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族自誕生之時便成仙體靈胎,既不需要靜心苦修,亦無清規戒律,仙階反倒高出那些從人界飛升的散仙一大截。可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于是乎天族諸仙才有了歷劫一說,千年一小劫,萬年一大劫,脫去仙體,逍遙慣了的神仙們照樣在紅塵裏滾上一身泥,和凡人沒什麽兩樣。

火神萬年之劫已至,爛醉的鳳凰幾乎是叫丹朱拎着領子給扔下了因果天機輪盤。

早春二月,天寒料峭,山裏頭還要格外冷些,潤玉便是這個時候到的平邑鄉,一席月白長衫,被風踏雪而來,步步綻蓮。

“真真兒是神仙般的人物。”

農閑時,鄉裏的女人們聚作一氣,手裏頭針線翻飛納着鞋底,嘴上也不閑,家長裏短唠個沒完,數落這家兒子沒出息那家閨女不長進。每每說到潤玉,大夥兒無一不是滿臉悵然,連連搖頭。

“只怪老天爺不公道,好端端的竟是個瞎子。”

山裏頭住的都是老實人,民風淳樸,心地良善。潤玉住的茅屋是鄉親們一手幫忙搭的,砌牆蓋瓦,樣樣沒讓他插手,算不上精致,到底能遮風擋雨,不像原來洞庭湖邊上的那間,時不時的還呼呼漏風。家門口圍出個院子,村頭的周嬸兒從自家勻出一只還沒長成的小母雞,送過來讓潤玉散養着。

“瞧瞧這模樣兒,瘦得只剩骨頭了,好歹每天吃個雞蛋補補,以後在村裏都別客氣,缺啥同嬸子說,我讓翠兒多走幾步給你送來。”

叫翠兒的果真就是一席水綠色的布衣加身,幹淨勻婷,不說在平邑,便是放到縣城裏也是頂好看的,姑娘家面子薄,嗔自家娘親一聲才擡眸恍眼潤玉,即便曉得他看不着,還是羞得颔首。

潤玉是個随遇而安的性子,如此便在平邑落了戶,身無長物無以為報,馬馬虎虎張羅了個鄉塾,算半個先生,教孩子們認字念書,小日子一天天的過得清淡卻十足惬意。

他是神仙,即便如今傷了元神,勉為其難還能稱個半仙,無需人間的吃食果腹,但鄉裏人熱情,今兒個東家炖了雞,明天西家煮了魚,不忘給潤玉捎上一碗,生怕他餓肚子,每每讓自家小孩兒送過來,好像這就能讓潤玉多教兩個字以後中狀元似的,也有讓自家姑娘送的,十裏八鄉再尋不到一個比潤玉更周正的小夥兒,若能嫁給他,得是多大的福氣。

一個瞎子當了平邑鄉塾的夫子,當真是件稀奇事兒,然而潤玉自幼是省經閣的常客,即便瞎了,照舊出口成誦、落筆成書,教幾個毛孩子綽綽有餘。

農忙時,鄉塾停學,潤玉卻閑了下來,人間時序不知幾何,九霄雲殿上的種種,夢似的,削骨的疼痛如新,一呼一吸牽扯肺腑,無端滋蔓的寒意浸身,元神便更難将養了。這樣也好,神識微弱,他藏身于三千濁世十萬紅塵,與凡人無異,再說神仙眨眼,人間幾載春秋,潤玉孤身,如塵微浮絮,何處尋他。

天是暖的,潤玉在院子裏擺一張躺椅,東邊兒張木匠給他紮的,用的都是殘餘的邊角木料,讓他家秀秀巴巴兒地往潤玉這兒送,潤玉還不及道一聲謝,秀秀姑娘捂着臉就跑沒影了,潤玉只好淺笑着搖搖頭,改明兒給張木匠送去一筐自己曬的鹹魚幹,才不算白承了別家的人情。

自家的小母雞争氣,不知道什麽時候孵了一窩雞崽崽,潤玉愣是聽見細碎的雞叫聲時才發現,小母雞撲棱着翅膀吧嗒吧嗒跑到潤玉跟前兒,後面跟了一屁股黃色的小毛球,它在潤玉衣擺上蹭兩下,好像在求褒獎,潤玉蹲下身順手摸摸它,小母雞滿足地抖了抖羽毛,自顧自地又帶孩子去了。

還是雞好養,潤玉此刻滿心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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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日光正好,潤玉無聊時便會去村子周遭逛一圈,平邑鄉外不遠處有一條山溪,潺潺清流聲過了他的耳,叮叮咚咚沁人心脾,他是屬水的神仙,這樣的地方便格外親切。小溪對岸是一片密林,鄉裏經年流傳着山精鬼怪的傳說,有說裏頭住着吃人的妖怪,有說裏頭是安營紮寨的山匪,就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也沒人敢往溪對岸去。

是日天朗氣清,潤玉摸到溪邊樹下小睡,眼睛瞎了,其餘四感就格外敏感一些,剛躺下不久,遠遠聽見對岸樹葉婆娑,隐約傳來人聲,罵罵嚷嚷,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實在擾人清淨。

“抓住他,別讓這兔崽子跑了。”

有什麽東西涉水而過,撞進潤玉懷中,瘦骨嶙峋小小的一只,而後不消半刻,一把利劍就徑直逼上了潤玉的脖頸。

“把小孩兒交出來,爺爺饒過你的狗命。”

那人估摸是見潤玉滿身書生意氣,身形羸弱,愈發嚣張起來,懷中的小崽子不說話,只死死拽着潤玉的領口,不求救亦不求饒,喉間溢出野獸般的呼嚕聲,龇牙咧嘴。劍刃再近一寸,潤玉凝聚仙力,一彈指,劍身應聲而斷。

“哦?爺爺?”他沉聲發問,到底是當過天帝的神仙,即便落魄如斯,也不能叫幾個山野毛賊欺負了去。

“小小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我們兄弟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還請大俠高擡貴手放過小的吧。”

兩個賊人吓得腿軟,連忙跪地求饒,潤玉不欲與人為難,只淡淡說一句“滾”,末了對懷中的小崽子道:“沿着溪往下游走五裏路便能看到下山的岔路。”

小崽子不說話,卻把潤玉的領口攢得更緊了些,皺巴巴捏在手裏,朝潤玉眨巴眨巴眼睛,可惜潤玉看不見。

“啞巴?”潤玉喃喃,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真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我不是啞巴。”童音稚嫩,微微帶着些不符合他年紀的嘶啞,“你別趕我走。”

“我家徒四壁。”潤玉無奈。

“我無家可歸。”小孩兒理直氣壯。

“我家裏沒錢。”

“我賺。”

“我不會做飯”

“我學。”

“我是個瞎子。”

“我來當你的眼睛。”

潤玉無言,搖了搖頭,終歸是妥協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的編號為一,他們便叫我阿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

阿一,鬥奴場裏不配擁有姓名的低等奴隸。

“阿一……那日後喚你阿熠好了,光耀而鮮明,倒是個不錯的名字。”

“那你叫什麽名字?”得了新名字的小崽子好奇地問。

“潤玉。”潤玉揉揉小孩兒的頭,“叫一聲玉先生如何?”

“阿玉!”小孩兒咧開嘴笑笑,稱呼随口便來。

“胡鬧。”潤玉彈一腦門兒,阿熠委屈地揉了揉,潤玉也不深究,只拉起小孩兒的手,摸着往村裏頭走,還沒進村口就遇到周嬸兒,周嬸兒放下手裏一籃子的雞過來招呼潤玉:“呀,他玉先生,這這這誰家小孩兒,髒得跟泥猴兒似的。”

“撿的。”潤玉實話實說。

“你這一大男人帶個孩子也不容易吶,咱們這兒的老話,賤名好養活,我覺得叫狗子不錯。”周嬸兒熱心,平日裏對潤玉也是極好,潤玉聞言憋着笑點了點頭,連連稱是。

回到家小孩兒反倒來了氣性:“阿玉,我不要叫狗子!”

“好好好,不叫。”潤玉邊倒水邊敷衍他,一轉頭,“狗子,桌上那盆米,把雞喂了。”

小孩兒欲哭無淚,腦子倒還靈光,端端正正喊了聲“玉先生”,潤玉才纡尊降貴地換了稱呼。

養過鹿養過魚養過雞的小魚仙潤玉,這回,養了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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