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潤玉不要!”旭鳳站在潤玉身側,聆言渾身驚出一身冷汗,他伸手去拽潤玉的衣袖,卻被潤玉執拗地一手拂開。凡人說神仙道神仙,順理成章的以為世間萬物他們享之不盡應有盡有,可旭鳳如今兩手空空,縱他英武蓋世力拔千鈞,唯獨握不住一個潤玉。

他眼下是金銀交織的雲錦衣擺,一針一線勾勒龍鱗栩栩如生,再往上,那張臉本應是他素日尊敬的慈父明君,諸天萬極之主,六合正道之首,此時偏偏橫眉盱目,眼底一絲慈悲也無,旭鳳恍然徹悟,這或許才是天帝本來的面目,比他昔年屠殺的魔界惡類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這是在威脅本座?”太微對潤玉道。

“潤玉絕無此意。”潤玉艱難地撐起身子,嘴角擎着輕蔑的笑容,目光渙散仍舊可見堅毅,“只是……這樣無情的父親,這樣寡淡的天界,潤玉……覺得惡心。”

語罷,他提氣運功,用僅存的靈力祭出元神,白龍淩空,周身光芒已然暗淡,一時間愁雲壓境,潑墨的黑,驚雷閃電不覺,仿若蒼天之怒。

潤玉回身,白衣勝雪間有紅梅盛綻,是天地唯一一抹亮色,他指間銀光乍現,宛若利刃,深插白龍脊背,龍嚎不止,一聲聲響徹天地,刻骨之痛猛然襲來,潤玉身子一矮,堪堪站定,仍咬牙硬撐,他指尖挪動一寸,那銀光便将龍脊剖開一寸,元神之痛,百倍報應在潤玉孱弱的身軀,他疼得雙目血紅,額頭青筋暴起,唇角鮮血汩汩如注,手上的動作卻片刻未停。

“潤玉你快住手,再這樣下去你定會身死神滅,不存于世的!”旭鳳求他。

“便是死……潤玉……潤玉此生也要和這天界……劃清幹系。”

——潤玉,這一萬年的自由本就是你賒來的,你當知足,既是賒,終歸要還,已死之人,何懼再死一次。

他這般告誡自己,可是……偏偏舍不得。

——潤玉,你何時變得如此貪心了。

何時,他也不知,許是山野的風太過聊人,許是洞庭的水太過澄澈,許是人間的車馬太過喧嚣,許是那晚的河燈太過灼目。

只是都結束了,三十三重天的風,可真冷啊。

平地一片焰色,九霄雲殿正中倏而冒出熊熊火光,旭鳳無言,父帝今日做派他端看得明明白白,天道無情,無情至斯,也虧他今日受傷沉重,靈力匮乏,不然以其能為,火神之怒,将整片宮殿都燒成焦土不過舉手之間。

旭鳳将幾近暈厥的潤玉抱起,太微喝止:“旭鳳你做什麽?”

鳳凰剛跨兩步,聞聲回眸,仍舊保持對父親的恭敬,眼神中卻夾雜了更為複雜的情感:“自然是,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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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便是他的歸宿,天族子弟,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利。”太微怒目直視。

旭鳳問:“父帝此言,是要将旭鳳也一道逼死嗎?”

“荒唐,一切都是這個孽障咎由自取,與本座何幹。”太微道,“他是天帝長子,天族榮辱與區區自由,他擇後者,這便是應付的代價。”

“他不是!”旭鳳矢口否認,擡眸,一字一頓再說一遍,“他不是。”

“他是潤玉,是洞庭君,是錦鯉,是白龍,是我旭鳳心愛之人,”旭鳳言語稍頓,“唯獨不是您的兒子。”

語罷,他不顧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揚長而去,逶迤出漫天火燒似的霞光。

好好一場壽宴,誰也沒有料到會發展成如今這個局面,水神認回了女兒,天帝找到了長子,和和美美的開端,倒以父子反目告終,潤玉一身傲骨,衆仙敬佩,但這結局,難免讓人有些唏噓。

旭鳳将潤玉抱回栖梧宮,翻箱倒櫃找出能夠轉換靈力的法器,不管不顧就将自己的修為往潤玉身上傳,水神尾随而至,一手封了旭鳳的穴道,反将自己的靈力渡給潤玉:“火神經此一遭元氣大傷,不宜過勞。”

“是我欠他的……”水神與潤玉并屬水系,由他代勞,旭鳳并未阻止,“是我将他帶上九重天來,卻沒能護他周全。”

“亦是我欠他的。”洛霖道,潤玉的身份,他早已知曉,但數千年來相安無事,是他大意,才釀成如此後果。

潤玉醒來時,已不辨白天黑夜,眼前茫茫一片墨色,竟是半點光亮也看不見了,剔骨之傷傷在元神,難以調養,想必這眼睛短時間好不了了。他一動,身子散架似的疼,幸而有水神渡給他的修為,到底能勉強支撐着起身,他的手被人握在掌中,源源不斷是他熟悉的溫度,是旭鳳,傻鳳凰為護他救他傷勢不輕,如今趴在床邊睡得正沉,潤玉随手拈一個沉睡訣,便是這麽微末的法術竟也讓他元神撕扯得疼,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陣才消停。

隕丹破裂,從前的一樁樁一件件湧入心頭,化作愁腸千結,潤玉苦笑,只道這天界更不能留。

潤玉失蹤了,水神說,他去了凡界。

姻緣府中的觀塵鏡片刻未歇地搜尋潤玉的蹤跡,可茫茫十萬紅塵,潤玉不過滄海一粟,他執意要躲,哪能輕易叫人找到。

自潤玉不告而別,旭鳳日日爛醉,指着潤玉埋下的那幾壇桂花釀死命的喝,果汁似的甜酒,偏偏他就醉了,醉得人事不分。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去洞庭湖,湖底水路錯雜,如今他閉着眼睛也能走到洞庭府門口,看門的仍舊是那兩個小厮,如今已能全然化成人形,明明主人都不在了,還執拗地不肯挪窩。

旭鳳每次去,紅苓都在,扯着他衣袖抽抽搭搭:“雞精你說嗚嗚嗚潤玉他能去哪兒啊,餓着怎麽辦冷着怎麽辦被人欺負了可怎麽辦啊嗚嗚嗚我不要他當什麽洞庭君了,我們全洞庭的魚都只要他平平安安的,這洞庭君愛當誰當。”

他勸紅苓潤玉會回來的,亦是勸自己。

桂花釀喝得只剩最後一滴,旭鳳還是沒能等到潤玉。

他今日沒走正門,難得生了爬牆的興致,推開門,仿佛潤玉還在,笑着罵他一聲“荒唐”。

可沒有,什麽都沒有。

錦鯉燈還躺在原處,他一直不敢去碰,今日卻鬼迷了心竅,指尖觸及,燈上法印終究因為潤玉元神有潰而變得薄弱随即消散殆盡。

潤玉。

鐵畫銀鈎,鸾跂鴻驚,竟是他自己的字跡。

無數回憶奔湧,是洞庭湖邊的日日夜夜,他們養雞,他們喂魚,他們種花,他們賞月,水裏頭的泥腥味,碟子裏的瓜子仁兒,甚至連堂屋桌子瘸的那條腿,都是他們相識的見證。

原來,根本沒有什麽小魚精。

“原來,我愛過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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