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海聚
帕西瓦爾根本沒來得及回家一趟,一到美國就把快要咽氣的忒休斯送去了醫院。
忒休斯也算命硬,經過那麽長的跋涉還尚存一口氣。
不過帕西瓦爾是無論如何都得把那口氣堵回美國的,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帶着忒休斯的屍體回來,又該有多少事情需要善後。
帕西瓦爾爆發出了連他自己都難以想象的力氣,不僅拖着忒休斯,還拖着兩麻袋的石頭。當忒休斯終于進了手術室後,帕西瓦爾恨不得也在隔壁開一間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睡三天三夜。
不過他并沒成功支撐到自己和護士說出這一需求,就在候診椅上睡着了。再醒來時克雷登斯已經聽聞奎妮和蒂娜帶去的消息,及時趕到了醫院。
帕西瓦爾睜眼見着忒休斯用一只手換來的兩麻袋石頭不見了,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克雷登斯則趕緊摁住他,并告訴他那兩袋石頭已經讓賽比扛回老宅了,安置妥善,無需挂心。
帕西瓦爾長舒一口氣,揉了揉眼睛才稍微理清思維。簡要地問了一下忒休斯的情況,知道沒有大礙後方才跟克雷登斯一并返回老宅。
帕西瓦爾知道蒂娜和奎妮一定會去看望忒休斯,也一定會看到他左邊袖管從小臂以下空空蕩蕩。他不知道忒休斯會怎麽和兩姐妹解釋,也不知道紐特聽聞後又會有何反應。
他只是為忒休斯感到不值,可他卻毫無指責的立場。
忒休斯自己承不承認是一回事,但帕西瓦爾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對那名海巫的執着。
雖然很難想象向來冷靜果決的戰争英雄會為了一個人執着成這樣,但畢竟,愛情就是讓人犯傻的,而帕西瓦爾犯的傻也絕對不比忒休斯要少。
想到當初忒休斯并不曾欠帕西瓦爾的人情,卻也為了幫他的忙而帶着克雷登斯冒險與海巫接觸并登上斷崖島的種種,帕西瓦爾不得不感慨,忒休斯身上除了雷厲風行之外,還具備他望塵莫及的仗義。
對此,帕西瓦爾是慚愧的。他也為這一趟極寒之行使得忒休斯失去了一邊手,而深深地自責。
忒休斯承諾過保護克雷登斯,那他就真真切切地把克雷登斯體內的默然者分離後,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
可輪到帕西瓦爾報答對方的時候,他不僅沒有把握讓忒休斯帶走那名海巫,甚至無法保證彼此安然無恙。
帕西瓦爾不知如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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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苦惱,這樣的情緒困擾着他,使得他三天之內都沒有踏進病房一步。
但沒有關系,他不進去,忒休斯自會出來。
其實忒休斯只是失血過多,但由于極寒之地溫度很低,所以縱然傷口創面大,卻沒有感染的跡象。
他沉沉地睡了兩天兩夜,再醒來後也不敢耽擱,拒絕了繼續休養以待痊愈的提議,二話不說就沖回帕西瓦爾的家。
而帕西瓦爾這一次,發自內心地不想拒絕。
他陪着忒休斯一并把兩麻袋的石頭扛到了巫師街,雖然他倆去得太早,格朗喬伊還沒把店門打開,不過忒休斯秉承着所有門都不是門的理念,與帕西瓦爾破門而入。
當時格朗喬伊正睡在懸吊的玻璃缸裏,裏頭盛着加了海鹽的水,并栽滿他喜歡的濕濕軟軟的海植物。
有海蛇血統的他最近快要蛻皮了,吃得多睡得也多,內心還頗為脆弱。這一吓讓他好半天仰着脖子,直到看清來者身份後,才慢慢從玻璃缸滑出來,變回了人形。
他正準備抱怨兩句,卻見着忒休斯紮了個結的左手袖口。
于是只好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乖乖地上前翻找石頭,不敢多言。
格朗喬伊翻了好半天,才從裏頭找到桑德利原石。他用手擦了擦,內心萬千感慨。
斷崖島幾十萬海民,所具有的法力全都來源于小小的九塊石頭。所以原石往往比他們的命還重要,這一點是外界巫師難以理解的。
對西恩來說也一樣,在握住石頭的那一刻,在他意識到他終于有機會換回自家原石的那一刻,他竟驀地熱淚盈眶。
與忒休斯和帕西瓦爾前往斷崖島的途中,格朗喬伊無數次地把桑德利原石掏出來看。他愛戀地注視着這塊半透明的石頭,頭一次感覺與自家的原石無比貼近。
他的一生幾乎都毀在原石上了。海蛇家是裂崖群島出過領主最多的家族,可偏偏所有的榮光都中止于西恩這一代。
因為桑德利的篡位,西恩的雙親被殺,他六歲開始就被迫寄養于古柏樂家,與古柏樂家中最不被人看好的孩子克魯古柏樂為伴。
長大了之後,西恩本應繼承自家的原石,海怪家哈爾洛卻又一拖再拖,以各種理由不将原石歸還。
原石供給着海民一家的法力,哈爾洛則死死地控制着格朗喬伊的法力。這讓西恩就像一個被拴上鏈條的狗,輪番地在八大家族中乞憐讨活。
這樣的禁锢使得他出到外面的世界也無法成為一名正常的巫師,他羸弱,畸形,他受着海蛇血統的影響甚至不能長時間于內陸過活。
于是他不得不變得圓滑,變得機敏,不得不夾着尾巴,熬過那麽多年。
而當他再一次踏上斷崖島的土地時,與他一同成長的、他唯一信任的同伴——克魯——也已經徹底地臣服于哈爾洛家族,臣服于那個道貌岸然,看似公正無私的高文哈爾洛的威名之下,成為了哈爾洛家最得力的幫手。
這麽多年來,西恩不斷地失去身邊的東西。與一鼓作氣斬草除根地幹掉桑德利不同,哈爾洛是在一點一點榨幹格朗喬伊。
不過,現在,這樣的壓榨要走到盡頭了。
西恩或許無法讓自己的家族重新榮光起來,但至少,他可以榮光他自己。
他終于要完完全全地握住本應屬于自己的力量了,而他以為,這樣的勝利,正如可以握住自己的命運一樣。
高文是在忒休斯上島之前就收到消息的,副手在第一時間偵查到有船只靠近斷崖島,不僅如此,還感知到船只上裝載着桑德利的原石。
高文聽罷,立即有了自己的判斷,他強壓心頭的怒火,當即前往碼頭。
忒休斯上島時已經是傍晚,夕陽讓海面變得金光璀璨。在忒休斯待在斷崖島的日子裏,天空好像一直是陰沉沉的。這是他頭一次見到霞光旖旎的海岸,也是他頭一回感受到斷崖島所傳遞出的一絲絲暧昧不清的美感。
當然,或許一切都是他心理在作怪。當他看到高文一臉嚴肅卻又克制着沒有爆發的表情時,他知道他的勝算很大了。高文确實很想要桑德利家的原石,以至于他把萊馬洛克帶走,都成了可以商量的事。
高文注意到忒休斯左手的空缺,也勉強猜到為了奪回桑德利原石,外來客确實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忒休斯着實是一名戰士,執着頑固和其果敢英勇是相輔相成的。高文不能保證萊馬洛克是否具有他所期待的勇氣,但此刻他也必須承認,即便萊馬洛克沒有,但他喜歡上的外來客會有。
格朗喬伊并沒有馬上說出交換的條件,只是一如既往地用委婉的措辭表明忒休斯恢複了記憶,再一次真心實意地想與萊馬洛克相見。
“您知道,這種藥劑的效用一般是無法破除的,這說明斯卡曼德先生确實用情很深。”格朗喬伊一邊說,一邊緊了緊挎包。
高文感覺得出原石所在的位置,也非常清楚格朗喬伊的目的,于是他只是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帕西瓦爾也試圖向高文行禮,但高文卻無視了伸出來的手。他不想和外來客有再多的接觸,現在甚至連客套也懶得去做。
幾人就這樣僵持了一會,直到高文錯開了目光。
他全程根本沒有理會忒休斯,而是扭頭讓格朗喬伊跟他走。他需要和格朗喬伊單獨談談,不管是關于萊馬洛克的安置,還是關于奸商那一條尚未出口的交易條件。
帕西瓦爾有點尴尬,等到所有人都走完,孤零零的,碼頭只剩忒休斯和他。
他淺淺地舒了口氣,不僅感慨——“看來你和他梁子結得很深啊。”
“大概吧,他就這一棵白菜。”忒休斯不冷不熱地道,示意帕西瓦爾跟着他往萊馬洛克家去。
帕西瓦爾感覺更尴尬了,等會難免是有情人相見的場景,而他作為上千瓦的電燈泡在場,即便忒休斯和萊馬洛克不介意,他這個燈泡都很介意。
“有沒有別的地方給我待會?”他跟上忒休斯的腳步,不安地問道。
忒休斯打量了一下周圍,忽略路過的海民朝他投來的好奇又詫異的目光,指了指不遠處的海灘,道——“要不你去那裏看看大海?不過你得當心,附近可能有鯊魚或者水母。”
帕西瓦爾決定跟去。
不過事情并沒有帕西瓦爾想的尴尬,因為萊馬洛克不是自己在家。克魯知道忒休斯要來的消息後,立即來找對方。他并沒有透露忒休斯到來的消息,他只是怕高文氣勢洶洶地沖到自己家裏給他一耳光罷了。
所以當忒休斯推開門時,萊馬洛克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魚仔。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在那一剎那他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的小魚仔還含在嘴裏,卻一時忘了繼續咀嚼。克魯則從座位上站起來,用觸手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你看,他沒有死呢!”
然後慢慢地朝門口挪去,順帶向帕西瓦爾笑了一下,在帕西瓦爾開口之前,快速地伸出觸手把電燈泡卷走了。
可萊馬洛克仍舊沒有回過神來,克魯的話在他耳邊蕩成了回音。一圈一圈,一陣一陣。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可是他向來很少做夢,更不要提在夢裏見到忒休斯。他已經極力地壓制着對忒休斯的思念了,他認為自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可是現在忒休斯就站在他面前,好像很真實,又好像很虛幻。
“怎麽了,見到我不高興嗎?”忒休斯勉強擠出個微笑,朝萊馬洛克走了兩步。
萊馬洛克卻還是沒有反應,小魚仔掉在盤子上也沒有察覺。
萊馬洛克已經逐漸接受了再也無法與忒休斯相見的設定,雖然克魯先前給他的回應并不能安慰他,但他後來想通了——即便要花費五年,八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都沒法把這個人忘掉,那也沒有關系。
因為他喜歡忒休斯,那忒休斯就活在他的記憶裏也無妨。
可是他沒想到忒休斯在記憶裏活起來的樣子,竟那麽真實。
“才走了多久,就不記得我了?”忒休斯張開雙手,卻想起左手手臂以下綁了個結,又有點尴尬地收回來,繼續笑了笑。
萊馬洛克的眉頭皺了一瞬,雖然忒休斯很快把手臂收回,但他還是注意到對方斷掉的肢體。
不,這不是幻覺。因為在幻覺裏忒休斯總是很強壯的,萊馬洛克未曾想象過他受傷的模樣。唯一的傷疤還是萊馬洛克一激動,幻化出的三叉戟在其背後劃開的一道。可是萊馬洛克馬上幫其修複了,他不喜歡看到忒休斯鮮血淋漓或遍體鱗傷的模樣。
忒休斯是很漂亮的人類,沒有魚鳍,沒有魚鰓,沒有魚尾。體型健碩,面容俊朗。他符合萊馬洛克對人類最美好的想象,而他不認為——他該斷掉一邊手臂。
萊馬洛克的心髒擰了一下。
“……你不會也喝了遺忘劑吧?”忒休斯有點慌了,他快步走到萊馬洛克面前。
他想摸摸萊馬洛克的腦袋,可他剛靠近,萊馬洛克就往後縮了一點。
忒休斯碰到了他,盡管只碰到了一瞬。那一瞬讓萊馬洛克意識到——忒休斯的手臂真的斷了。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嘴巴微微張開想說點什麽,卻發現喉嚨幹啞,好像先前的魚骨頭卡在了喉頭,讓他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于是他只好定定地盯着忒休斯再看了一會,然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他也不管小魚仔掉到哪裏去了,亂七八糟的感覺一股腦地全湧了上來。
他沒想到忒休斯真能把他想起來,也沒想過對方會再一次不顧一切地來找他,更沒想到再見時忒休斯已經斷了半邊手臂,雖然他什麽都不知道,但他也意識到這是他害的,這肯定是他害的。
忒休斯趕緊把萊馬洛克抱住,一邊捋着他的後背,一邊又好氣又好笑地安慰,“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那麽狼狽,太醜了我都不懂怎麽說服自己喜歡你了。”
可這話卻讓萊馬洛克哭得更兇了。
他忽然不想要忒休斯喜歡他了,也不希望忒休斯想起他了,如果這一切的結果是讓忒休斯付出那麽大的代價,那他願意把所有交集都終止在他去倫敦之前。
他真的太傻了,太天真了,他以為愛情是偉大的,所以要緊追不放。
可他沒有想到,偉大便也意味着犧牲。
“……唉!怎麽、怎麽搞的啊……”萊馬洛克把腦袋壓在忒休斯肩膀,右手卻忍不住捏住對方空蕩蕩的左邊胳膊。
他心如刀絞,仿佛那疼是疼在自己的身上。他覺着割魚鳍的時候都沒那麽疼,可現在心髒卻像裂成了兩半。
“不小心,被別人耍陰的打中了。”忒休斯輕描淡寫地答道,笑着親吻萊馬洛克的耳朵。
那漂亮的耳刺又因為情緒激動而長出來了,半透明的耳刺在燭光照耀下一閃一閃,親上去還有點點冰涼。
忒休斯發現自己是真喜歡上這樣的耳刺了,或許過不久也能喜歡上手指間的蹼。蹼摸過身體也是涼涼的,就像把萊馬洛克抱在懷裏時一樣。
萊馬洛克很白,很瘦,抱起來活像一條魚,又滑又涼。此刻萊馬洛克也像被抓起的魚一樣撲騰着,就差變出條魚尾拍來拍去了。
可這樣的掙紮卻讓忒休斯眼眶濕潤,他差一點點就再也抱不到這條魚了。差一點點就忘了抱着這條魚的感覺,而差一點點,這條魚也忘了他。
萊馬洛克哭得渾身發抖,他用力地捏着那個衣服疙瘩,仿佛想從裏面捏出手臂原本的形狀。
他腦袋一片混亂之後又是一片空白,鼻腔也又酸又疼,眼淚更是一個勁地湧出,不一會就把忒休斯的肩膀打濕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一會壓着忒休斯的肩膀,一會又想起身。他話都說不清楚,可還是一個勁地在問,“那怎、怎麽辦……那怎麽辦……”
說實話,忒休斯也不知道怎麽辦。
他一直沒有細想,也不願意去想。他怕想了自己也會恐慌,可他怎麽能恐慌,他是要一個猛勁地沖來把萊馬洛克帶走的,恐慌了,事情就越辦越難。
他不允許萊馬洛克從他肩膀上擡起來,只是用力地用右手箍緊對方。他要通過自己的鎮定讓萊馬洛克冷靜,讓這個已經慌了神的家夥意識到——“斷都斷了,就別啰嗦了。”
萊馬洛克還想說,但忒休斯吻住了他。
他愛萊馬洛克,這種感覺他之前未曾體會。那是一種非常沖動,非常強烈的感覺。仿佛有一腔熱血在他的胸口沸騰,讓他做什麽他都願意。而所有的犧牲,都将無足挂齒。
是的,斷都斷了,再啰嗦也沒有意義。
如果斷臂的結果是他能以此,換一次此生未曾擁有過的愛情,那他認為,這很值當。
那天晚上,忒休斯和萊馬洛克都沒有睡着。
他睡在萊馬洛克的房間裏,他把萊馬洛克緊緊地抱在懷裏。
他害怕一覺醒來高文就把萊馬洛克關起來了,或者萊馬洛克又對他說——你走吧,你快點走了,走了就別回來了。
他很不安,他沒有告訴萊馬洛克那幾句話給他的傷害有多大。可是每每想起就會一陣一陣地心悸,那仿佛是在一刻不停地提醒他——這份感情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是他的誤解,他的幻覺。
所以他開口問了——“你喜歡我嗎?”
萊馬洛克說,喜歡,當然喜歡,不喜歡怎麽會難受,不喜歡怎麽盼着你能想起來。
可是他還是不安,又問——“真的嗎?你這一回不是開玩笑,不是騙我哄我,把我當成外頭的野豬耍着玩?”
萊馬洛克笑了,笑着又有點想哭。
他說不是,不敢,你老打我,我怎麽敢耍着你玩。
忒休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用右手捏着萊馬洛克的肩膀。
他還想問更多的東西,每次處理內心不安的問題時,他就靠不斷的求證來尋求安定。
可是他問不出來了,相反,他只想一個勁地保證——“我會對你好,我以後不打你了,你說什麽是什麽,你別離開我,別跳進大海就沒了影。”
萊馬洛克好難受。
他稍稍往忒休斯的方向靠了一點,想想不合适,又翻身把半個身子壓在忒休斯的胸口。
他用力地箍着忒休斯的脖子,耳刺紮得忒休斯有點疼。
他用腦袋蹭着忒休斯的頸窩,就像海怪之間親昵的示好一樣。
他說我哪能跳海,我都游不好了,跳不了海。你別怼我就行,你一怼我,我就不懂怎麽辦了。
但是忒休斯還是不滿足,他狠狠地撫摸着萊馬洛克後背長出的鱗片。他用力地呼吸着,想把這一股鹹鹹的味道刻進骨髓。他就像一個孩子,幼稚的,偏執的,不講道理的,胡攪蠻纏的。
“再說你喜歡我,說給我聽。”忒休斯咬着牙,牙縫裏擠出過分的要求,“說多幾遍,讓我放心。”
于是萊馬洛克便一次一次地說。
喜歡,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他和忒休斯的結合是一個意外,可海民的誕生也是一個意外。
萊馬洛克是那麽多年來第一個愛上外來客的海巫,所以他會被質疑,被阻撓,被嘲笑,被不看好。
但在幾百年前也必然有一個海獸率先愛上了一名巫師,否則他們怎麽可能誕下第一個海獸與人類的後代,否則怎麽會長大,繁衍,形成當下的自然而然。
所以萊馬洛克不怕。
無論高文說他出去有多少風險,無論外頭的人有多不可信,無論他可能遭受多少歧視和白眼,甚至被人當成畸形嘲笑和排擠,他都不怕。
他害怕的是明明想要卻不能說出口的無奈,他害怕的是未曾得到卻已經失去的鈍痛,他害怕的是想要追求卻不敢嘗試的恐懼,他還害怕不願忘卻,卻不得不忘卻的懦弱。
而現在忒休斯就在他的身邊,用自己惶恐的求證來證明他比萊馬洛克更害怕失去對方。那萊馬洛克就突然不怕了,畢竟兩個人在一起,總要有一個人不怕。
“所以……我想知道您在這方面,有沒有什麽獨門秘法,可以幫幫我的朋友?”
“你喜歡章魚嗎?”
“呃……喜歡吧,吃過一點。所以……斷了的手臂,可以再長出來嗎?”
“你不喜歡章魚,所以你才吃它,你太可怕了。”
“不不不,我喜歡……我……我也覺得章魚很好,很好看。不過斷了的手——”
“那你以後不能吃了。”
“嗯,我不吃了……我想說那個手臂斷了大概有兩周了,如果是這種情況——”
“你騙我。”
“……我沒騙你。如果你是章魚的話,那……章魚确實很好看。”
“那你發誓以後不吃了。”
“……我發……我們能談談我朋友的手臂嗎?”
“那你喜歡海帶嗎?”
望着對方那雙澄澈得仿若一汪湖水的眼睛,帕西瓦爾有點絕望。
帕西瓦爾在來的過程中就聽說過克魯古柏樂了,格朗喬伊說他是一個魔藥大師,同樣也是斷崖島最強悍的巫醫。他曾經讓自己斷掉的觸手恢複原形,這也讓帕西瓦爾和忒休斯燃起了一線希望。
不過帕西瓦爾已經在萊馬洛克家裏睡了兩天沙發了,也花了兩天和早上便過來探望的章魚接觸了,他實在搞不懂,為什麽他倆的話題還停留在第一次見面時最初五分鐘內抛出的那一個。
帕西瓦爾甚至覺得他是不是用錯了語種,才使得對方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不過帕西瓦爾也慶幸——還好忒休斯喜歡上的不是眼前這只海民,如果是,帕西瓦爾打死都不會祝福他。
所以當他在第三天早晨又差不多聊了一個小時後,帕西瓦爾仍然沒有從對方身上得到關于忒休斯手臂重塑的半點希望。
而看樣子,那條章魚已經把帕西瓦爾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了。
正當帕西瓦爾決定保持沉默,不再向一條莫名其妙的章魚透露更多的私人信息時,格朗喬伊來了。他一臉疲倦,看樣子這兩天來,他被這裏的領主怼得不輕。
克魯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以一種正常得令帕西瓦爾大跌眼鏡的态度問道——“你換回你們家原石了嗎?”
“嗯。”格朗喬伊局促地笑了笑,拍拍随身的包裹。
他坐在椅子上,愣神了好一會,似乎突然注意到帕西瓦爾也在場,方才重新恢複後者所熟悉的表情,道——“過幾天你們和我一起走。”
“你們的領主……答應了?”帕西瓦爾驚訝,雖然完全不知道這種原石和他家的聖石相比哪個更牛逼,但看來還真的很有分量。
“我說了,肯定能幫你們把萊馬洛克弄走。”
格朗喬伊把布包轉到胸前,又放在腿上用兩條胳膊壓住,頓了頓,又道——“但是明目張膽地離開是不可能的,高文沒法和其他人交代。你們等我的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午夜,船來了就偷偷走。”
帕西瓦爾還想問“偷偷走”和“答應了”怎麽能達成一致,克魯卻突然拍拍觸手,快速且肯定地答了句“好呀”,中止了話題。
并且在面見格朗喬伊之後,仿佛瞬間打通語言障礙一般,轉過頭來對帕西瓦爾道——“我有藥可以幫他治療斷手,不過我不确定再長出來的是人的手還是觸手哦。”
“……觸手?”帕西瓦爾一驚。
“對啊,”克魯從袍子地下伸出一只,蜷了蜷,摸摸帕西瓦爾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你看,就像這樣的,是不是很方便呀?”
那一刻,帕西瓦爾無與倫比地想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