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諾……”
短促的音節從伊瑞尼斯口中洩了出來,縱然他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精神力,可是此時此刻他無法控制自己僵硬的身軀和微微顫抖的雙手。
以諾比伊瑞尼斯率先恢複正常,他如風中獵豹一樣迅速的躍到了小萊身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态把小萊完全擋住。他的雙目兇狠的盯着伊瑞尼斯,口中卻對小萊說:“回樓上去。”
“可是,爸爸……”
“聽話!”以諾的口氣加重。
小萊從未聽到過以諾如此嚴厲的口吻,再加上他剛才被以諾的速度吓到了,小腦袋瓜轉不過來,只得遵循爸爸的話回去了樓上并關上了房門,以此向以諾确認自己很乖。
一樓裏只剩下以諾和伊瑞尼斯兩個人了,氣氛說不上的奇怪,劍拔弩張。伊瑞尼斯在努力整理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以諾腦子裏的東西要比他簡單的多。他的五感通達,所處環境又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快速的判斷了自己與伊瑞尼斯的位置關系,暗暗估計若是真的動手,自己的勝算有幾分。
他是個哨兵,理論上用武鬥應付向導不在話下。只是眼前這個向導……以諾的嘴唇動了一下,露出了如同進入戰鬥狀态的野獸一樣的眼神。
伊瑞尼斯輕輕呼了口氣,他的手掌微微擡起來了一點,目光看向虛掩着的大門,頭一歪,門就緊緊的關閉了,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小事一樁。他沒以諾那麽誇張,平複下巨大的情緒刺激之後,伊瑞尼斯恢複了之前的狀态,甚至有些輕松的坐下了。他的手握在玻璃杯上,指腹有節奏的點着,率先開口說:“原來你在這裏。”
以諾沒說話,動作也沒有改變過。
“你打算這個樣子與我對峙到什麽時候?”伊瑞尼斯繼續說,“就這樣歡迎因自己不告而別失散五年的丈夫?我可從來沒教過你這些,以諾。”
“夠了!”以諾脫口而出,他也被自己這一聲吓到了,轉而暗暗對伊瑞尼斯低吼,“你想幹什麽?”
“我倒是想問問你。”伊瑞尼斯的語氣溫度驟然下降。以諾防備抵觸他的樣子沖淡了他的思念,反而讓他覺得有些憤怒。他站了起來,往前邁了一步,房間裏的瓶瓶罐罐“嗡”的震了一下。伊瑞尼斯逼近以諾,質問道:“為什麽離開?”他沒有加上那個“我”字,因為這會把他置于一個非常卑微的位置。
以諾随着伊瑞尼斯的動作往後退,腳後跟碰到了第一層臺階,陳設震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知道伊瑞尼斯很生氣,但是他不知道在伊瑞尼斯憤怒的爆發裏他能有幾分贏面。以諾眼睛轉了一下,猛然出擊,手肘捅向伊瑞尼斯的胸口把他撞了出去,自己則往二樓狂奔。伊瑞尼斯很快從突襲中反應過來,他的精神觸絲比以諾的腿快,瞬間像是繩索一樣綁住了這個企圖逃走的哨兵。
以諾的身體滑下了樓梯,他想用力掙紮,但是很可惜,他掙不過這個向導——特別是,他們仍舊有綁定關系。
伊瑞尼斯彎下身子,用手鉗住了以諾的下巴,說:“你真的不打算向我說清楚?”
Advertisement
以諾咬緊牙關,他極力的控制自己身體,像是拼了命一樣的艱難擡起雙手握住了伊瑞尼斯的手腕,說道:“放……放了我……”
“放了你?”伊瑞尼斯苦苦一笑,“我才剛剛找到你呀。”他一動,以諾的手卻抓着他,這叫他皺起了眉頭,想到什麽似的把以諾翻了過去看他脖頸後面的标記。這是他們彼此綁定成為靈魂伴侶的标記,是只有唯一除非死亡才能把他們拆散的信物。以諾是被他從小帶大的,故而标記是伊瑞尼斯的族徽,顏色也因伊瑞尼斯近神的力量而呈現金色。可是現在,那枚光彩耀眼的标記,已經變為了肉色,像是胎記一樣印在以諾的皮膚上。
伊瑞尼斯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個标記仍然如初,可是綁定效果确認不如當年,以諾進門之前他都沒感覺到是以諾,而現在他無法全力控制以諾。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很過個可能性在他的大腦裏出現,他擡頭看向二樓,起身就要往上走。
以諾不知哪裏來的力量,也許是伊瑞尼斯混亂的思緒減弱了束縛,他爬起來抱住了伊瑞尼斯的腰阻擋對方的前行,伊瑞尼斯雙手按在以諾的手上,用精神力壓制這個瘋狂的向他攻擊的哨兵,冷聲道:“那個孩子,是誰的?”他轉頭,目光直視以諾,眼神中壓抑着一種近乎瘋狂的神态,“幫你解除綁定……的人?”
“這與你無關。”以諾抱着伊瑞尼斯用力向後倒去,兩人狼狽的從樓梯上滾下,以諾把目之所及之處能拿到手的東西都丢向了伊瑞尼斯,那些物件飛速接近伊瑞尼斯,但是在距離他非常近的位置紛紛直線墜落。以諾翻去了架子邊摸到了一把剪刀,還未亮出,就被伊瑞尼斯用意念軟化成了一灘鐵水。以諾無計可施,破釜沉舟一般的解放了自己的身體,一只巨大的霜狼從他的背後咆哮而出,兇猛的撲向了伊瑞尼斯。
伊瑞尼斯記得那只霜狼,它是以諾的精神體,跟以諾一同長大。
第一次見到以諾的時候,是伊瑞尼斯十七歲出任務的時候,那時他已經展現了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是整個向導工會最為年輕的指揮官,可以同時指引多名哨兵。他們在邊境執行任務時發生了武力沖突,對方盤踞了一個小村落并以村民為要挾。盡管做了最大的努力,當戰鬥結束的時候,整個村子變得非常安靜,被死亡籠罩,無人生還。他與其他人一起清理戰場,在一群死人堆裏撿到了一個瘦弱的孩子。
這個孩子被出于人道主義帶了回去,但伊瑞尼斯覺得,在那些哨兵眼中,這個孩子所處的位置更像是一個戰利品。他覺得他可能三歲左右,可當他問起的時候,孩子非常平靜地說自己有五歲了。
他又問他的名字,孩子搖頭。
無名無姓,極度營養不良,徘徊在死亡邊緣,卻像個野草一樣頑強的活了下來。伊瑞尼斯端看這個小孩兒,才發覺他也一直在死死盯着自己,非常鎮定,完全沒有被方才的激戰吓破膽子。伊瑞尼斯笑笑,哪裏是野草?分明是個小野獸。
伊瑞尼斯把他帶回了王都,并通過一些手段領養了這個小孩兒,給他起名叫以諾,意為被神接走的孩子。
“你以後要叫我爸爸。”年輕的伊瑞尼斯對小以諾如是說。
小以諾拒絕。
因為之前苦難的生活,以諾的發育比同齡人都晚許多,也沒有任何覺醒征兆。伊瑞尼斯以為他就是個普通的孩子,便按照一般的方式養育,接受家庭教育,并在适齡的時候送去讀書。
以諾的覺醒是在十歲時,那會兒他在上體育課,踢球被撞到了頭部,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伊瑞尼斯匆匆趕過去時醫生都已經結束了治療,并通知他結果。他本以為像以諾這個樣子,即便是覺醒,恐怕也是個三流向導,可他沒想到以諾竟然是個哨兵。
這叫伊瑞尼斯産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心情。
以諾順理成章的被送去哨兵學院接受特殊的訓練,這意味着他要離開伊瑞尼斯了。以諾見死人都不怕,可要與伊瑞尼斯分別時,卻抱着他大哭了一場。
伊瑞尼斯嚴肅的說:“哨兵可以流血,但是不能流淚,知道麽?”
“可是我不想離開你。”以諾哭着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如果你表現的足夠優秀的話。”伊瑞尼斯說,“只有最強的哨兵才配站在我的面前。”
以諾皺着臉看着他。即便十歲了,可以諾的個子還是十分矮小,伊瑞尼斯需要半蹲下才能與他目光平視。以諾像是被逐出家門的小狗一樣的可憐神情讓一貫嚴肅的他放軟了口氣,用安慰或者是鼓勵的話對以諾說:“小哨兵,如果你畢業成績拿到第一名,我就送給你一個禮物,怎麽樣?”
“什麽禮物?”以諾問道。
伊瑞尼斯想了想,說:“你不是不想跟我分開麽?到時候我們可以綁定,這樣就不會分開了。”
以諾還不知道哨兵向導之間的種種關系,又問:“什麽是綁定?”
“就是成為彼此的唯一,靈魂相伴,永不分離。”
伊瑞尼斯像是個哄騙孩子去上學的家長一樣,他随口說出的話卻被以諾當了真。以諾不鬧了,隔天就帶着行李去了哨兵學院,甚至不需要伊瑞尼斯去送。以諾走到門口時,忽然轉身以一種十分複雜的眼神看着伊瑞尼斯,然後脆生生的說了一句“爸爸再見”就跑了。他撓了撓下巴,看着湛藍的天空,有種被抛棄的老父親的即視感。
哨兵學院的課程非常緊密,訓練強度也非常大,鮮少有假期,連伊瑞尼斯都很少能進去裏面,他們只能通過網絡聯系。時間過的飛快,伊瑞尼斯覺得眨眼之間以諾就從一個還哭鼻子的小孩長成了一個風姿卓絕的少年。科學的訓練再加上哨兵基因的顯露,以諾以光速發育成長。等到他十八歲畢業時候,身高已經差不多與伊瑞尼斯齊平了,體格修長健美,曬成蜜色的皮膚顯露着生命的活力,一張俊臉青春而張揚,散發着哨兵特有的年輕的荷爾蒙。
時光改變了以諾也淬煉了伊瑞尼斯,而立之年的他變得愈發成熟,近神的精神力量讓他富有魅力。以諾拿着自己的成績單獻寶一樣的雙手遞給伊瑞尼斯的時候,伊瑞尼斯正在低頭處理自己的文件,他擡起眼皮随便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句“不錯”,就又低回了頭。
“那……我的禮物呢?”以諾試探的問。
伊瑞尼斯一直運動的筆停了一下,張口說:“凱特家的小女兒也剛剛從向導學院畢業,比你小一歲,我覺得你可以認識一下,适當的多跟自己的同齡人接觸。”
“可是……”
“我下午還有一個會。”伊瑞尼斯說,“很抱歉我可能要缺席你的畢業典禮了。”
以諾備受打擊,失落的走出了伊瑞尼斯的辦公室,他沐浴在溫柔的陽光下,心情卻十分沮喪,身後不知何時跟着一頭巨大的霜狼,通體銀色,身姿健美,氣勢威猛。它低頭用自己的額頭碰着以諾,安慰自己的主人。
那是以諾的精神體,伊瑞尼斯從第一天就知道,只是以諾小的時候,霜狼還是只小狼崽,跟狗差不多,還會跟人玩,差不多算是以諾少有的玩伴了。它陪伴以諾成長,現在同以諾一樣,盡全力的攻擊自己。
狹小的一樓房間被兩人一獸鬥的宛若狂風過境,伊瑞尼斯可不是個有耐心的向導,久居上位讓他的脾氣秉性只有表面上的優雅冷靜,而哨兵的背叛和敵意讓他陷入了瘋狂,甚至無法自控。他不會像哨兵們一樣訓練格鬥技能,只需要用自己的精神力去控制對方,戰鬥就容易許多了。
以諾被巨大的力量甩到了櫃臺後面,他痛苦的爬了起來,眼睜睜看着霜狼被一股一股的精神力捆綁在了地上哀鳴。他無計可施,從櫃臺後面摸到了一支筆,尖銳的筆頭按在自己後脖頸的标記上,大聲說道:“住手!”
空氣安靜。
“你不會希望看到自己養了十三年的寵物死掉。”以諾呼吸粗重混亂地說,“對不對?”
伊瑞尼斯停下了手,霜狼從地上消失了。他的表情很難看,有些猙獰,狠狠盯着以諾。
“你走……”以諾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喊道,“走啊!”
伊瑞尼斯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終還是妥協了一樣憤恨離去。以諾看着遍地狼藉卻沒什麽時間和心情傷春悲秋,他連忙跑去二樓看小萊。小萊躲在櫃子後面,看見爸爸回來了,害怕地問道:“爸爸,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小萊。”以諾抱住了小萊,低聲安慰說,“有爸爸在呢,別怕,壞人被爸爸趕跑了。”他褪去了一身戾氣,溫柔的撫摸小萊的頭頂,“家裏太亂了,今晚爸爸帶你去菲爾叔叔那裏住好不好?”
“好。”小萊回答。
當菲爾大晚上的看到這對狼狽父子的時候可沒有他倆那麽鎮定,他驚慌的差點尖叫出聲,以諾連忙把他推進了房間裏。菲爾趕忙問:“你怎麽受傷了?”
“他來了。”以諾言簡意赅。
菲爾抓住了關鍵訊息:“你的向導?他找到你了?”
“對。”以諾說,“我要帶小萊離開,今晚就走。”
“所以你是來向我道別的?”
“不是。”以諾說,“這段時間鎮上的哨兵是平時的幾倍,我要先去探路,請你先幫我照看一會兒他,最好能哄他睡着。等我确認安全路線之後再來接他,相信我,很快。”
菲爾知道以諾的過往,所以沒有過多細問就答應了下來。他在以諾離開之後把家裏所有的現錢都找了出來,還準備了一個急救包。正如以諾所說,他很快就回來了,哨兵的身體素質和偵查能力足夠他把整個小鎮都兜一圈了,但是結果出人意料。
布瑞爾小鎮被全線封鎖了,就這麽迅速,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喂,我說。”菲爾覺得今天晚上吃的驚比飯還多,“你的向導未免也太手眼通天了吧?是政府的大佬?你打算怎麽辦?”
以諾對于菲爾的連連發問像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一樣,猛的擡頭說:“我要完全消除我的綁定标記,你幫我。”
“哇,你以為我是神?”菲爾重複着他誇張的話,“怎麽可能啊!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砰”的一聲,以諾掐着菲爾的脖子把他按在桌面上,居高臨下的冷聲說:“你是個向導,我說的沒錯吧?”
菲爾臉色煞白,臉上是僵硬的笑容,打着哈哈對以諾說:“開什麽玩笑?我是個醫生……”
以諾的手指繞到後面,在一截脊椎骨上按下去,說:“你可以繼續裝,反正普通人是沒有這種腺體的,要不我給你拆下來讓你如願?”
“大佬你可饒了我吧!”菲爾自知幹不過一個徘徊在暴走邊緣的哨兵,舉手投降,“我幫你我幫你!你先放了我!哎不對,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以諾稍微松開了手。
“我确實有完全消除标記的辦法,只是我這麽做是因為我的哨兵死了,我想忘掉痛苦。”菲爾無奈地說,“可是你的向導還活着,這麽做可能會出現意外,甚至得不償失,太危險了。”
“我也想忘掉痛苦。”以諾堅定地說,“不惜一切代價!”
菲爾直起了腰,聳肩說:“你們這些哨兵可真喜……嗯,富有‘冒險精神’。”他拍拍手,走到了自己的工作臺前,面對一堆形形色色的試劑,說:“調配藥水需要時間,那東西我就用過一次。為了避免太無聊,不如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吧。”
“什麽故事?”
菲爾看似沉思片刻,說:“我猜你之前跟我講的經歷可能只是故事的冰山一角,不如這次就從你的向導講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