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允正二十九年,正值亂世,多國割據局面已維持近十年,其中,遼國最為強盛。魏國次之。遼魏兩國邊關戰事不斷,弱小的燕國夾在遼魏之間,在兩國交戰其間受盡欺辱。遼魏兩國交戰期間,燕國滁州的邊界地帶屢受其擾。燕國力求自保,敢怒不敢言,從未出兵鎮邊。]
立冬日,燕國。
今夜,滁州城外下起了小雪,寒風似乎能穿透窗紙,刺人肌骨。
書案前的寧軻打了個寒顫。他看了眼快燃盡的蠟燭後,默默放下手裏的書卷,輕步朝裏屋走去。
裏屋的床上,他七歲的妹妹婉桃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棉被差點兒被踢到地上。寧軻坐在床頭,伸手耐心得再次給妹妹掖好被角。
自從六年前爹娘被遼軍殺害之後,他就和妹妹相依為命地守在這間小院裏,六年裏,他沒再睡過一天的安穩覺。
寧軻今年剛滿十七,除了保妹妹一世平安外,他還想去趕明年的春闱,中第後能入朝輔政,挽救在風雨中飄搖了近十年的大燕王朝,也不枉自己一身書墨,十年寒窗。
屋外的風倏然間猛烈起來,木窗格子被刮得咯吱作響。
寧軻擡眼,見窗外有光影晃動,他屏氣凝神,又聞斷斷續續的馬蹄聲。
他蹙眉移到窗邊,透過窗縫,他看到遠處有星點火光,借着昏黃火光,他終于看清了在暗夜中搖曳的那面紫色軍旗。
上面的文字他認不得,但那紫底金邊的旗面他卻蝕骨難忘。六年前爹娘慘死的那一晚,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從地窖裏爬出來時,親眼目睹了揚着紫色軍旗揚長而去的遼軍。
他果斷關上窗,迅速用棉被将熟睡中的婉桃裹住,再拿過牆角的竹背簍,輕手輕腳地把她放進去。
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如催命鼓般,寧軻也不管身上還只穿着單衣,直接背上妹妹就往屋外沖。
出了院子,寧軻環視一周,發現遠方各處均是遼人的燙金軍旗,他深呼一口氣,覺得無頭蒼蠅亂撞一般也不是辦法,必須摸清局勢,想個萬全之策。
寧軻是個土生土長的滁州人,哪裏隐蔽哪裏危險他摸得清清楚楚。他一路朝南跑,匍匐在不遠處矮丘的野從裏,觀察着遼軍的後續風向,他想,如果遼軍只是來屠村掃糧,那麽他們糧滿物豐後,自然會拍拍屁股走人。
可他足足卧了半個時辰,遼軍還沒有撤退的意思,更讓他不解的是,遼軍既沒有搶糧,甚至連他家院裏的草棚都沒舍得掀。一群人在他家院裏站了半天,除了一刀砍死了他家的狗,踢了幾腳院裏的幾只蘆花雞,其他什麽也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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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軻身子伏得極低,警惕絲毫不減,一雙墨瞳幽幽打量着遠處的遼軍。直到最後,當一個遼人士兵掀開了一輛糧車上的遮布時,寧軻才徹底明白。
車板上裝的不是什麽糧草,而是滿滿的屍體,遼人将剛剛殺死的燕人胡亂堆砌在車上,像是一堆随手抛棄的廢銅爛鐵。
他明白了,遼軍這次不是沖着糧草財物而來,而是單純地沖着燕國百姓而來。他剛攥緊拳頭,又見有幾個遼人紛紛扒下死去的燕人身上的衣服,換到了自己身上,他們右手貼在左胸口上,朝一個首領屈身行了一禮後,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他們家。
遼軍開始撤退了,可換下衣服的那幾個遼人卻沒有離開,依舊在他家裏。
寧軻松開緊閉的牙關,邊起身邊揉着酸脹的小腿。竹簍裏的婉桃因為感受到颠簸,嗫喏了幾聲,緩緩睜開眼。
“嗚哇--”
女童的哭聲刺破長空,寧軻起到一半的身子猛地一傾,他下意識地勾手去護背上的妹妹,一時沒來得及躲開身旁火刺木的枝葉。
“嘶拉”一聲,木刺從他的膝蓋劃到小腿,冷風從殘破的長衫灌入傷口,寧軻悶哼一聲,咬牙忍住疼痛。
遼軍聞聲而動,一大行人搖着火炬,烏泱泱地朝矮丘這邊過來。
寧軻抛下竹婁和棉被,直接把妹妹抱在懷裏,聲音淳淳,還摻雜着些許少年氣:“別怕,哥哥在這兒。”
婉桃聞聲安靜下來,眼珠子咕嚕嚕轉着,奶聲奶氣地呢喃:“哥哥,冷。”
寧軻将手臂又環緊了一些,冰天雪野裏他卻已冷汗涔涔。
他仗着對地勢的了如指掌,跟遼軍躲貓貓似地在荒野裏兜着圈子,他越跑腦子越清醒,遼軍這次看來是奔着斬草除根而來。
血肉之軀哪裏賽得過鐵蹄,寧軻望了眼前路,不知何處可歸。
寧軻沿着小道跑,山林的盡頭是串聯燕魏遼三國的界河---季北河。
這裏是河流下游的淺灘處,河沙和碎冰混沌成團,保不齊還有遼魏兩國交戰時灑下的鮮血,一切在朦朦月光下顯得詭異而蒼涼。
寧軻心一橫,脫下鞋拎在手裏,赤着腳淌過河。
遼軍找到路追過來的時候,河面上只有一串薄冰碎裂的的足跡,一行人剛要馭馬過河,最前面身材魁梧的領旗校尉将手中的狼牙槊一橫,獰笑一聲:“不用追了。”
燕人踏上魏土,與踏上黃泉路無異。
魏軍大營。
主将軍帳內,易殊正在軟塌上睡得正酣,一身靛藍色長袍未褪,臉上還蓋着本藍封的《滁州轶事》。
一名輕甲士兵不知輕重地闖進來:“殿下!”
易殊煩躁翻了個身,抓起臉上的書扔過去:“他娘的找死呢!”
士兵被吓得直嘚嘚,說話差點兒咬到舌頭:“殿……殿下,剛剛在營外抓到一個燕人奸細,特來請令。”
燕人?還奸細?他大魏與遼國交戰,不過是借燕國一點地盤用用,這麽多年燕國也沒吭過一聲,這怎麽還突然來了個奸細?
易殊挑眉:“你怎麽斷定那人是奸細?”
“那燕人說有一妙計要獻予殿下,被周都尉給截下了。都尉說,眼下正是我大魏與遼國戰士膠着之期,怎會有燕人來投魏軍,一定是奸細!”
“投軍?”易殊眼角微提,來了點兒興致,他慢悠悠坐起身來:“叫周揚帶人進來。”
片刻,身材魁梧的周都尉押着渾身泥濘的寧軻進帳來,衣衫褴褛的少年眉眼淡淡,如遠山曉霧般清疏,神色泰然,絲毫無狼狽之色,只是牽着身邊的婉桃默然靜立。
大魏恒王,是魏國承獻帝的十三皇子,自數年前魏遼開戰後,十三皇子主動請纓,踏遍荒寥之地,戰功赫赫,卻從未請命還朝,是當朝的一段佳話,寧軻也有所耳聞。忠貞勇猛固然為寧軻所敬,但這些年來魏軍肆無忌憚地侵占燕國之地也是事實,他自然跨不過這道坎。
周都尉見寧軻巋然不動,氣急了朝他腿上一腳踹去:“見了恒王殿下還不行禮!”
寧軻敏捷得稍稍偏身,只與周揚的大腳擦了個邊兒。周揚踹了個空,氣急了又一腳要上去。
“住腳!”易殊拍了拍衣袍,揚手抽出榻邊的玄鐵長劍,慢悠悠踱到寧軻身邊。
“踹踹踹整天就知道踹。”說着,他反手一擡,玄鐵劍身已經架在了寧軻雪白的脖頸邊,易殊意味深長地打量着寧軻,一雙桃花眼勾地動人心魄:“你有何計要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