前沒覺着忒休斯那麽惹人心煩,現在卻覺着煩得不行。

果然距離産生美。

不過,歸根結底,無論帕西瓦爾怎麽煩,忙都幫到這份上了,克雷登斯也開口了,那帕西瓦爾也只好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再和賽比與克雷登斯——尤其是和克雷登斯——交代了幾句,便與忒休斯一同上路。

可當他已經和忒休斯位于巫師快船上時,他仍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他好像從幫克雷登斯開始,原本太平的人生就改變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可他似乎永遠處于麻煩之中。

但忒休斯卻覺着士氣大振,深吸一口迎面而來的海風,陪着帕西瓦爾一直站在甲板上。

他的記憶在一點一點地複蘇,每一天醒來都會記得更多美好的片段,他享受這樣的過程,也因此覺着此刻分離的每一秒都備受煎熬。

尤其在他目睹了帕西瓦爾與克雷登斯分別的一幕時,兩個月前自己與萊馬洛克分別的場景也漫上心頭。

他非常想念對方身上的鹽味,也想念那硌得骨頭疼的身板抱在懷裏的滋味。

當初的他莽撞而天真,不曾想過把萊馬洛克救回斷崖島會發生那麽多事。如果讓他再選擇一次,在他對海民的風俗有所了解之後再做出決定——他将當即把萊馬洛克帶回倫敦。

而這一回,他不會再管倫敦對海巫是否敏感。

他會把萊馬洛克好好地藏在宅子裏,不論怎麽樣,都不會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

“你喜歡他什麽?”沉溺在對愛情的回憶中的忒休斯突然問道。

帕西瓦爾愣了一下,扭頭看向對方——“你說誰?”

“還能有誰,就唯唯諾諾那小子。”忒休斯也不客氣,朝帕西瓦爾揚了揚下巴,笑道。

帕西瓦爾也笑了,他笑着搖搖頭,沒有回答,反而反問——“你這話說的……那你喜歡那海巫什麽?”

“不知道。”忒休斯幹脆地道。

他确實不知道,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喜歡上了。他花了那麽長的時間才搞清楚這叫□□情,而他卻把這可貴的相處的時光耗費在揍對方和罵對方上,為此他很後悔。

所以他需要機會補償,他需要萊馬洛克看到自己也能對他好。

帕西瓦爾卻也給出了相同的答案——“那我也不知道。”

喜歡了就喜歡了,要說理由他也說不出來。帕西瓦爾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可到頭來這感情非但沒在沉默中消亡,反而徹底炸裂了。

可正當他想抒發一下真情實感,感慨一下愛情的不可預知與深不可測時,忒休斯竟硬生生地追了一句——“你不知道你還喜歡?”

帕西瓦爾瞬間無言以對,先前還徘徊在胸腔的滿滿浪漫之情頓時煙消雲散。

他定定地、不解地望着忒休斯那張求知的臉,只覺得自己和忒休斯的友誼快要走到盡頭了。

他現在不能理解的不僅是為什麽忒休斯會喜歡海巫,更不理解的是那海巫居然也會喜歡忒休斯。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即便在往後多年的時光裏,這仍然是帕西瓦爾認定的、科學與魔法都無法解釋的疑團。

極寒之地距離美國非常遙遠,巫師快船無法直達。快船只能将他們載到最接近的島嶼上,然後他倆需要翻過小島上的山,到達小島的另一端,再憑借天時地利人和找到通往極寒之地的渡船。

“渡船出現的時間很特別,一定是在月圓之夜的淩晨兩點左右。”帕西瓦爾在乘船的過程中盡可能把需要注意的事項和忒休斯交代清楚。

畢竟忒休斯這種人,估計一遇到危險二話不說先抽出魔杖進攻一輪。

可是極寒之地與其他的地方不同,有時候越進攻,收到的反效果就越嚴重。

“那種渡船被施過咒語,只在周圍沒有危險和陌生的東西時才會出現。沒有船夫,渡船自行來往于小島和極寒之地的口岸。它只接受寒巫,所以整艘船由冰霜打造,坐上去可能比較冷。”帕西瓦爾繼續說。

尤其當他們航行了一周多并翻山越嶺之後,肯定會非常疲倦,這時候再搭乘由冰霜打造的船只,則很有可能因疲倦而睡過去。

“千萬記住了,不要睡,否則你将再也醒不過來。”帕西瓦爾再三叮囑。

不過這點忒休斯并不擔心。他好歹也是上過戰場的人,那時候他也遇到過一些極端的天氣,應付這小小的疲倦還是可以的。

加之他衡量了一下,如果帕西瓦爾都能頂過去,那他更加不成問題。

當然,如果遇到的困難只是這一點,帕西瓦爾也無需千叮萬囑。當他們登上渡船之後,真正的考驗才算開始。

“極寒之地是一個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所以登上渡船之後,我們會從黑夜航行到永晝。”

極寒之地是沒有黑夜的,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境的白天。同時也沒有春秋變化,大地永遠都被大雪覆蓋着,而冰雪終年不化。

所以越靠近極寒之地,就越感覺到冷。那冷是冷到了骨子裏,血液仿佛都在血管中凝固不動了。

可偏偏這樣的環境還不能給自己施回暖咒,因為寒巫是不需要暖咒的。而一旦渡船發現他們并非寒巫,便會直接往冰水裏沉,以确保極寒之地的安全。

之前帕西瓦爾得到占蔔師的囑咐,避免了這樣的錯誤。他把幾乎凍成冰塊的克雷登斯緊緊地抱在懷裏,不停地搓着對方的胳膊和後背。可就算是這樣,克雷登斯還是不住地打顫。比之前中了凍結咒更加可怕,好似下一刻就會突然僵直,徹底沒了生命的氣息。

不過忒休斯仍然可以應付。

當他和帕西瓦爾跋山涉水到達小島,于岸邊蹲守了兩天,并就着月光看到水面上出現一艘船的影子時,他只感到熱血沸騰,而絲毫感受不到寒意。

他和帕西瓦爾登上了渡船,也只在踩上渡船的剎那腳底升騰起些許的冰涼。但當他坐穩并緩緩地飄向目的地時,熱血又重新翻湧了起來。

忒休斯曾經在冰天雪地裏徒步走了一個星期,把三天的幹糧硬是分成七天來吃。熬過霜凍的同時等到了救援,并在飽飽地睡了一覺之後很快恢複了精神。

所以當忒休斯看着黑色的天幕慢慢地過渡成白色,卻只體會得到不輕不重的寒冷時,他認為帕西瓦爾小題大做了。

他現在一點也不冷,更別說困了。

他很興奮,既為着能更靠近目标一步,也為着涉獵一片傳說中的土地而心跳不已。

帕西瓦爾不允許忒休斯因為興奮而站在船頭觀望,因為航行到永晝後不久,他們會遇到一種守衛着極寒之地的靈體——亡靈。

亡靈是一種受詛咒的靈魂,大多生前被下過很強悍的咒語或欺騙過死神,由于罪孽深重,所以失去了搭乘靈魂馬車的資格而彌留于世間。

亡靈和屍靈、怨靈不一樣,它們不受死亡地點的禁锢,可自由移動。卻又因為渴望得到安息,往往會飄到與永凍湖十分接近的極寒之地周圍。

那些亡靈随着水面騰起的大霧一并出現,躲藏在霧氣中央,又像是自行組成了霧霭。它們在渡船的周圍飄蕩咆哮,似人非人的身軀布滿了天空和水底。

這個時候,忒休斯和帕西瓦爾則必須隔絕呼吸。

寒巫已經超脫了生死,所以只有“存在”與“滅亡”兩種狀态,卻沒有活人的呼吸。

亡靈織成的網絡也是極寒之地的一道防線,所以帕西瓦爾和忒休斯相互施了一個封閉咒,讓他們在透明的防護罩中緩慢消耗罩內的氧氣,頂過亡靈所在的區域。

那些骸骨一般的人形無比貼近透明的咒術罩,瞪着一雙有眼球或沒有眼球的黑洞直勾勾地望着罩內的帕西瓦爾和忒休斯。這樣的眼神讓兩人感到一股瘆人的寒意從脊椎漫上,不由得錯開目光,擠進用草垛簡易搭建的船艙裏。

極寒之地所帶來的寒冷不僅僅是外在極低的溫度,還有那種瀕死一般的寂靜與絕望。

忒休斯是向來不想生死的,因為想了就會恐懼,而恐懼則讓人喪失勇氣。但他是一名戰士,戰士最需要的就是無所畏懼。

可當他穿過亡靈群的時候,那種死亡的念頭卻不由分說地擠進他的腦海。仿佛他們正乘坐一艘通往地府的船只,而等在他們前方的,是能将血漿都蒸發的酷熱與把骨頭都凍碎的嚴寒。

那些亡靈飛速地在他們身邊閃過,帶來的呼嘯聲如泣如訴。

帕西瓦爾曾經走進過自家的靈魂石,所以他能夠适應這樣的環境。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窒息與煩悶。

只不過讓他萬萬沒有沒有想到的是,當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克雷登斯所表現出的适應力讓他大為震驚。

那時候克雷登斯感覺到了帕西瓦爾箍着自己的雙臂開始戰栗,于是便握住了帕西瓦爾的手。他的手指已經凍僵了,但那種肯定的力道卻傳遞着暖意。

也就在那時帕西瓦爾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在所有人眼中唯唯諾諾的孩子,其身上具有的潛力是無窮的。

也許克雷登斯一輩子也無法成為普通巫師中的佼佼者,可他對某類灰色地帶的法術所具備的天賦,也是普通巫師永遠難以企及的。

或許這就是帕西瓦爾喜歡克雷登斯的原因。那些別人無法欣賞到的優點,在帕西瓦爾眼裏則一覽無遺。

他欣賞這份特別,如今也因獨占了這份特別而欣慰滿足。

忒休斯也一樣。

縱然海巫在普通巫師眼裏是異類,是奇形怪狀又無法使用魔杖的異種。但忒休斯就偏偏熱愛這份不同,并為之沉淪着迷。

走過了亡靈的看守區,便進入最難熬的第三個階段——無垠。

當最後一個亡靈從眼前消失後,帕西瓦爾和忒休斯解開了封閉咒。帕西瓦爾告訴忒休斯,他們将開始一段非常漫長的航行。

在這個區域中,所有的鐘表全部停擺。他們沒有衡量時間的工具,周圍的景物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風,沒有霧,沒有生命,沒有聲音。

前後左右都是一望無垠的白色,渡船仿若靜止于水面上,并似乎将永遠地靜止下去。

這是一個足以把活人逼瘋的階段。

當帕西瓦爾和克雷登斯漂浮在鏡面一般的水上時,即便彼此相互扶持着,鼓勵着,能和對方說上幾句話來排遣幾乎要把他們吞噬的虛無,但到了最後,他們仍然以為這就是終點。

一種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彼岸的絕望,會把人徹底撕碎。

“我們還要走多久?”航行了一會之後,忒休斯站了起來。他往沒有變化的遠處看了看,站在船頭嘆了一口氣。

“很久,”帕西瓦爾回答,“久到你放棄着岸的念頭。”

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讓他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和行程的推進,未知的恐懼将放大到無邊無際。

那時候的帕西瓦爾似乎把他能想到的話都說完了,克雷登斯也是一樣。他們精疲力竭,疲乏與焦慮交錯地折磨着他們的軀體和心靈。

在安靜終于如願以償又心懷叵測地降臨到他倆之間時,帕西瓦爾只好盯着那毫無波瀾的水面。

他以為他什麽都沒有想,以為他可以什麽都不做。可當他久久地凝望着那唯一的出路時,他竟有一種跳進水中、解脫現狀的沖動。

這份沖動在虛無裏成為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使得帕西瓦爾不知不覺地站起來,又不知不覺地往船邊靠近。

但命運還不想他倆就此結束,于是在克雷登斯也仿若着了魔一般與他一同靠近船邊,探出頭如饑似渴地與水中自己的倒影對視,并被其勾走魂魄,無比渴望地進入水下世界之際,兩個人的肩膀撞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撞,讓帕西瓦爾瞬間回神。

而克雷登斯則已經把半個身子伸出去,只消再遲一秒,他便紮進湖中,真正地與此地融為一體。

帕西瓦爾及時地拉住了對方,将克雷登斯拖回船內。自己則再不敢放松警惕,而是時不時掐一下大腿,以防神智再次于浩渺的白色世界中迷失。

帕西瓦爾陷入了回憶之中,而忒休斯也一并沉默。

他們都在腦海裏找點東西來打發時間,可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時間仿若變成了一根麻繩,将他們的胸腔越纏越緊,不久之後便使得他倆坐立不安,焦躁難耐。

這一次帕西瓦爾老老實實地坐在船艙裏,以防再出現之前的幻覺。但忒休斯卻沒辦法控制自己,即便帕西瓦爾幾次讓他坐下,他最終仍然走出船艙,打算出去透透氣。

但也正因帕西瓦爾的疏忽和縱容,忒休斯差一點點就犯了帕西瓦爾之前的錯誤。在有驚無險地度過一劫之後,帕西瓦爾不禁感慨——倘若他這一次沒有跟來,或許這裏真就成了忒休斯的葬身之地。

沒錯,在忒休斯出去一會後,他就因為看到水下出現了搖擺的水草,而不由自主地朝水面伸出手。

而帕西瓦爾也正巧想叫忒休斯多加一件外袍,因為他感覺越來越冷了,他相信忒休斯也一樣,可誰知擡頭卻見忒休斯伸着胳膊往水裏夠。帕西瓦爾連忙丢下袍子、沖出船艙,一個眼疾手快,将快要碰到水面的忒休斯撈了起來。

忒休斯跌坐回船內的剎那立即回神,但帕西瓦爾卻被水濺到了。

那看似尋常的水一碰到帕西瓦爾的胳膊,瞬間把他的衣袖燒穿,直直地燒到了他的皮肉。

登時,帕西瓦爾的胳膊裂開一道血口。

“我不是和你說了不要碰水嗎?”帕西瓦爾低聲罵道,抽出魔杖修複胳膊上的傷口。

忒休斯愣了一下,抱歉地道——“對不起……我……我剛才好像看到了水草,我不知道,我可能眼花了。”

忒休斯再次看向水面,水面以下什麽都沒有。唯有深不見底的黑洞,仿若直通地獄。

“……我還說了不要長時間盯着水面,別說我沒告訴你。”帕西瓦爾怼道。

他本來就不想讓忒休斯出到船艙以外,畢竟出去了能看到的不是水面就是天空,水天一色的場景實在太容易讓人的眼睛和頭腦發昏。

但忒休斯有點煩躁。他感覺兩人已經在水上飄了一輩子那麽久了,可他仍然連彼岸出現的征兆都沒看到。确實像帕西瓦爾先前說的那樣,他甚至開始懷疑還有沒有彼岸。

而在忒休斯既無法忍受一成不變的死寂并意識到自己走到外頭透氣不僅有可能害死自己,還有可能害死帕西瓦爾後,他需要發出點聲音讓他意識到自己還醒着。

“聊幾句吧。”忒休斯生硬地道。他老老實實地坐回船艙裏,抱歉地望着帕西瓦爾。

帕西瓦爾也意識到了,畢竟兩個人面對面這麽坐着确實有點尴尬。

當他好不容易把傷口簡單地包紮後,側頭看了一眼窗外,也開始考慮忒休斯的提議。

“聊什麽?”帕西瓦爾問。

這就難住忒休斯了。他和帕西瓦爾一樣不知道怎麽和別人找話題。以前從來都是萊馬洛克在找,或者紐特在找,而當這個重任落在他肩上時,他覺得肩頭沉甸甸的,喉嚨還有點發緊。

相比之下,帕西瓦爾或許還稍微好一點。畢竟他經歷過克雷登斯的訓練,那一個你不說話我也打死都不說話的青年逼出了帕西瓦爾的潛力。

所以縱然帕西瓦爾仍然不怎麽會找話題,但至少他都是能接話的。他能順着別人的話往下說,只要開了個頭,陽光就燦爛了。

于是忒休斯思考了好一會,搜腸刮肚把他能想到的話題都翻了個遍,終于找到一個比較輕松的,比較八卦的,比較能提神的問題——“你之前的女朋友男朋友都是你自己找的?”

顯然,帕西瓦爾低估了忒休斯把天聊死的能力。他努力地想着如何既回答了忒休斯,又能以此為起點,發散思維擴展出更多談論的內容時,他失敗了。

于是他想了好一會,坦白了自己的迷茫——“我……沒聽懂,什麽意思?”

忒休斯試着換個說法,更通俗易懂地道——“就是那些戀愛的對象,他們都是你父母安排的吧?”

哦,這下帕西瓦爾明白了。

“不一定,有過他們安排的,也有自己找的。”帕西瓦爾誠實地回答,不過他只是明白了忒休斯在問什麽,卻沒明白忒休斯問這話的動機。

于是他再次琢磨了一下忒休斯的意思,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那這個問題忒休斯就能夠回答了,要他給出動機實在太容易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理有據地解釋——“首先,你的性格和我差不多,我找不到女朋友,你應該也找不到。其次,既然你不招人待見,又結過婚,所以我推斷應該是家裏安排的。”

忒休斯說得一本正經。

帕西瓦爾理解了片刻,在總算理解了忒休斯意思的之後,也一本正經地回應——“首先,我不覺得我和你性格像,你找不到女朋友和男朋友,和我沒有一點關系。其次——你能不能不要和我說話?!”

“……不說話我們倆就死在這裏了。”忒休斯低聲反駁。

來之前帕西瓦爾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當他再次前往極寒之地,同伴卻不再是克雷登斯而變成了忒休斯時,整個行程的難度将會翻上兩到三倍。

所以他倆大概是真要死在這裏了。

“……嗯,一起死吧。”帕西瓦爾抿了抿嘴角,露出一個痛苦的微笑。

雖然和那個海巫并未真正相識,但帕西瓦爾忽然有點同情萊馬洛克了。畢竟不論是喜歡上忒休斯還是被忒休斯喜歡,大概都會感受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沒錯,我堅持不住,你說得對,我就是軟弱。”

這是兩個月來萊馬洛克第一次和高文說話,在這段日子裏他幾乎不與外人見面,唯一願意見的也就剩克魯罷了。

高文試着找過萊馬洛克好幾次,但萊馬洛克不開門。他不是生高文的氣,他就是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面對。

他不希望高文來和他說一堆外面人的不好,從小到大這類危言聳聽的東西他聽得多了,根本不需要高文再重複一遍。何況他覺得忒休斯不一樣,忒休斯并不危險。

可是今天他照例去給克魯的小侄子們講故事時,高文卻已經等在克魯家了。

克魯沒法拒絕領主的要求,而他也沒有機會提前知會萊馬洛克。

萊馬洛克一看到哥哥在場,立即轉頭就想走。

但高文轉動手腕,小小地施了個風咒,又把萊馬洛克卷了回來。然後朝克魯使了個眼色,克魯便慢騰騰地挪出了小廳。

不過萊馬洛克還是太天真了,他以為哥哥是來安慰他的,盡管他連安慰也不想聽,但至少能知道高文的出發點是為他好。

可惜高文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現在已經了解我們家原石的位置和使用方法,你知不知道你出去會給我們家族帶來多大的風險?”

哦,好吧,原來高文還是為了家族利益考慮。

不過想來也是,從最早開始的聯姻,到後來懲處萊馬洛克的妻子,再到之後逼着萊馬洛克吃桑德利家的人的肉,以及硬是要把忒休斯的記憶抹掉,再狠心地将之驅逐——所有的一切都和萊馬洛克個人的小情緒無關,只和哈爾洛與斷崖島這種一聽就特別無私偉大的“大我”有關。

萊馬洛克不說話,既然他哥不給他走,那他拉個椅子坐下就是。

但高文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忍不住反駁了,尤其在他經歷了風嘯谷的事情之後,他真的不能理解高文為什麽還像當初一樣看他——

“如果你被別人抓了,就等于把我給抓了,他們拷問你就相當于拷問我。如果你真想要出去,至少你也得确定你真能堅強到守口如瓶!”

萊馬洛克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确實不堅強,揍他幾拳他就求饒,吼他幾句他就妥協。

他有的都是些小聰明,在無傷大雅的問題上耍耍還可以,但真遇到了危險——“我會招供的,是,我确實會招供。我保守不了秘密的,就像你以為的那樣。”

高文為萊馬洛克的有意挑釁憤怒不已,但同樣也為弟弟的傷心和不舍感到不解。

他默默地捏緊了拳頭,繞到萊馬洛克面前,啞着嗓子問道——“到底是什麽原因……你到底為什麽這樣牽挂着他?”

萊馬洛克又不說話了。他很想套路地問高文一句“你是不是不懂愛情”,可他不用問都知道高文會怎麽回答。高文只會冷笑一聲,道——“對,我就是不懂,可是我損失了什麽呢?”

萊馬洛克是天真的,他還保有一些純粹的情感在心底深處。愛情是一種美好到虛幻的東西,而他并不希望自己像哥哥一樣成熟與冷靜。

他享受這份沖動,因為這份歡笑和痛苦讓他感覺他還年輕,他還活着。

可這樣的沉默卻讓高文誤解了,他的表情從狐疑變成驚訝,再從驚訝變得怒不可遏。

只見他細細思索了片刻,繼而捏住萊馬洛克面頰,低吼道——“你……你不會是已經和他——”高文咬了咬牙,那個詞彙他說不出口,尤其當對象是外頭的野豬之際,于是他跳過了這個詞,直接換了一種萊馬洛克能聽懂的方式——“你明不明白做那件事會牽涉到婚約?!你這麽做簡直是讓我們家——”

萊馬洛克愣了片刻,随即推開高文的手,厭惡地反駁——“我沒有!你想什麽呢,我沒做那事!即便我要做我也不會在斷崖島上做,我……”

見着哥哥黑着一張臉,萊馬洛克後半句又吞回了肚子裏。

高文也猶豫了一會,最終無奈地放開了他。雖然萊馬洛克很多時候都不靠譜,但對自己撒謊應該是做不到的。

高文和萊馬洛克陷入了一種僵局,他似乎越來越無法和弟弟相互理解。

那麽多年過來高文從來沒覺着彼此之間存在那麽大的隔閡,看來外面的世界确實是會改變人的,萊馬洛克已經被改變了,而很有可能再也變不回來。

高文決定結束談話,如果萊馬洛克一直抗拒着他,那他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他頭一次體會到這個軟弱的弟弟頑固的一面。

他定定地再看了萊馬洛克一會,而後徑直走向門口。

或許這個階段能和萊馬洛克交流的只有克魯了,畢竟克魯是除了自己之外,和萊馬洛克最親近的存在。而且高文同樣不能和克魯正常交流,那兩個無法與他正常交流的人或許彼此之間卻能無話不談。

但正當高文擰開門把的剎那,萊馬洛克突然叫住了他。

歸根結底,萊馬洛克也天人交戰了很久,不僅僅是在剛剛的談話中,還有在過去的幾周裏。

每一次高文來找他他都想把這些話說出來,可每一次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

而他現在不想了。

如果哥哥已經認定他是個軟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