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海賊
其實克魯覺得,忒休斯不會回來了。忒休斯離開的時間超過了他的預計,藥物起效再失效,從英國到美國,再從美國到斷崖島,怎麽說也夠時間了。可是他把時長再往後延了一個多星期,依然沒有見到忒休斯的身影。
不過還好,他并沒有把自己在藥物上動手腳的事告訴萊馬洛克,所以萊馬洛克根本沒抱有忒休斯還回來的念頭。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這麽一想,克魯又高興了起來。
尤其在看到萊馬洛克很努力地忘掉忒休斯的樣子,他覺得不管忒休斯回不回來,萊馬洛克都會慢慢好轉。
不過他這樣的念頭沒有維持多久,就被萊馬洛克突如其來的問話打破了。證明萊馬洛克一直沒有恢複,只是裝作不再想念而已。
在高文和萊馬洛克争吵結束後的三天裏,萊馬洛克依然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給克魯的小侄子們講故事,然後早早回家,早早睡覺。他已經不去海邊思考魚生了,或許對他來說思考來思考去魚生也無法改變,那想多了還死腦細胞,本來腦細胞就不多,不如不想。
但那天萊馬洛克講完故事沒有急着回去,而是陪着克魯一起在小廳裏吃海帶。他把海帶卷了又卷,可半天也沒吃一口。
克魯有點難過,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海帶的水平下降了。最近他老是忙着家族內部的事,根本沒空做海帶。所以做吃的這種技能并不像學騎自行車,久不做了還是會退化的。
不過萊馬洛克并沒有讓克魯難過很久,就證明他吃不進并不是因為海帶不好吃,而是——“你說他還會想起我嗎?”
“誰呀?”克魯自己嘗了一口,沒感覺出今天做的和以前做的有什麽不同。他仍然是斷崖島最會做海帶的海民,不知道有沒有後來者,但前無古人是肯定的了。
“忒休斯,”萊馬洛克嘆了口氣,也咬了一口,嚼了嚼卻沒嘗出什麽味道,又把海帶放下了,想了一會,自己也找到了答案,“算了,肯定想不起了。喝了遺忘劑哪有想起的先例,是吧?”
克魯沒有回答,他繼續津津有味地吃着海帶,就像沒聽到萊馬洛克的問話一樣。有的東西是要自己去接受與消化的,別人再怎麽開導也沒有意義。
何況克魯算是看着萊馬洛克長大,從萊馬洛克剛出生的時候就陪伴到現在了,他知道這個小海怪有很強的自我修複能力,比那個年齡的他要強多了。
萊馬洛克只是需要時間。如果悲傷無法随着時間沖淡,那就給他再多一倍的時間。
這個道理萊馬洛克也懂,所以他強行憋着所有的思念。他不主動談論,也不主動回憶。只要想到了,就逼着自己去做其他事。他确信往後有一天他會突然把忒休斯記起來,那在那一刻他就能釋然——他在不知不覺的某一天裏,已經忘了外面的世界了。
只是他仍然想知道一個時限,至少他得有個心理準備,這種內心鈍痛的難受還要維持多久。所以他在克魯把他不吃的海帶也一掃而光時,忍不住再問了一句——“你呢?你當時……花費了多久,才相信他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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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問錯了人,克魯所能給他的答案只會讓他更加絕望。
所以克魯猶豫着,沒有及時作答。他把盤子收起來,繼續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往廚房走去。
萊馬洛克也知趣地沒再追問,克魯熟悉他,他也熟悉克魯。每當克魯開始裝傻,那就證明他問了不該問的東西。
這确實是個不該問的問題,因為那讓克魯拒絕了仆從于他手中接過盤子的動作,轉而自己把盤子清洗幹淨。
克魯深知突如其來的分別帶給心髒的傷害是永久的,那會在痊愈之後也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增生疤痕。
萊馬洛克的難過讓他有一剎那想告訴對方自己所作所為的沖動,可他還是忍住了。相反,他仍然選擇了讓萊馬洛克認清現實——外面的世界是可怕的,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蠱惑力。而離開的人,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頭了。
“八年,八年之後我相信他不會再回來了。”當克魯轉回餐廳,并把萊馬洛克送出門外時,他還是決定回答一下,盡管萊馬洛克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克魯在說什麽。
萊馬洛克默默地點點頭。
克魯卻又笑了起來,他把兩條觸手搭在萊馬洛克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歡快地勸導——“但你也要往好處想呀!他不一定是沒想起你呀,說不定他已經死了呢?”
不過克魯猜錯了。忒休斯沒死,帕西瓦爾卻覺着自己差不多死了。
當他們終于在瀕臨崩潰的前一秒看到口岸的時候,忒休斯竟然一個激靈,瞬間滿血複活。
帕西瓦爾不得不佩服,戰鬥英雄果然不一樣,說滿紅就滿紅,說滿藍就滿藍,連等冷卻的時間都省了,像輸了秘笈一樣。
帕西瓦爾自己則凍得不行。他已經比上回多穿了好幾件衣服,但踩上口岸的腿腳還是不住地發顫。他坐着的時間太長,長時間的低溫讓四肢一時半會無法适應。
他一邊呵着氣,一邊把憑借記憶繪制的地圖交給忒休斯。那張地圖是他上一回來極寒之地時,向幫助他們的寒巫随口打聽的。當時他并沒有尋仇的念頭,畢竟這裏是別人的地盤,他又被凍個半死不活,要在這裏尋仇無異于把命送到別人家門口。
不過他還是問了一下那名牽引者居住的方位,誰知道現在卻用上了。所以沒事都該多問兩句,指不定哪條八卦之後就成了破案的重要線索。
忒休斯把身上的披風解開,一同給帕西瓦爾披上。自己則接過地圖細看,探查周圍的環境。
極寒之地的環境非常特別,倒不是說積得幾乎沒到膝蓋的白雪和連綿不斷的雪山,而是上頭所有零星可見的建築全部都是白色的。
細細打量,才發現全是用冰塊堆砌。不僅如此,所有的建築都沒有門也沒有窗,仿若一座全封閉的堡壘。
“是我眼花沒看到門,還是他們能穿牆而入?”忒休斯再次檢查了一遍地圖和目之所及的最近一座建築,仍然沒有找到入口。他又試着往旁邊走了幾步,但帕西瓦爾趕緊拉住了他。
“別到處走,腳印太顯眼。”帕西瓦爾道,“有門,不過大門一般要靠近了才會出現,隔太遠了看不到。”
說這話時帕西瓦爾是無心的,他只是把客觀條件強調一下罷了,他絕對不會想到無心的一句話會成為他一生中最恥辱一天的開端。
正如帕西瓦爾所言,那些建築的門只有靠近了才會打開。極寒之地是沒有外來客的,畢竟如果沒有占蔔師的指點,帕西瓦爾也敢肯定自己會死在來此地的途中。所以沒有寒巫的帶領,任何人不可能靠近極寒之地。
這也導致寒巫對已經踏上這片雪地的人毫不設防。
除了堡壘之外,寒地還有一些體型巨大的城堡。那些城堡和矮小的堡壘一樣,都是用冰塊堆砌而成。只是兩者的體積差異太大,就像巨人和侏儒的對比。
“高的那些建在地面上,矮的那些建在地下。”帕西瓦爾解釋。
雖然外表看上去差異很大,但進到內部卻是一樣的宏偉。那種宏偉就像把山體搬到了房內一樣,整個廳堂根本看不見天頂。
帕西瓦爾見過很多大場面了,但第一次進入寒巫的城堡時仍被其規模所震懾。堡壘如岩洞一般,到處是半透明的冰棱。甚至有一些直接從高不見頂的天花板,直直地垂到了地面。
乍一看和普通的冰棱沒有區別,盯着細看才發現部分巨型棱柱裏面竟沉睡着□□的軀體。有些還有人類的模樣,而有一些已經如屍體般枯槁幹癟。
當時幫助他的寒巫告訴他,那些冰棱就相當于毛蟲變成蝴蝶之前的繭,活着或者死去的普通巫師通過這種繭,讓自身徹底蛻變成寒巫。而一旦時機成熟,冰棱便會從中裂開,将已轉化完成的巫師釋放出來。
繞過各種各樣的冰棱和一些大小不一的房間,就到達城堡內部的另一面。
寒巫的城堡雖然大,但一般只有兩面。一面是上述的寒巫生活區,一面則是儲存物資的地方。當時克雷登斯便在儲存物資的地方進行的封印解除處理,而帕西瓦爾也正巧得了時間打量四周。
他看見寒巫會徑直地飄上一面幾乎垂直的牆體,再降落時手上便拿着一些儀式需要用的工具。由此推斷,存儲物資的倉庫開口必然在那看不見的天花板附近,只是如何攀登上去就成了問題。
“沒事,我到時候爬上去。”聽完帕西瓦爾的描述,忒休斯肯定地道。不過他也有不确定的東西,比如——“每一座城堡內部的結構都是一樣的嗎?你知道,如果我們造訪的那家和你之前去的不同,那——”
“一樣的,這裏所有的建築都不是根據他們自身的意願建造,而是由這裏的某些生物統一建成。”
帕西瓦爾記得當時他問過那個寒巫,這樣的構造會不會在室內引發雪崩。畢竟位于廳堂的山體看上去那麽高,而寒巫施咒所帶來的震動又那麽大。
對方卻告訴他——“暫時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如果真的有,我想之後再加入的同伴就能入住新格局的堡壘了。”
忒休斯揚了揚眉毛,沒發表看法。斷崖島那種家家戶戶都是石頭打造的房子已經讓他覺得很別扭了,看來這世上除了人類之外,其他物種的居住場所只會一個比一個奇葩。
按照地圖的指示,他們一直走到兩條腿都沒了知覺、只能憑借慣性向前時,才尋到帕西瓦爾标注的地點。
兩人繞着城堡轉了一圈,确定沒有守衛後,再靠近磚牆細細摸索。不多時,忒休斯便不知道觸碰到了哪一塊磚,使得整幅牆面輕微震動起來。帕西瓦爾趕緊拉着忒休斯後撤,直到那扇門打開了一條縫,才重新小心翼翼地靠近。
雖然無人把守,但誰也不知道裏面會不會正巧碰上寒巫開會。如果一進去發現大家都在看着他倆,那他倆也只能舉手認命,等待處決。
命運眷顧,進來之際整個大廳一片悄寂。除了巨大的冰柱裏仍然有一些等待破繭的、未成型的寒巫外,什麽人都沒有見到。
城堡內幾乎沒有回廊,矗立在眼前的斷面則和帕西瓦爾之前見過的一模一樣。兩人貼着牆面走,蹑手蹑腳地一直繞到了背面。
果如帕西瓦爾所言,在他們的背面也是一座高得看不見頂端的牆。牆體幾乎與地面垂直,縱然上面有些坑坑窪窪的跡象,但要攀上去簡直比登天還難。
正當忒休斯盤算着該怎麽着力,怎麽借着這些坑洞一點一點向上挪時,帕西瓦爾不知道碰到什麽,他們貼着的牆面又一次發生了輕微的震動。
兩人吓了一跳,一邊往內退去,一邊舉起魔杖以防萬一。但令他倆驚訝的是,他們并不是觸動了什麽陷阱,而是在他倆的面前,就在帕西瓦爾不小心碰到的那一處,竟又開了一扇小小的門。
那一扇門比之前進來的側門小很多,不足半人高。不知道做什麽功效,看起來像是給寒巫養的寵物進出。
而當他倆定定地望着那門三秒,小門又迅速地閉合了。
見着沒有什麽危險後,帕西瓦爾便打算不予理會,讓忒休斯趕緊上去弄石頭,弄完趕緊溜之大吉。他們這一路已經有驚無險好幾回了,他年紀大了,心髒承受不起。
但忒休斯卻盯着那扇門若有所思。他覺得他可以好好地利用這一扇門,或者說——他可以讓帕西瓦爾好好地利用它。
比如——“你趴下,讓小門一直開着。這樣既能看到外面的情況,又能看到裏頭有沒有寒巫出來。”
忒休斯說得很自然,帕西瓦爾卻沒有聽懂——他相信他理解的并不是忒休斯真正的意思,于是反問——“你……是讓我開着這門?”
忒休斯點點頭。
帕西瓦爾想了想,又問——“我需要在這裏同時幫你監控外面和裏面的情況?”
忒休斯又點點頭。
帕西瓦爾咽了口唾沫,再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四肢着地趴着,這樣你就能清楚地看到兩面的情況了,而且快速站起時也不容易腿麻眼黑。”忒休斯不知道帕西瓦爾不明白什麽,見着他吞吞吐吐,幹脆幫他解釋得更清楚。
但帕西瓦爾的內心是拒絕的,所以——“你趴着,我上去。”
忒休斯卻不贊同。
“你給我把風就好了,你行動慢,聲音又大,到時候暴露了我倆都得沒命。”忒休斯一邊把袖子卷起來,一邊活動活動筋骨,再把魔杖檢查一遍,确定不會礙到自己的行動,卻又方便在第一時間抽出來。
帕西瓦爾真是欲哭無淚,在他往前的幾十年人生中,從來都是他嫌別人慢,現在倒好,他居然成了慢的那一個。
放下被當成累贅的恥辱感不談,他實在不懂得如何保持忒休斯所說的姿勢。他一定能解鎖更好的姿勢,天無絕人之路。
但忒休斯已經越過了這個問題,開始進行下一步交代。他的袖口很快疊好了,又把僅剩的最後一件披風解開,再一次披到帕西瓦爾身上,幫其系上後自行靠近了斷面,伸手觸摸了一下。
“我要沒打呼哨,說明一切順利。如果我打了呼哨,那你就直接跑,別管我,”忒休斯深吸一口氣,雙手攀在岩壁上,最後對帕西瓦爾叮囑了一句——“到渡口後自己心裏頭默數,大概三分鐘左右。我要沒來就是死了,見着船你就走吧。”
帕西瓦爾此刻的心情真是複雜得難以言喻。
一方面他感慨忒休斯的視死如歸,能那麽冷靜地和他談論“回不來”和“死掉了”的情況,一方面他又為自己難以接受忒休斯給的任務而感到羞愧,可這份羞愧中還有一絲絲的不甘心,畢竟那個姿勢實在算不上雅觀,甚至還有點羞恥。
萬一寒巫真發現了他倆,從後頭繞過來一看,場景還真是難以描述,而且一咒語射過來,帕西瓦爾實在不敢想象會射中他身體的哪個部位。
不過不管哪個部位都不好,不是□□就是爆菊。
死也是要死得有尊嚴的,因某個不可描述的地方中咒而死去,絕對不在帕西瓦爾的人生規劃之內。
可正當他還想為更換自己的任務再争取一下時,忒休斯沉沉地對他說了句——“這一趟真是有勞你了。”
帕西瓦爾無語凝噎,無言以對。
好吧,他趴。
忒休斯的行動确實又快又穩,他朝雙手呵了呵氣之後,又覺着魔杖插在腰間不合适,幹脆抽出來打橫咬住,一發勁便上了牆。
他就像蜘蛛一樣快速地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登,帕西瓦爾時不時擡頭瞥一眼,以免他不慎摔下,自己還能用咒語幫他做個防護墊。
不過帕西瓦爾多慮了,忒休斯的動作比他身上的肌肉還漂亮,帕西瓦爾似乎都能想象得到在薄薄的襯衫下,那些肌肉線條如何在他用力的過程中流暢地蠕動。
看來忒休斯還是有優點的,那海巫喜歡他也不一定是因為瞎了。
忒休斯不知道自己往上爬了多久,他只敢擡頭看而不敢向下望。畢竟一旦看下方就會徒增恐慌,而只要手腳一發軟,他相信帕西瓦爾的動作無法快到在他摔成爛泥之前平鋪一層防護墊。
當他覺得耗費了三分之一體力的時候,他隐隐約約看到了頂端。頂端非常平坦,就像一幢高樓的平臺。在廳堂時看着像是一座室內的冰山,但到了上面才驚覺它實際上應該是一個棱臺。
而且令忒休斯感到欣慰的是,攀爬讓他後背溢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一點也感覺不到冷,反而還有點熱。唯一有點不舒服的就是咬着魔杖,這讓他涎水分泌得特別多,回去他得好好把魔杖洗一洗才行。
這一趟他為了萊馬洛克可算是豁出去了。這段時間他也冷靜下來想過,高文說的話并非沒有道理。他為着自己的家族,為了他的血親,他不可能輕易打破傳統把萊馬洛克放走,換做忒休斯自己也一樣。
所以忒休斯必須做出努力和犧牲,而這一份努力必須讓高文覺得——忒休斯是有心得到萊馬洛克的,同時也有能力好好地保護他。
上到頂端之後,忒休斯以為上面會是一個平臺,但他仍然想錯了。當他的手握住頂端邊緣時,他發現整個冰山是中空的。他把雙臂壓上邊緣向下看,可下面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
不得已他抽出滿是自己唾液的魔杖點亮了熒光,方才見到一處像階梯一樣向下延展的小道。
他費力地往小道方向挪,本想翻上小道後再順着階梯往下,豈料小道上根本沒有臺階,他一翻過去便順着小道一路往下滑。
那是他畢生坐過最刺激的滑梯了。滑梯直直的連轉彎都沒有,使得忒休斯所受的加速度幾乎不變,而速度則越來越快。他不得不在滑行的過程中用咒語造出屏風來減速,才不會一腦袋撞上那些晶瑩剔透的架子。
途中他想起一種來源于普通人類世界的剎車秘法,好像叫什麽前列腺剎。不過聽說運用不當容易走火入魔,剎車報廢或路面被污時有發生。而忒休斯一直未能得其真谛,估算了一下風險還是堅持用保守的咒語屏障剎車好了。
當他終于好死不死地落回了地面,并向前滑了差不多二十米的距離,險些将他褲子磨出洞、将屁股磨出火花時,他停在了一個高大的架子前。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來,向後退了一點,接着加大了杖尖熒光的照明範圍,方便他尋找原石。
可洞底被照亮的一刻,他卻傻眼了。
他的面前是圍繞洞底排列的、将近十座巨大的架子,而架子上琳琅滿目的,全是石頭。
話分兩頭說,帕西瓦爾這一邊等得有點趴立難安。他聽不到忒休斯發出的任何響動,只有輕微的窸窸窣窣像有東西裂開一樣的聲音不時傳來。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卻沒發現有什麽異樣,于是又繼續等。
他努力讓心跳恢複正常,也不去想象自己現在看起來怎麽樣。只是在大腦中過了一回來時的路線,确定等會能不走彎路,以最快速度到達口岸。
可事情的進展并沒有他想象的順利。當他已在腦子裏過了五六遍線路時,先前裂口的聲音卻越來越大了。他不得不提高了警惕,再次向四周看了一圈。
雖然外面沒有經過的寒巫,但裏面有沒有人他們始終不知道。過分的空曠讓他留心到周圍每一絲響動,而他又不敢朝忒休斯喊話。
可帕西瓦爾還是覺着黑洞洞的前方有什麽東西,雖然看不清楚,但男人的第六感告訴他真的有。
于是他決定檢查一下。
他騰出一只手,抽出魔杖,點亮了熒光。就在他點亮的剎那,他瞬間溢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些裂響不是錯覺,也不是冰山偶爾發出的一點點無關痛癢的噪音,而是有好幾個垂到地上的、巨大的冰柱已經出現了裂口,眼看着裏面那幹屍模樣的巫師就要破繭而出。
不僅如此,有些寒巫已經睜眼了。他們正兇神惡煞地透過冰柱盯着趴在地上的帕西瓦爾,看勢要在破繭的剎那将之碎屍萬段。
“忒休斯……”帕西瓦爾下意識地喃了一句。他握着魔杖的手有點發滑,嗓音也略顯幹啞。他不知道那些巫師睜開眼睛多久了,但一想到先前他們一直在被那麽多具不人不鬼的東西注視着,帕西瓦爾就忍不住心悸。
他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清了清嗓子,稍微鎮定了一下,加大音量又念了一句——“忒休斯,快點了。”
最靠近帕西瓦爾的一個冰柱已經裂得差不多了,裏面的寒巫沒了雙唇,黃黑相間的牙齒□□在外,整張臉顯得猙獰異常。
帕西瓦爾又後退了半步,愈發靠近他無意中打開的那扇小門。
“忒休斯,快點了!”他再喊了一句。
他的喊聲并沒有蕩成回音,而是飛快地被黑暗吸收了。整個城堡仿佛是一個消音的口袋,所有聲音都被饕餮般吞盡。
帕西瓦爾捏緊了拳頭,死死地與最近的冰棱對視。如果忒休斯還不回來,他必須确保在棱柱破裂、寒巫施法之前,先要了對方的命。
也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有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它分成了三節,降落速度極快,仿若從天棚墜下的岩石。
帕西瓦爾一驚,趕緊往後跑去,并迅速打轉了魔杖的方向,正對着那三團不明物體。他的咒語已經含在嘴裏,只要那東西一碰到地面,他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射擊再說。
但那玩意還真沒落到地面,因為忒休斯給自己和另外兩團東西施了防護咒,在距離地面一米的地方,像摔到棉墊上一樣被穩穩接牢。
帕西瓦爾定睛一看,快步朝忒休斯走去。可他剛想和對方說他們得抓緊時間,有蝴蝶要破繭了,卻被眼前所見吓得忘了之前的話題。
“……你怎麽拿了那麽多?!”帕西瓦爾驚呆了,這可是兩麻袋的石頭。
“我又不是海巫,我哪知道哪塊是原石,看着像的我都拿了,到時候讓格朗喬伊自己找。”
忒休斯把麻袋口紮緊,往背上一掄,“而且我都拿了,他們就算發現丢了石頭,也不知道是哪方勢力來偷的,有助于隐藏身份。”
帕西瓦爾無法反駁。無奈,他也只好把另一個麻袋紮好,掂量了一下,一同甩上了後背。
而忒休斯也一并注意到了裂口的冰柱,他微微眯起眼睛掃視了一瞬,而後示意帕西瓦爾,和他一同貓着腰從小門離開。
現在他倆活像兩個入室搶劫的小賊,一人背着一大包的金銀財寶。竊喜着主人家沒有發現的同時,慌慌張張地往渡口跑去。
帕西瓦爾感覺他在一天之內,把一輩子羞恥的事情都做完了。
不過帕西瓦爾只做了羞恥了事,忒休斯卻沒那麽幸運了。
當他們馱着兩麻袋石頭才跑出了不到五十米,突然從雪堆裏鑽出了一個人。
忒休斯反應很快,當那個一直埋在雪地裏的人朝他們發射咒語時,他一個猛撲,将帕西瓦爾壓倒在地,險要地躲過了咒術的攻擊。
而與此同時,更多的人從雪地裏冒了頭。
他們不選擇從側門的方向出去是為了降低與寒巫碰面的幾率,可萬萬沒有想到,小門外的這一塊空地就像寒巫的後花園一樣,好幾名寒巫先前都埋在雪堆裏小憩,而他們的跑動卻直接将一地的寒巫全部吵醒。
看來現在不進攻是不行了。
帕西瓦爾和忒休斯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繼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邊朝身後射出一道一道火焰。
寒巫怕火,這一點帕西瓦爾有經驗。于是他讓忒休斯先跑,自己則拉了一條長長的火蛇,隔在接連蘇醒并盡數追上的寒巫面前。
寒巫确實怕火,但那麽多寒巫卻不怕那麽一小點火。雖然在看到火蛇的剎那五六名寒巫都停住了腳步,但很快地上的白雪就翻了起來,将鮮豔的火蛇像卷肉卷一樣吞沒。
于是忒休斯當即改變戰術,他把帕西瓦爾肩上的一麻袋也接過來,讓帕西瓦爾專心斷後,而他一鼓作氣拼命往前跑。
帕西瓦爾省了肩上的負擔也好戰鬥了不少,寒巫雖然追得緊,但好歹還是能勉強拉開一段距離。就這麽跑五步追三步的節奏中,他們終于在耗盡體力之前來到了碼頭。
忒休斯的肩膀已經被袋口勒出了兩條血痕,他把石頭放上渡船,自己站在口岸邊招呼帕西瓦爾先上船,改成他來拉火蛇。
帕西瓦爾立即扭頭往渡口的方向跑去,忒休斯也适當地在他跑出十米之後,卷起一條巨大的火龍,朝着始終緊追不放的幾名寒巫襲去。
忒休斯以為這條火龍能更長時間地拖住寒巫,那他也能順利地上船并将船只推離口岸。可誰知他剛剛轉過頭,不知從何處射來的一記冰錐便準确地紮入了他的手掌。
冰錐迅速在被紮穿的手掌處融化,沒入血肉的同時把手掌徹底地染成了藍色,咒語像病毒一樣順着手掌攀上,向手腕和手臂擴散。
帕西瓦爾見狀大驚,立馬從船上跳下來。忒休斯也立即反應過來這将造成什麽後果,當即單手扯開自己的襯衫,狠狠地綁在還沒有被咒術侵蝕的小臂上。
“幫我。”忒休斯的頭上大汗淋漓,他看了帕西瓦爾一眼,幹脆地道。
帕西瓦爾咬了咬牙,扯下自己的鬥篷卷了卷遞給忒休斯。忒休斯将鬥篷咬在嘴裏,把頭轉向了一邊。
帕西瓦爾已經盡可能讓切割進行得快一些,當魔杖尖端幻化出一道灼熱的光線時,帕西瓦爾幾乎沒有猶豫,一發狠勁便準确地将被咒術腐化的手腕截斷。
忒休斯也十足強悍,只消輕微的一句悶哼,便死死地用完好的右手抓着魔杖,不再吭聲。
由于切面很大,帕西瓦爾壓根不可能用咒術幫忒休斯止血。只好快速地用袍子攪在斷臂上,并架着忒休斯登上渡船。
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帕西瓦爾揮動魔杖,化出一道一道咒光打在口岸邊,迫使船只更快地駛離港口。
而當火龍徹底地被寒巫撲滅,他們也已經駛出了一段距離。寒巫已經看不見了,連同整個極寒之地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地消失于薄霧之中。
他們又回到了平靜如死水的鏡面湖上。
帕西瓦爾立即探查忒休斯的情況。
忒休斯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失血和低溫讓他的面頰很快就失去了血色,嘴唇也白得吓人。
不過還好,他的眼睛還是有神采的。他兇神惡煞地瞪着已經看不見的港口,右手則捏着已經被切斷并簡要包紮的左手手腕。
“該死的……真要命,”忒休斯咬緊了牙關,把目光收了回來。他用力地甩了甩腦袋,盡可能提起精神,并囑咐——“別讓我睡,帕西瓦爾,我瞌睡了就扇我。”
“好,我扇你。”帕西瓦爾把第二件袍子也還給忒休斯,緊緊地裹回對方的肩膀。
兩人都氣喘籲籲地歇了一會,等到稍微從先前觸目驚心的一幕中回神後,忒休斯才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他笑着踢了踢腳邊的石頭,道,“你說這能換回他嗎?”
“能,”帕西瓦爾肯定地道,忒休斯現在不需要真話,他需要的只是盼頭,“肯定能。”
忒休斯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默默地捏緊了拳頭。
“嗯,我想也能。”忒休斯也堅定地對自己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