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興許是琳琅美玉摸得太多,偶然間這種平民百姓的小玩意起了興趣,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寧軻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側頭看了眼馬上高坐的易殊,看不出來這個好奇寶寶有什麽惡意,反而是一副真的很想看看的樣子。

寧軻這次沒多想,回身把玉遞了過去。

環玉在日光下瑩瑩反着光,易殊把玉佩握在手裏,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

“父親在你心裏,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易殊淡淡開口,見寧軻不答,他又輕笑着自問自答:“肯定是的吧,誰又不是呢?”

寧軻只覺得易殊有些不知所雲,卻沒覺察到易殊那抹稍縱即逝的無可奈何。

這人還真有些琢磨不定。

易殊:“你天資聰穎,習武必能成器,為何只是要讀書?”

“我爹曾是燕國禁衛軍的都護,多年前被燕遼交戰之時,曾在遼營為俘,那一年,我爹失去了雙目。後來,燕國割地招降,遼軍放回戰俘後,我爹又被奸人誣告叛國,窮途末路,我爹只能帶着我和娘親回鄉。幾年後,老來得女,有了婉桃。本想安穩度過餘生,誰料遼軍依舊猖狂如斯,我爹身殘年邁,早已敵不過遼人的刀劍了。”寧軻雲淡風輕地講完了父親的一生,易殊能感覺得出來,這些話不僅只在寧軻的唇舌上一過,每一個字,都如芒刺般,細細碎碎地紮在寧軻心中。

“奸人當朝,武士的刀劍可以砍掉敵人的頭顱,确敵不過歹人的三言兩語,筆鋒劍刃。”寧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把深埋心底的想法全抖落出來,還是對魏國的皇子:“我只想能在有生之年,還能看見我大燕崛起的那一天。”

寧軻一瞬間說這麽長一串話,把易殊都吓了一跳,他默了一會,擡手理正了頸前的淩散的紅巾——那是魏國将士的标志。

“本王也希望,能看到大魏崛起的那一天。”

說完,他伸手把玉佩還給寧軻,面容拂過一絲疏然,像是下定了決心,道:“你走吧。”

突如其來的轉寰,讓寧軻也懵了。他一路上都在想回去後怎麽脫身,沒想到一番話下來,易殊竟然先主動松口了。

“如今滁州大多已被遼軍控制,等過些日子滁州戰事平定了些,我會派人護送你們過滁州,給你在燕國安排個安穩的地方。”

寧軻有些難以置信,而易殊則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悠然地欣賞着前路風景。

素來善于慧眼識珠的寧軻這次是真的敗下陣來,他完全摸不清易殊的性子,也預測不出來他下一步會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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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到底,他的目的還是達到了,雖然有些不明不白,但終究于他也算什麽。

滁州戰事已經維持了三個月之久,再加上今天一站的加持,遼軍後撤是指日可待的事。雖然魏遼之戰不會結束,但起碼滁州的燕國百姓們不會遭戰火摧殘了。最多再有一月戰事便可休,到時候他就可以帶上婉桃遠走,繼續循着他原來的軌跡生活。

而他于易殊,應該也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瞬,轉瞬即逝的過客罷。

身披将铠的的易殊騎在馬上,在寧軻眼裏宛若高山。易殊不經意側了個頭,好巧不巧得正與寧軻視線交纏在一起。

他看了看寧軻凍得僵紫五指和覆了雪的烏發,輕搖了搖頭,把身上挂的劍換到另一邊,然後微弓身,手臂穩穩抓住寧軻,一個猛提,便把他拉到自己身前,熟練得簡直就像個土匪頭子半路掠人打劫一般。

寧軻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他整個身子下意識繃緊,心中莫明沖上來了點愠惱:“幹什麽?”

易殊一手越過他身側拉起缰繩,另一只手狠命地揚了下馬鞭。

胯.下戰馬一聲長嘶,疾馳而去。

和着風,一道散漫的聲音從寧軻背後飄來:“這裏到魏營還有四十裏,靠你兩條腿,走到明年去啊?”

自從火攻大捷後,遼軍的銳氣顯然是削減了幾分,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幾日魏遼兩軍大戰未起,小戰不斷。

易殊麾下的遠忠營這些年來在邊關也不是白待的,對于遼軍這種隔三差五來串門似的的攻擊,還是能應付得住的,偶有乘勝追擊之時,還能把遼軍戰線逼退數裏。

這天晚上,正是軍營內的放飯時間,除了巡衛兵,大部分士兵圍坐在幾簇篝火旁喝粥啃餅。寧軻一身墨色衣衫,端端正正地坐在軍帳旁的石墩上溫着《太公六韬》,婉桃梳着雙丫鬓,咋咋呼呼得在一旁滾雪球玩,有時候滾到篝火旁的人群處,還會有三兩士兵笑着逗弄婉桃兩句,婉桃這些日子在營裏已經呆慣了,并不怕生。也不知道有幾個士兵是說了什麽,惹得婉桃咯咯直笑,小丫頭一笑,周遭的士兵也樂了,有個胖胖的士兵還直把自己手裏的面餅往婉桃懷裏塞,婉桃猶豫片刻,轉過頭來看寧軻,見哥哥朝自己微微笑了笑,便心花怒放,蹦跶着過去接了面餅。

遠忠營雖是魏國三大國軍之一,但并不像其他先鋒營一樣滿賦蕭肅之氣,平日沒有戰令時,軍營裏的氛圍總是和緩的,将士們在戰場上骁勇善戰,下了戰場卸下铠甲,便都是會哭會笑的普通人。

似乎魏營也并不像傳聞中的那麽駭人,至少寧軻這些日子是這麽覺着的。在這裏,至少能保證婉桃的安全,這似乎是寧軻支撐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忽然,士兵們都站起身來齊齊看向營門,寧軻也擡頭一起望過去。

先是陣陣馬蹄聲傳入耳中,仿佛地面都跟着一起震動起來,易殊騎着戰馬,領在軍隊的最前方先人一步地沖進營中,身後的紅色戰袍在風中一起一伏,一雙灼灼的桃花眼裏帶着春風得意,仿佛能讓這荒雪原上即刻變得山花爛漫。

易殊雖平日裏總是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調調,但內裏還是個拿捏穩當的人,偏只有打了勝仗後的凱旋快意,他總是要完完整整地放明面上。

今日易殊只率騎兵兩千餘,直闖遼軍駐紮在滁州的一個關鍵駐紮點,又将一支分隊趕出了滁州。

“恭迎殿下。”将士們紛紛跪下行禮。

易殊擡手示意免禮,又轉身沖着身後今日随他一起出征的戰士道:“爾等皆是我大魏的忠良将士,快些下馬歇息罷。”

很快有士兵去扶負了傷的戰士,又有士兵去引新的火堆,緊張的氣氛松懈下來。

易殊顧不上吃飯,下了馬就直接朝寧軻這邊過來。

他二話不說,拉起寧軻的手臂就把他往軍帳裏拽。

寧軻皺眉:“幹什麽?”

易殊把寧軻手裏的書一奪,剛想丢在一邊,便被寧軻一個冰冷而具有威脅性的眼神刺了一下。他咽了口口水,手一轉,乖乖把書合上,畢恭畢敬地給寧軻把書放在石墩上。

“我有急事要與你商議,這書你過會再看。”

寧軻瞥了眼四平八穩躺在石墩上的那本《太公六韬》,又看了眼易殊身上染了血的,還未卸下的铠甲,沉沉應了聲:“行,但你先松手。”

易殊随即放開手,道:“走。”

“不許欺負哥哥!”

一聲清脆的童音從不遠處傳來,婉桃噠噠噠得跑過來,兩手叉着腰,小圓臉鼓得像包子。

易殊小時候完全就是個情商堪憂的混世魔王,什麽公主郡主都被他欺負哭過,為這事沒少受過父皇的責罵,可他就是個天生愛搗亂的性子,什麽翩翩君子之道他學不來,欺負了別人總是最後野夠了,挨罵了才知道後悔。以至于到現在,別說女人了,就說面前這個女娃都能讓他頭疼。

“本王……啊不,我找你哥哥有要事商量,你先一邊玩會好不好?”易殊一邊彎着腰說話,一邊還不停地給寧軻使眼色:管管你妹啊。

寧軻熟若無睹,若無其事地翻了兩下石墩上的書,一副我什麽都看不見的樣子。

易殊愁起來了,小姑娘不比他麾下的士兵,既不能打還不能罵,讓他哄他又不會,想破腦袋也說不出什麽漂亮話,這可如何是好。

婉桃完全不吃他這套:“我看見了!你就是在欺負我哥哥!”

易殊扶額,片刻,他朝着遠處大叫:“周揚,周揚!”

遠處的周都尉提着他那一丈二尺的鐵戟聞聲趕來:“殿下有何吩咐。”

“給我把這女娃看好。”

說完,不等周揚反應過來,易殊便又拉住寧軻的手臂往軍帳裏跑,朝婉桃丢下一句:“你哥哥先借我用用,過會還你。”

空留一臉懵圈的周揚站在原地,他手裏豎着一人多高的描金戟,在堆滿絡腮胡子的黑臉上擠了個笑:“要……要不要叔叔教你耍槍啊?”

主軍帳內,炭火燒得正旺,火上還溫着一壺上好的花雕酒,不一會,酒香就順着水汽從壺裏飄出來,四處溢散。

易殊卸下銀甲,露出玄底赤紋的單袍,寧軻盤坐在易殊對面,看着他正低頭研究地上鋪開的地圖的模樣,忽然感受到易殊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獨有的英朗之氣,平日裏,他的一舉一動粗略看上去總顯得漫不經心,細節之處卻難掩皇子身上的那份與天俱來的距離感。

總之,是一種不可複制的特有感覺。如果讓寧軻向他人轉述易殊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恐怕也說不清道不明。

“逸景?發什麽愣?”易殊把地上的意圖稍轉了個方向,還往寧軻這邊推了推,以便他能看清楚。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易殊已經開始直呼他的字了,可這麽多天下來,他還是有點不習慣。寧軻忙回神,眼神轉了個彎,移到那張地圖上,一臉正色地直入主題:“殿下今日一戰可贏得徹底?”

“算是大獲全勝,今日終于把這幫遼人從滁州逼出來了。”

易殊的遠忠軍現在所在的西川,屬魏國邊境的無人區,窮山惡水,正是由于無人居住,遼軍才以此為切入點,屢屢進犯。前幾個月遼軍躲在燕國滁州,一是利用滁州易守難攻的地勢,二是把滁州當成自己的糧倉,擾得易殊根本沒法子大手大腳地出兵。雖然在交戰時經常犯滁州的地界,但易殊已經盡可能的做到不擾燕民。

如今這下可好,遼軍被逼到了西川地界,易殊可以放心地出兵與其正面交戰,不用再有諸多顧慮,一想到這個,易殊就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了。

“殿下不要高興得太早。”寧軻不客氣地一盆冷水澆下來:“遼軍最後一支軍隊撤出西川,說明遼軍各個營隊距離已經開始拉近,那麽這種局勢下,遼軍勢必會舍棄之前的緩兵之計,直接聚集分營,合貫而出,單單是從兵力上來說,遼軍已經足夠碾壓我們了。他們現在是只被惹怒的野獸,下一戰随時都會來臨,也許是幾天後,也許……就是明天。”

易殊用鐵鈎取下酒壺,先為寧軻斟了一杯,又不慌不忙地斟滿自己的酒杯:“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應對?”

寧軻伸手,沒有去端矮幾上的酒杯,而是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地圖上做着标記:“如今殿下的兵力最多只及遼軍一半,所以要避免進行正面進攻,并且這次必須要搶到先機,最好能達到我專為一,敵分為十的局面。”

分散敵人,聽起來容易,卻往往是最難的過程,不同的軍隊有不同的性格,如果照搬老祖宗留下來的方法,有時反而會适得其反。

“首先,為奪先機,必沖其虛使其進而不可禦,退則速使其不可及也。所以我們的前鋒軍,不需最勇猛者,只需最為靈活機動者。目的是引蛇出洞,讓遼軍落入我們所規劃的路線。”

“其次,殿下恐怕要拆分中軍,逐個擊破,同樣,後備軍也要拆分,使其備前則後寡,備左則右寡。”

易殊有些猶豫,按照常理,分散敵人後自己的軍隊應該相反地聚集起來,合而攻之,占一個以衆敵寡的先機,可寧軻卻讓他把自己的軍隊拆得比敵軍還要散,甚至連中軍都要讓他拆了,這未必也太冒險了。

寧軻也理解易殊的舉棋不定,他又在地圖上寫畫起來:“殿下不必多慮,兵者,詭道也。遼軍将領也不是個傻子,我們有意引開他們,他們必定會以為我們要分點聚攻之,如若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成星點圍攻之勢,便可以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這是眼下勝算最高之法。”

易殊跟着看着寧軻在地圖上圈出的位置,全部是西川的幾處峰谷險地,幾個地方都是看似易守難攻,但只要熟悉地形,便能找到很多突破口,他又嘬了一口酒,微蹙着眉點點頭,這次看來是要來一個甕中捉鼈了。

寧軻悄悄歪着頭看易殊,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安慰道:“不必擔心,有我在。”

易殊舒展開眉目,饒有興味地盯着寧軻,默默尋思着寧軻的迷之自信從何處來。

“你不是想考取功名,入朝為官嗎?怎麽連兵法也懂得?”

“考取功名需要文史精通,可扶助江山要的本事,卻遠不及此,故而多有涉獵。”

易殊稍眯着眼,又重新細細打量了面前的墨衫少年。

嗯---心志高遠不假,可到底還是有幾分天真。朝堂上的事,哪是他那三言兩語便能道盡的?有些道理,總是到了特定的時候才會明白。

易殊也不知怎麽得,越想越遠,甚至連寧軻多年以後一身肅整朝服,潇然行于大燕國朝堂前石階的場景都臆想出來了。

一陣走神後,易殊平整了一下情緒,覺得自己應該也有點先見之明,抓緊機會向未來的名相讨教一番:“逸景兄平日裏都看些什麽兵書,本王平日裏也愛讀書,怎麽達不到你這個水準?”

寧軻不可置信地盯着滿臉誠懇的易殊看了老半天,直到完全确認那句“本王平日裏也愛看書”是從這位口裏吐出來後,才開始思考怎麽回答。

他真的好想拿手裏的筆杆戳一戳易殊的臉,看看是不是比城牆都厚。

“那……敢問殿下,您平日裏都愛看些什麽書?我可以給您适當調整一下。”

易殊感覺自己有點撐不住,為了維持形象,開始胡編亂造:“最近在看《太陰心經》《治效新書》……這些都是魏國本土兵書,眼界怕是還不夠開闊,所以本王想……”

寧軻臉漸漸黑下來: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他實在聽不下去,便揚着和善的微笑道:“殿下說的可是《太白心經》《紀效新書》?”

易殊話聲戛然而止,愣了片刻後幹笑兩聲:“啊……對對對。”

寧軻:“可是……我覺着相比這兩本,殿下更喜歡那本《滁州轶事》啊?”

微微上揚的尾音,如此自然地以我自稱,讓易殊開始懷疑是不是這些天來對這小子太好了。

不過實話實說,易殊确實抱着那本滁州轶事看了好些天了,這本書是市井中廣為流傳的一本奇聞異志錄,不僅有牛鬼神蛇,還有離奇千變的愛恨情仇,描寫露骨香豔,題材涉獵還猶為廣泛,甚至還涉及到斷袖之誼。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皇子,被人知道看這些“不正經”的小話本,總歸是不好的。

“那本……只是滁州的地理志而已,為了了解滁州地況,本王才不得不研究一下。”

“哦,是嗎?”寧軻挑了挑眉峰,悠然道:“原來鬼神話本還能當地理志看……”

“咳……咳咳咳。”易殊一口美酒嗆在喉嚨裏,臉憋得通紅:“你看過?”

這人怎麽什麽書都看啊?!挽救江山需要看言情江湖小話本嗎?!

寧軻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握住面前小小的紫砂酒杯,指尖在杯面上輕輕摩挲着,濃密的睫毛低垂着:“沒看過。”

易殊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還好,他還可以靠胡編亂造拯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但這本書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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