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虛情

清風徐徐,吹得亭邊紗幔輕搖, 風煙波說着無關痛癢的寒暄話, 一邊悄悄打量對面二人。

直到閻煌抿了口酒, 淡淡地說:“說正事吧。她是自己人,不礙事。”

自己人。

寥寥三個字叫風煙波變了臉色,但眨眼的工夫,她就又換回如常的嬌笑,“好。”

再開口, 說的總算不是閑篇了。

“奴家趕到之時,那群雜碎早就死的死逃的逃,以那位魏康大人一人之力足可應付,閻郞不必擔心, 天子早已班師回朝, 現如今多半已經回宮。”

閻煌神色冷淡, “我沒問他。”

君微聽了個懵懂,揣摩着應該跟先前從府衙聽來的消息有關。西蠻來犯, 天子親征, 這樣說來……大狐貍前些日是去西邊幫着禦敵了。可聽起來,大狐貍對當今大沣天子及其反感,既然反感, 又為什麽要千裏馳援呢?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夾着蜜餞咬,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閻煌。

他像是察覺到了視線,瞥了過來。

君微反應不及, 四目相對,她愣了愣,把手中咬了一半的蜜餞遞了過去,“你要嗎?”

閻煌的視線落在那顆已然露出核來的蜜餞上,而後緩緩挑起眉。

“……不對,”君微慌忙把這一顆塞進口中叼着,重新撿了一顆呈給他,“吃這個吧!”

閻煌漫不經心攤開手,等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放入掌心。

“還有沒有其他發現?”他把玩着那顆蜜餞,一邊問風煙波。

“有,我潛入敵後,發現散兵游勇背後确有教唆者,只不過藏匿得身,一時不知真實身份。”風煙波頓了頓,問,“閻郞讓我去查,可是早料到這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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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抱病,這事連京城內知情者都寥寥無幾。西蠻遙遠,又怎麽會立刻得知、乘機出兵?必然是有人将消息外洩,令那群烏合之衆誤以為是渾水摸魚的大好機會。”閻煌的長指在蜜餞的棱角上摩挲,“這人既能知情,想必在長慶待的時間不短——以你醉風樓的暗網,居然一無所知?是我對你的期望值過高了麽?”

君微嚼着口中蜜餞,眉眼間帶着點疑惑。

她覺得,眼前的閻煌有點陌生,跟她熟悉的那個毒舌狐貍完全不同,就好像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突然就變成了朝堂斡旋的政客。

風煙波則完全斂了眉眼,“也曾撞上過一次,但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這鬼公子聲音倒是儒雅,不似奸佞狡猾之輩。”

“君子、小人幾時寫在臉上了,”閻煌冷聲道,“這道理微微不懂也就罷了,你竟也不懂?”

微微?風煙波聞言,看了君微一眼。卻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閻煌發呆,對這個稱呼并無反應。

“閻郞所言極是,”風煙波垂睫,“奴家奔走塵世,自不可與被捧在掌心的小娘子相比。”

閻煌動了動唇,想說什麽,最終卻只是把小妖怪給的那顆蜜餞丢入口中,沒有說話。

君微後知後覺,“我不懂什麽?”

風煙波柔聲,“說閻郞處處袒護你,所以你不懂人間險惡。”

“袒護?他不欺負我就算萬幸了。”

閻煌挑眉,“蜜餞亂吃也便罷了,話不要亂講——我幾時欺負你,如何欺負你?”

“你每日從睜眼到閉眼,不都以欺負我為樂嗎?”

眼見兩人又鬥起嘴來,風煙波以袖掩面,嘬了口酒。

她與閻郞相識已久,雖不敢說對這男人了解多少,至少清楚他骨子裏的孤獨倨傲——行走世間,他極少同人交好,真有攀談,也定然另有所圖,絕不會平白無故浪費光陰在不相幹的人身上,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可現下,閻郞與這小妖怪說說鬧鬧,倒是毫不吝啬,樂在其中。

風煙波心裏有了計較,放下杯盞,“閻郞,說起來離開北境時你傷勢不輕,又挂心小娘子,星夜兼程地趕回來,這傷竟好得這般快?”

君微悄悄地,把手藏進了袖籠裏。

可風煙波何等七竅玲珑,伸手拉過她的手腕,細細看了眼未消的傷口,“原來是小娘子舍命相救……妹妹,你與閻郞間這份情誼,還真叫姐姐羨慕。就沖着閻郞帶傷趕回來救你,你是否也該敬他一杯?”

說着,風煙波就斟了酒,遞了過來。

還沒等君微接過,酒盞就被閻煌單手奪過,一飲而盡了,“小孩子喝什麽酒。”

“奴家倒是覺得,數日不見,小娘子已然出落成小美人……可不小了呢。”

君微在她意有所指的視線中不自覺地含起了胸。

閻煌放下酒盞,随口道:“要喝,去找宋宋要點果子酒來。”

君微如蒙大赦,連忙跑回咫尺苑去找宋宋了。

等她跑遠,閻煌才冷聲說:“為何騙她。”

風煙波重新替自己和閻煌斟滿酒,淺笑道:“小娘子聽了不是十分高興麽。”

“我問你為何騙她。”就連君微當面問他的時候,他都未曾撒謊。

“閻郞可是心疼她受騙?”

閻煌冷哼,“我不過看不得被安上這些狗血橋段。”

“狗血嗎?”風煙波自嘲道,“奴家日日待在市井之中,聽得最多的便是這些狗血橋段,自然信口捏來,對不住閻郞的高風亮節了。”

閻煌擡眸,靜靜看她。

風煙波仰頭喝酒,低頭淺笑,“閻郞愛不愛聽不打緊,小娘子歡喜就好。”

“我不在乎她是否歡喜。”

“閻郞,你可知要将一個人留在身邊,比起用繩索動武力,還不如用感情來的牢固?”說這話的時候,風煙波一雙妖嬈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閻煌,仿佛能透過他的滿不在乎看到內心。

閻煌将手中酒盞往石桌上重重一擲,“就算用繩子,也好過用這些虛情假意!如何留她,是我的事,不勞風樓主費心。”

竟是動了怒。

風煙波退開桌邊,疊手俯身道,“……煙波知錯。”

然而閻煌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認錯,一言不發地自顧飲酒,直到遠遠看見君微抱着酒壇子跑回來,才重新開口:“起來吧。我回長慶是因為戰事已定,多留無益,不是為了救誰,更不是為了哄誰留在身邊。往後,別再在我面前自作聰明。”

風煙波斂目,“是,奴家記下了。”

君微抱着酒壇子,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來,未曾察覺兩人之間有異,十分快活地說:“宋宋說這壇子酒埋了七八年,如今正香醇,正是啓封的好時節呢。”

說這話的時候,她幾乎雙眼發光,只差沒咽口水了。

閻煌無奈,“那就啓開好了。”

他以為小吃貨多半要先幹為敬,沒想到她竟恭恭敬敬地将第一碗酒遞了給他,而後又重新給自己盛了一碗,向他舉杯,“大狐——閻公子,你的恩情我都記下了,來生定當做牛做馬,結草銜環相報!”

閻煌單手捏碗,眸子睇着她,沒有說話。

這小家夥……還真信了風煙波的胡話。

君微說完,也不等他表态,自己一仰脖子,幹掉了整碗酒。

看着小妖怪纖細的脖子,閻煌眸光幽暗,噙着酒碗邊緣,“這賬我記下了,你莫要想賴。”

說罷,他一仰頭,飲盡了君微敬的那杯酒。

風煙波心道,這真的只是虛情假意嗎?閻郞?

******

眼見君微被少爺背回來,宋宋手忙腳亂地要接人,奈何閻煌不放手,他也只得幹看着。

“她不是找我拿了果子酒嗎?為什麽不喝果子酒?”宋宋跟在一邊,眼見着閻煌又把人給放自己床上了。

“她喝的就是果子酒。”

宋宋啞然,“那酒幾乎跟水無異,怎麽還能醉?!”

閻煌将被角掖在君微颌下,“可她就是醉了,我能奈何?”

宋宋一怔,看向他家少爺,只覺這話着實不像能從他口裏說出來的。

君微翻了個身,把剛掖好的被褥又給踢開了,四仰八叉地抱着被子,一人占了閻煌的整張床。

宋宋忙說:“她睡覺不老實,要不,還是我來照顧——”

“明日的東西準備好了嗎?”閻煌打斷他。

“都備着了,少爺,要我跟着去嗎?”

“不用,”閻煌坐在床邊,神色平靜,“明日我帶她去,你不用等。”

宋宋一驚,“帶她?”

“東西在她的袋子裏。”

可宋宋知道,若他家少爺想拿,分分鐘就能拿出來……根本不用帶着小丫頭親自前往。不過,就算再給他幾顆膽,他也不敢當面戳穿少爺。

待宋宋離開,閻煌低頭,試圖把被小妖怪拽在懷裏的被褥扯平,然而她抱得死緊,扯都扯不開。

“早知道,果酒也不給你喝了。”

君微撅起嘴,像是聽見了他的話,但腦子又不是十分清楚,叽裏咕嚕地答:“先生說了,高興才喝酒。”

“有什麽可高興的?”

閉着眼睛叽咕的小妖怪突然睜開眼,眸光潋滟地看向他,許久,眼兒彎彎地笑起來。

不等閻煌回過神,她已經咂摸着嘴,閉上眼,翻了個身,嘟囔着“真好”,又繼續睡了。

真好?酒好?還是……人好?

閻煌無奈地松開被她死扯着的被子角,撚了個訣,溫柔的金光覆在君微露在被子外的後背,像一床綿軟的被褥将她擁住。

他自己則坐在桌邊,單手支颌,閉上了眼。

誰說果子酒不醉人,他明明也有三分酒意,否則怎會覺得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妖怪……竟也有幾分惹人憐愛?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在乎她是否歡喜。】

過陣子,我再回來問你臉疼不疼喔,大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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