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七八歲的年紀,狗見狗都嫌,說的就是阿熠了。沒出三天,他就成了平邑鄉裏無法無天的孩子王,全靠一雙拳頭打出來的名聲,村頭作威的王勝被他打青了額頭,村尾稱霸鄭大膽被他打缺了門牙,甘心給他當個小弟幫閑,嘴裏豁着風低眉順眼喊一聲“狗哥”。

“呸你奶奶個腿兒的,狗你八輩子的狗,叫熠哥。”阿熠揚了拳頭作勢又要去揍他,鄭大膽連忙擡了手臂去擋,好在阿熠只是吓唬吓唬他,倒沒真動手。

“熠?哪個熠,咋寫的來着?”鄭大膽問。

“我……你管我哪個熠,怎麽就有你這麽個文盲跟班兒,明兒把那啥,對,五字經,背熟了再來見老子。”阿熠慣是理不直氣也壯,哪個熠,他怎麽知道。

“老大,是三字經……”王勝好歹在潤玉開的鄉塾裏讀過兩天書,悄咪咪附耳提醒阿熠,阿熠白他一眼,髒兮兮的手搓了搓鼻尖兒,道:“管他三個字五個字,都給老子認全了先。”

“那不如我先來教教你?”身後冷冷傳來一句話,如飛霜墜月,凜得阿熠登時就打了個噴嚏。

“玉……玉先生。”鄉裏們的小孩兒皮是皮了些,但是尊師敬賢的規矩還是不敢混忘了,見潤玉過來,連忙作揖稱敬。

“王勝,我方才過來時遇到你娘親,正喚你回家吃飯,帶大夥兒先散了吧。”潤玉道。

“是。”王勝難得收了平素的一臉痞相,恭謹稱道,帶着一衆毛孩子各回各家去了。

潤玉經過阿熠身側并未停留,徑直錯身而過,他是個瞎子啊,理應就是看不見的,但見一席白衣勝雪,阿熠只覺得連周身的空氣都涼嗖嗖的。

“阿玉!”

阿熠跨幾步連忙跟上,兩條小短腿兒跑得飛快,也就只能堪堪追上潤玉的步伐,回到院子裏撐着膝蓋喘氣兒,就聽裏面“砰”的一聲落門。

潤玉定然是生氣了。

可憐的狗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時不查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惹惱了潤玉。他不知道的是,這兩天登門找潤玉告狀的人幾乎都踏破了門檻兒,錢家大槐樹下埋了十幾年的女兒紅叫阿熠挖了,周嬸兒家那只頂好看的紅冠綠毛的大公雞被阿熠偷摸着捉了,就連張木匠家秀秀姑娘的胭脂他都沒放過。

潤玉住在平邑,本就是承了鄉親們的恩,收養阿熠是心血來潮,卻不得不說對他的境遇感同身受,萬一阿熠下山被荼姚那樣的惡人收養……不能讓阿熠成為第二個鯉兒。

可天不遂人願,阿熠這孩子似乎生來就是個混世魔王,如今握在手裏,燙手山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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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熠在院子裏站了半晌,小母雞帶着一屁股小黃雞跳出雞窩遛彎兒來了,耀武揚威的模樣和這廂垂頭喪氣的對比十分鮮明,他從谷盆裏抓一把米,捧在手心兒上,小母雞巴巴兒地就湊過來,所謂鳥為食亡,怪不得這雞一天天的圓潤起來。

“等你再長胖些,就把你炖了給阿玉補身子,看你還嚣張不嚣張。”小母雞好像聽得懂人話,在阿熠的手指尖兒死命一啄,阿熠一個不小心中了招,蹦起身連連甩手,好死不死還帶踹了小母雞一腳,小母雞胖是胖,捱不住靈活,阿熠這一腳輪了個空。

他回過身,正好看到一手扶在門框上的潤玉,對一個半大的孩子,到底還是狠不下心。

“阿玉你……你生氣了,我我我我以後不和他們鬼混了,我就在家陪着你。”

阿熠兩步蹭過去,抱着潤玉的腿不撒手,一身的泥點子把潤玉的月白長衫蹭得腌臜不堪,好在潤玉是看不到的。

“哦,那……老子?”潤玉食指直戳小孩兒腦門兒,把人推遠了些。

“不……不行麽?我從前聽鬥奴場的管事們都這麽自稱……我還以為大人們都這樣,我長大了,便能保護阿玉了。”

潤玉屈指作勢要彈,阿熠不敢躲,眯了眼睛一臉壯士赴死的慷慨,疼痛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潤玉轉手揉了揉小崽子的頭,輕聲:“以後不許了。”

“嗯嗯!只要阿玉不生氣,我做什麽都行。”

“還有。”事情沒翻篇,潤玉話鋒一轉,“錢伯家的女兒紅呢。”

阿熠撇撇嘴不說話了。

“周嬸兒家的大公雞?”

“……”

“秀秀姑娘的胭脂?”

“賣……賣了。”阿熠從皺巴巴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根銀制的素簪,錾刻算不上精美,磕磕巴巴,他把這東西塞到潤玉手上,潤玉的指腹在銀簪上摩挲,竟還覺得有些硌手,簪子被小崽子攢久了,暖乎乎的熏在掌心。

“我從前沒去過鎮上,昨個兒齊叔下山賣果子,我便偷偷跟着,我看翠兒姐姐還有桂香姐姐她們頭上都帶這個,可我覺得阿玉帶上定然比她們都好看,于是……于是就換了回來。”

小孩子不懂事,只道以物易物,卻不曾想偷東西是絕不可取的,阿熠自幼生養在鬥奴場,筋骨異于常人,練得一身好功夫,可那地方不把人當人,全靠拳頭說話,阿熠到了是非分明的年紀才豁出性命出逃,被潤玉救下,這小孩兒機靈得很,人情世故幾乎不通,潤玉想,以他的秉性,不該埋沒在此。

“不問自取,視作偷。”銀簪子在潤玉手中攔腰折斷,他出言溫和,并非是在責罵,阿熠身子一抖,擡頭看看潤玉,又低頭看看他手中的發簪。

“正因如此,這簪子我不能收。”潤玉把東西放回阿熠的小手上,“不是說要當我的眼睛嗎,去鎮上的路可還記得?”

阿熠滿臉委屈,但潤玉說什麽是什麽,他諾諾說一句“是”,牽着潤玉往鎮上去了。

這是潤玉第一回 下山,聆聲辨位尋了家當鋪,摘下腰間玉佩往臺上一擱:“開價。”

老板一見來的是個瞎子,搓搓手嘿嘿笑兩聲:“客官,這玉佩不值錢的,頂多二兩銀子,老夫見您面相和善,給您加點兒,算五兩如何?”

“頂好的昆侖玉,上成水頭”,潤玉拾起臺上的玉佩,随手摸了件兒東西一敲,锒铛聲兒脆,“不識貨,當這鎮上只你一家鋪子?”

老頭趕忙雙手把玉佩捧回來,賠笑道:“老夫眼拙,老夫眼拙,價錢嘛,好商量嘿嘿嘿,公子內堂上座。”

玉佩當了,自然不是個公道價,神仙貼身佩戴了上萬年的靈寶,凡人的金銀如何能衡量,放眼京城都沒人敢定價,只是這地兒小門小戶,再高的價也出不起,田間鄉野,潤玉早已把這些東西視作身外之物,賣了也就賣了。

“去酒坊打兩斤最好的酒,再在菜市挑只最氣派的公雞,胭脂鋪的胭脂也買盒最好的。”潤玉一一交代,阿熠卻沒有應聲。

“那玉佩……”他捏緊了手裏斷作兩截的發簪。

“阿熠,我方才告訴你,不問自取,視作偷,可你年少無知,也是我教導無方,那塊玉本不只這點微末的價格,但能以此換你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值當的。”潤玉道,“回頭我陪你給那幾家送去,道個歉,這事便算是了了。”

“是。”阿熠委屈,明明是他犯下的錯,偏生要潤玉當了東西來替他還,等他長大了,長大了一定不會讓潤玉再這麽委屈自己。

“還有,”潤玉感覺到身邊兒的小崽子興致不高,“明兒起,我教你認字,教你知理,可能你如今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但是阿熠,你和王勝他們不同,平邑不是你的歸處。”

“可我就想和阿玉在一起,我哪裏都不去。”阿熠聽潤玉這麽說,急了,連忙去拽潤玉的袖子。

“我亦不是。”

潤玉淺淺應,阿熠卻沒聽清,吸了吸鼻子:“你說什麽”

“沒什麽。”潤玉寵溺地揉揉小孩兒,“聽周嬸兒說鎮上百祥齋的點心最甜,龍記的鳳爪最香,平日咱們家吃的寡淡,今日你想吃什麽,都買給你,如何?”

“我……我想吃魚。”

——“自然是,喝魚湯。”

腦子裏閃回這樣一句話,潤玉心思繁雜,強行定了定心神,嘴角彎出一泓淺笑,直叫阿熠看晃了神。

“好,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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