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海路
忒休斯和帕西瓦爾以及萊馬洛克是在第二天的午夜被急促的拍門聲叫醒的,格朗喬伊只簡單地道了句“碼頭見”,便匆匆地離開了。
萊馬洛克趕緊提上收拾好的東西,跟着帕西瓦爾和忒休斯往碼頭去。
碼頭上沒有守衛,只有格朗喬伊和克魯兩個人。
他們正低聲地說些什麽,等到忒休斯等人靠近,克魯便招呼兩名外來客先上船,而攔下了萊馬洛克。
克魯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挂墜,放到萊馬洛克的手裏。
“高文給的,高文不能來送你。”克魯輕聲道。
萊馬洛克明白。哥哥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把他放走,相反,必須要造出他突然被忒休斯擄走的假象,否則無法對其他的海民交代。
萊馬洛克攤開手心,挂墜是一個海怪的模樣。海怪有着蛇的腦袋,魚的尾巴,手裏還拿着三叉戟,而三叉戟在月光下閃着漂亮的熒光。
“一年之內不要回來,不開心了就去他那裏,”克魯用觸手戳了戳格朗喬伊的胸口,笑着交代萊馬洛克,“一年之後多回來,不然沒人和我聊八卦。”
一年是平複争論的時限,回來了易遭非議。一年之後則好奇過去,克魯想他,高文想他,他在斷崖島的小夥伴們都會想他,斷崖島始終是他的家。
萊馬洛克點點頭,給了克魯一個大大的擁抱。他把項鏈挂在脖子上,一鼓作氣地登上小船。
而這一次,格朗喬伊沒有立即跟上去。他留在碼頭,等到只剩下他和克魯兩個人,而克魯意欲折返時,他突然抓住了克魯的胳膊。
“咦?”克魯轉過頭來,依然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我說過‘一路平安’了呀,你忘啦?”
格朗喬伊卻咬咬牙,頓了一會,突然道——“說點別的。”
于是克魯用觸手托着下巴想了片刻,靈光一閃,道——“那……新年快樂?生日快樂?”
格朗喬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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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也笑了。
格朗喬伊想聽點別的,克魯就說了點別的。
只是他想聽的不是這個,他想說的也不是這個。
船只航行在茫茫的海上,茫茫的黑夜。星空璀璨,仿佛将小小的船只吞沒。
船只将先到達倫敦,再到達紐約。帕西瓦爾很快就要和兩人告別,而他将和格朗喬伊一并回到美國。
他想說點感傷的話,但他還沒開口就被忒休斯揚手打斷了。
忒休斯揚起的是完好的那邊手,另一邊手經過克魯的治療還在緩慢生長中,先長出骨頭,再長出筋肉,最後才能長出皮膚。那過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疼了這麽兩天,竟也習慣了。
忒休斯悶了一口酒,也懶得倒進杯子裏,把酒瓶遞給帕西瓦爾。
帕西瓦爾無奈,也對着灌了一口。
而後側頭看了正在和商販聊天的青年一眼,低聲問忒休斯——“其實我挺好奇的,你和他什麽都不一樣,你能保證以後你們的生活不會矛盾重重嗎?”
“當然不能,”忒休斯笑了,好奇地看向帕西瓦爾,仿佛對方在問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就算我和一個真正的人類在一起,我也沒法保證這一點。”
“可是你冒了那麽大的險。”帕西瓦爾淺淺地嘆了口氣。
“可能這麽說很冒犯,但換做我,我覺得不值。我是說……如果彼此都是人類,那至少生活習性各方面是相同的。而一個半人半獸……”帕西瓦爾搖搖頭,“即使你不介意,你身邊的人也會介意。他會給你添很多麻煩,而且——”
“是,他肯定會給我添很多麻煩。”這一點忒休斯無法否認,但他也反問——“那你呢,你不也一樣遇到過很多麻煩,那個時候我也是這麽勸你的,因為我壓根不認為你和克雷登斯在一起有什麽希望。”
“那不一樣,我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好他。他雖然出身不好,能力也不足,但他好歹是人,是巫師。在大前提上我和他是同類,總可以随着日子慢慢磨合。”
“我也是。”忒休斯肯定地回答。他從帕西瓦爾手裏拿過酒瓶,又繼續灌了一口,“是我把他從他的家鄉帶走的,我就會負責到底。”
萊馬洛克确實不是人,無論是生理構造還是心理機制,或許都和人有着天壤之別,他和忒休斯将面臨各種各樣的差異,各種各樣的矛盾。
可是這與物種無關,即便是人與人之間,也是一樣。
當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他喜歡上的只是對方美好的一面。所以輕而易舉就能被吸引,随随便便就能說出海誓山盟。可是當他們輕信了這份誓言,真正在一起的時候,彼此能看到的就不再只是美好的東西,而是完整的生活。
“我喜歡他是一種沖動,是一股腦的熱血,可能還帶點□□,這些成為了我被他吸引的開端。”忒休斯不打算隐瞞,無論萊馬洛克聽不聽得到,這都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他喜歡萊馬洛克長得好看,抱着舒服,想觸碰他之後還想占有他,想多花點時間待在他的身邊,以求有更多的接觸與更深層的交集。這一切都是□□所致,也是所有愛情的開始。
“可是現在,我決定愛他。”忒休斯道,他頓了頓,對帕西瓦爾說,“所以我會試着去接受他的不同,盡可能保鮮對他的欲望。誰都有可能在愛的過程中磨蝕掉最初的激情,但至少我和他曾經擁有過這份激情,而不是依照別人看好的那樣,不鹹不淡地過日子。”
如果所謂的日子平淡如水,那這樣的日子過得再長,相伴得再久,關系再和平,也沒有意義。而當彼此過了沖動都不會産生的年紀,過到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光,那連回憶都是慘淡且空白的。
這樣的感情不是情,是習慣。
忒休斯不想還沒碰到愛情之前,就去培養一種被世人默認的習慣。
而帕西瓦爾則不同。帕西瓦爾向來憑借習慣活着,因為被人默許的習慣是風險最小的,受傷害的可能最低的,最保險的,最無害的。
所以當他遇到克雷登斯,他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很長的時間來戒掉對習慣的瘾,而去鼓起膽量嘗試一點點有悖常規的東西。
帕西瓦爾是幸運的,他不止一次感慨幸好冒險之後,克雷登斯和他所期望的差不遠。否則他不知道怎麽對自己的前半生交代,不知道怎麽對自己狠心改變的一切做交代。
“你不需要交代,”忒休斯把一瓶喝完,又開了一瓶,塞進帕西瓦爾手裏,“只要你自己覺得值,那誰也無法逼你認錯。”
是的,我們無法活成別人希望的樣子,無法讓所有人都對自己的生活點頭贊許。但我們可以選擇讓自己更舒服的方式活着,選擇自己更擅長的方式活着。
“所以我不想回來。”格朗喬伊對萊馬洛克說,“斷崖島已經不适合我了,我走了那麽多年,我已經不是海民了。”
萊馬洛克卻不這麽想,他沉思了一會,鬥膽問道——“你是因為讨厭我們家吧?我……我是說,我父親和我哥一直不願意把你家的石頭還給你,所以你……”
萊馬洛克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偷瞄着格朗喬伊的表情。
是,西恩恨哈爾洛家。從小就恨,長大了更恨。他恨他們讓他這麽卑微地活着,他恨他們的忘恩負義,自以為是,妄自尊大和不擇手段。可是如果哈爾洛家就此殒沒,萊馬洛克和高文全部被丢進海裏喂鯊魚,那似乎也并不能構成格朗喬伊回島的理由。
“是我自己不願意回來,”格朗喬伊苦笑,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我離開太久了,即便回去,我也沒法再适應你們的一切。”
格朗喬伊走的時候二十出頭,轉眼間現在也即将往四十歲邁進。二十年仿若彈指一揮間,但細細數來他已經被外面的世界染透了。
他嘲笑海民的樸實與原始,憎惡他們的殘忍和野蠻,不屑一顧于那些維系了百年的傳統,也不再能對海巫爐火純青的自然法術運用自如。
斷崖島沒變,還是他走時的那個斷崖島。
可是格朗喬伊變了,變得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克魯不是還在嗎?我小的時候,你們就非常要好了。記得你那時剛走,克魯每天都很難過,而現在——”
“他現在不難過了,”格朗喬伊打斷了萊馬洛克,“那就不要再讓他有難過的機會了。”
物是人非,格朗喬伊太清楚其中的感受。正如他在碼頭時期許克魯說出的話一樣,或許克魯說出來了,他也真的會腦一熱地留下。可是克魯比他更明白,那只是腦一熱罷了。等到冷靜過後,格朗喬伊還是會走。
所以他不說。
所以格朗喬伊也沒有強求。
小船搖搖晃晃,仿若自然懷抱裏的搖籃。搖籃很小,搖籃外的世界卻很大。他們走過了那麽長的路,可好似仍如初生一般無知懵懂。
聽聞海巫的酒勁大得可怕,前一秒還意識清醒,下一秒就可能直接跪地,昏睡不醒。帕西瓦爾是不敢喝太多的,他習慣了到哪都保持着良好的狀态和形象。
忒休斯卻不是這樣。他覺着有酒就是該喝醉的,不醉那都不叫喝,那只能叫小酌。
萊馬洛克就更不用說了,他只要開了第一口,絕對會喝到他變成一條鹹魚。
不過格朗喬伊準備的酒夠多,他要拿這些酒過去配藥的,滿滿的幾大箱子,料想忒休斯酒量再好也不可能喝完。
何況,現在他自己也想喝。
有時候人是需要清醒的,只有清醒的時候才能做清楚事,看清楚人,條條框框理清楚了,就不會出錯。
有時候人又是不需要清醒的,因為只有不清醒才能看到靈魂,看到內心,忽略掉外界的林林總總,方能安撫好自己。
四人就這樣靜靜地喝着酒,靜靜地望着離開的方向。
斷崖島在他們的眼前消失,最終與黑夜和海洋融為一體。
而這一次無論主動或被動,都沒有人失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