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易殊覺得剛才咽下去的酒一定是又倒回喉口處了,不然他為什又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寧軻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幾年前随手寫的,內容倒是真記不清了。”
整天讀那些聖賢書是很累的,誰沒有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誰有沒有過血氣方剛與懵懂悸動并存的時候呢?寧軻說自己沒看過,其實也不是逗易殊玩的。這書他前幾年賣給一個書商,成書後自己也沒必要再買來自我欣賞,如今也懶得去想自己當年寫了些什麽。
見易殊一臉複雜地盯着自己,寧軻嘆了口氣:沒辦法,他那也是生計所迫啊。
這幾日,魏軍大營的氣氛又緊張起來,易殊整日和寧軻排兵布陣,營內将士們的刀劍也早已經磨得蹭亮。
傍晚,一抹餘霞洋洋灑灑斜照在魏軍大營的白色軍帳上,天色略微暗下,有巡衛兵們在來來回回地點着火把。
帳內,寧軻正安安靜靜地平躺在低矮的雕花軟塌上,兩手交疊在腹部,身子也放得規規矩矩,這個平日裏寡言少語,內裏卻總是淵圖遠算的少年,和衣安睡的時候,竟也是乖巧的。
“為何不走?為何不走!?”
“汝所為何也?所忠何也?”
“不孝……不孝也!”
“不……不是的……”
“哥哥?哥哥!”
“我沒有!”寧軻大叫一聲坐起身來,睜開眼,看見的是跪坐在塌邊,杏眼圓睜的婉桃。
婉桃緩過神來,看着面色蒼白,額頭上薄汗涔涔的哥哥,皺了皺眉頭,雖然婉桃還是個七歲的孩子,卻也知道疼人。她伸手用袖子去擦哥哥頭上的汗,用稚嫩的童音問着:“哥哥是不是做噩夢了?”
“唔……”寧軻悶着嗓子應了一聲,思緒卻還停留在剛才的夢境裏。在夢中的漫天雪地裏,父親一身粗布麻衣,提着一把長劍朝寧軻緩緩走來,一次又一次地質問着寧軻,夢裏的畫面模模糊糊,而父親的每一次斥責卻異常清晰。
寧軻忽然有些迷茫,又有些心虛。對啊,那天遼軍被趕出滁州時,易殊就已經提出要放自己走,可他卻拒絕了,并提出要留到魏遼最後一戰局勢定下後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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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為了借魏軍之手,報六年前仇。也許是為了還清這些日子欠易殊的人情。也許… …又是因為什麽別的情緒。
留下的日子裏,寧軻只顧全身心地為易殊出謀劃策,卻從沒想過自己留下來是為了什麽。父親的指責,讓他徒然心慌起來。
“婉桃,你想回家嗎?”寧軻盡力斂起面上的愁容,摸着婉桃烏黑的頭發,輕聲問着。
“想。”婉桃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可過了一會,又搖搖頭:“但是……又不想。”
“為何?”
“我們村子已經被燒光了……村子裏對我好的婆婆和爺爺也都不在了,所以,我不想再回去了。”婉桃知道村裏的人們已經在那一晚被遼人殺光,也知道自己的家已是廢墟,回想起來,她只覺得害怕。
寧軻:“那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婉桃點點頭,頓了一頓後,把懷裏抱着的一只雪狼木雕在寧軻眼前晃了晃:“看,這是大胡子叔叔送給我的小狼。”
“是嗎?”寧軻把木雕拿在手裏看了看,發現棱角處還有些參差的磨邊,可狼的眼睛和鼻子卻都栩栩如生,看得出來是新做的,也看得出來周揚雕得很用心。看來這些日子,周都尉和婉桃相處得不錯。
寧軻正看得認真,忽覺頭疼欲裂,身體也跟着猛抽搐了一下,他扶着額頭,視線朦胧之間,看着帳門口進來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
易殊在不上戰場時,大部分時間都是銀甲加身,平時說話做事看起來随心所欲,可卻是随時都要上戰場的架勢。
易殊見寧軻一手撐着塌沿,一手捂額頭的模樣,心下一緊,連忙快步走過來,問:“沒事吧?”
見寧軻搖頭,他啧了一聲,伸手覆在寧軻的額頭上探了探溫度:“這都快燒熟了。”說着,便伸手把絨毯往寧軻身上裹。
寧軻剛來時整天穿着件薄衫到處晃,讓易殊以為這小子可能只是看起來弱不禁風而已。沒想到最後還是病了。昨天服過藥後,就一覺從昨晚睡到今日酉時。
易殊一邊給寧軻裹着絨毯,一邊轉頭笑眯眯地對婉桃道:“小桃桃,去跟大胡子叔叔玩去好不好?”
“又來啊?”日常被趕的婉桃不高興地嘟着嘴,她一仰頭,就看見周揚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在門口等她過去了。
婉桃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便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雪狼木雕,拖着步子出去了。
周遭又安靜下來,火爐的炭火燒得正旺,暖融融的氣息完全将屋內的冰天雪地隔絕在外。
“隊伍編制得怎……”
“先不談公事。”易殊一口打斷寧軻,起身把火上煎好的藥濾到碗裏,端過來放在床邊的桌上。
“今天……就随便聊聊吧。”
寧軻知道易殊是為了讓他放松心情,便順着應道:“好,今天不談公事。”
“你我相識也有段時間了,你卻從未問過有關本王的事情,是不敢,還是不感興趣?”易殊坐在床邊,側身對着寧軻,視線不知道在飄向何方。
寧軻望着易殊的側顏,勾唇笑了笑,答:“都不是。”
易殊:“此話怎講?”
寧軻:“我了解你,所以不用問。”
“哦?”易殊興致一下子就被勾了上來:“那你說說。”
寧軻淡笑,開口:“殿下是魏國十三皇子,生母是德妃娘娘。殿下自小受承獻帝寵愛,年滿十七時被封恒王,是魏國古往今來第一個加冠禮未成便封王的皇子。殿下自幼愛習武,六歲拜護國大将軍鄭琏為師,如今的殿下已是魏國第一将。”
易殊轉頭望着寧軻,目光如炬,眼裏充斥着不可思議:“你哪兒知道那麽多?不會是對本王的美貌與才華觊觎已久了吧。”說到這,還裝模作樣地往後退坐三分。
“坊間傳言罷了。”寧軻看易殊雙手交叉手護着胸口,整個身子都在向後撤,讓他有種自己在欺負哪家的黃花大閨女似的,話音未落,他轉念一想,眼裏帶點少有的笑意:“不過我對殿下……确實有幾分興趣。”
易殊覺着自己不過是開個玩笑,這怎麽還真問出不得了的事情來了。也不知怎麽回事,腦子裏滿是平日裏跟寧軻相處的畫面,他越制止畫面就湧入得越快。各種畫面把他腦子攪地如漿糊一般,他頓時為這一刻的心煩意亂而感到有些不自在。
寧軻暼了眼難得安靜下來的易殊,繼續說道:“殿下早過弱冠之年,又倍受魏帝寵愛,如今怎麽連個妃妾都沒有?我還聽說……魏帝每次給殿下配婚,殿下就會找借口出京,這次承獻帝許的可是魏國第一美人浔陽郡主,殿下居然直接上奏要來這荒蠻前線。莫非……殿下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易殊越聽臉色越青,他這事怎麽還傳到他國去了,傳就傳吧,怎麽還被歪解得這麽微妙?他親征靠的是滿腔熱血,逃婚只是順帶,怎麽現在反而像自己是因為逃婚迫不得已一樣?這些人關注的點為什麽總是放不對?
“胡說八道,本王領兵是為了殺敵衛國,夾七夾八的流言你還是少聽得好。”易殊氣得要冒煙,擡手就朝寧軻腿上一拍:“虧你還讀書人!”
寧軻輕笑着聳了聳肩,不甚在意的樣子。
易殊:“不聽老人言早晚吃虧!”話落,覺着不解氣,便又要拍一下。
這次寧軻眼疾手快,伸手一下子握着那只快要落下的手,易殊一下愣住,不就随意拍兩下嗎還不讓,莫不成是紙糊的?
“殿下以後,會是個賢帝的。”
寧軻聲音又回到了平日的冷凝,宛若一池秋水,寧靜而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這種祝福不是人人都敢送的,易殊目光一聚,正色複顯,厲聲道:“以後萬不可再說這話了。”
寧軻輕笑,點了點頭。
易殊朝帳口望了一眼,方回頭繼續道:“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北風忽起,帳子被吹得呼啦啦響,冷風從簾縫裏漏進來,吹散了屋內的暖意。
易殊看藥已經不燙了,便端起來遞給寧軻:“把藥喝了。”
待寧軻喝完,他又吩咐讓寧軻躺下休息。
一碗熱湯藥灌進腹中,寧軻覺得困意來襲,眼皮撐不住要合上,眼前易殊的身影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他靠着最後一點意識,呢喃道:“你為什對我這麽好……”
他對他,從始至終都很好。周全的照顧,無條件的信任,這一切,讓他覺得像是一場夢。
聽不見易殊的回答,寧軻便自知這問題不合時宜,他又兀自念道:“無論如何,我會信守諾言,随你至最後一戰……”
易殊的身子忽然僵住,他凝神望着帶着滿臉病容合上眼的寧軻,幽然微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