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嬸兒果真帶着王阿婆來向潤玉提親,氣得小崽子抱起小母雞就在自家門口堵着,龇牙咧嘴。王阿婆是平邑出了名的媒婆,自個兒活了大半輩子還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姑娘,聽說她年輕那會兒入過玄門,風水相術略知一二,保媒是一出,鄉裏找她看個風水解個煞也是常有的事。

“潤玉清寒,又身患眼疾,只一間陋室,如今身邊兒還跟着阿熠這個半大的孩子,翠兒姑娘下嫁着實是委屈了。”

老婆子确實有那麽兩三分仙緣,一雙渾濁的老眼隐約看出潤玉的不同凡響,當即也就不勸了,對周嬸兒道:“這媒也不保也罷,老身瞅着你家翠丫頭同玉先生面相不合,過不到一處去,姻緣自有天定,讓她另擇良配吧。”

周嬸兒神情多少有些失落,王阿婆都發話了,她自然不能多說什麽,兩人稍稍逗留了會兒便離開了潤玉的院子。

“我不委屈。”阿熠沒頭沒腦的說上一句。

“嗯?”潤玉一時沒反應過來。

“阿玉清寒,只有這一間破屋子,可我不委屈,等我出息了,定然也不會讓阿玉受半點兒委屈。”小崽子拍拍胸脯,一臉篤定。

潤玉聞言內心一暖,天界涼薄,人間自有真情,阿熠一生,紅塵百年,在潤玉活過的漫長歲月之中只能算滄海一粟,可也只有這段時日,他才分明覺得自己真正活過。

“好。”

一聲好,潤玉也不知自己應了他什麽,只有對着阿熠這小崽子,他不用費盡心思的籌謀算計,不用擔心行差踏錯一念失足,潤玉才是潤玉。

阿熠這兩天悄悄咪咪地不知在幹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每日念完了書連拳也不打了,說是去找王勝他們玩兒,可潤玉好幾次在家門口遇到王勝和吳大膽,都說沒瞧着阿熠,潤玉想他小孩子性子野,沒怎麽放在心上。

這日,小孩兒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潤玉正坐在堂屋調息,面前擺了一盆兒前些天才曬好的瓜子兒,小崽子愛吃,他便日日記得備着。

發間傳來微妙的感覺,潤玉伸手去抹,指尖觸及,是一支發簪,雞翅骨木雕的,簡單的花紋,雕線十分稚嫩生硬,甚至有些凹凸不平,木料面上還有些毛刺沒有打磨光滑,略微有些硌手。

阿熠還記得這事兒呢。

“這回可不是偷的。”阿熠一臉得意,“我幫張木匠幹了五天的木工活兒,他才樂意教我,他還說這塊木頭雖然是邊角料,但料子也不差,阿玉戴着,可真好看。”

說着,小崽子湊到潤玉懷裏蹭了蹭,潤玉牽過他的手,上頭明顯幾條結了痂的口子:“傻子似的,雞翅骨木質硬,十分難雕,瞧你這手,還疼不疼。”

Advertisement

阿熠傻笑着搖搖頭:“今天阿玉給我熬魚湯就不疼了。”

小崽子喜歡吃魚,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讓潤玉十分頭疼,好在臨溪裏頭魚類不少,他偶爾帶着小崽子去撈魚,多留了些養在後院的缸裏,以備不時之需。

“依你。”潤玉無奈。

“今晚我還要和潤玉睡一鋪才行,堂屋有風,我睡不安穩的。”小孩兒撒嬌。

“得寸進尺。”潤玉嗔他一口,還是讓小孩兒把堂屋的小床撤了,被褥一并搬進了裏屋,阿熠如今媳婦兒熬成婆,要是有尾巴,指不定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潤玉當真和阿熠睡了一鋪,他元神有潰,入了夜時常冷得睡不安穩,阿熠睡在他旁邊,暖得像團火,下凡這許多年,潤玉到底才睡了一個安穩覺。

太上老君不過在丹爐旁打了個盹兒,人間白駒過隙,已是十年之期。

阿熠頂着清晨的陽光醒來,身側是尚在熟睡的潤玉,十年,昔年的小崽子變了模樣,身量竟比潤玉還高上兩分,可潤玉還是來時的那般模樣,白衣素裹,半點沒有變老的意思。

翠兒後來嫁了個城裏的富商,年近三旬身寬體胖,生了兩個大胖小子,不知道該喚潤玉哥哥還是伯伯,周嬸兒也不養雞了,去城裏給翠兒帶孩子,偶爾回到平邑鄉還是會到潤玉這兒來看看,聊聊家常,說大的那個已經到了上書塾的年紀,小的那個前日也會開口叫阿娘了。

潤玉的鄉塾還開着,前兩年出了個狀元,就是王勝,陛下欽點的殿試首元,衣錦還鄉,王勝特地來拜見潤玉,京裏的随從還以為潤玉是王勝的同窗,得知是狀元郎的恩師,驚下巴都沒合上。

“沒見過世面。”阿熠當時就站在潤玉身側,抱着胸一臉痞氣,潤玉把村頭一霸王勝都教成了狀元郎,偏生日日帶在身邊兒的阿熠沒學到潤玉的半分風骨。

容顏不老這事,凡人不可能見怪不怪,偶爾一群人坐在村口老榆樹下頭閑磕牙時也會提一嘴,生怕潤玉是什麽山精鬼怪,要吃人的,一時激得人心惶惶,還是王阿婆聲望高,一條老命擔保潤玉是福澤加身的貴人,大夥兒才放了心,待潤玉也更客氣許多。

潤玉正在院子裏喂雞,阿熠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打身後擁着潤玉,下巴擱在潤玉頸側,長成大人,他倒愈發粘潤玉了,潤玉似是習以為常,任他抱着,嘴上卻說:“一會兒讓人看見了。”

“都看十年了,他們也不怕長針眼。”阿熠沒羞沒臊,嗓子咕哝了會兒,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潤玉問。

“淮梧……淮梧正在征兵。”阿熠悶聲。

潤玉喂雞的動作頓了頓,不經意地咬住下嘴唇,終究還是扯出一抹笑,疏疏淡淡:“想去便去吧。”

小崽子越大,書讀得越多,越有自己的想法,有的人生來就不屈就于平凡,就像他當年小小年紀不甘受困于鬥奴場一般,淺灘游龍,終有一日要一飛沖天,潤玉早知有這一天,在他教阿熠讀書習武的那天他就預料到今日,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卻後悔了。

“阿玉,你信我,等我闖出名堂,我定會回來接你,讓你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吃的山珍海味,不受半點委屈。”

阿熠還是不懂。

“好。”潤玉的答複和十年前一樣,不曾改變,只是語氣中添了些許意味不明的情愫。

十年,潤玉習慣了阿熠相伴在側,一點一滴歷歷在目,小崽子不聽話被他按在桌上教訓過,他不開心時小崽子想方設法逗過他笑,雞養了一窩又一窩,鹹魚曬了一排又一排,鄉塾下學了阿熠會去接他,下雨了會給他送傘,後來小崽子學會了做飯,天天炖魚湯氣得潤玉勒令家裏連續吃了一個月的素。

十年,驚豔了時光,竟比他過往十萬年的歲月都要鮮活。

大夢一場,終需醒。

“阿玉,這個你拿好。”冰涼的物件兒塞進潤玉手心,是半截斷掉的銀簪,已經有些發黑,可阿熠還留着,“另外一半兒在我這兒,等我回來,給你買根兒玉的,鑲金那種。”

“俗氣。”潤玉說着,把半截銀簪揣進懷裏,心口的位置。

阿熠投軍去了,帶着鄉裏幾個年輕強壯的小夥兒。

早些時候還會寄些家書回來,潤玉讓學生幫忙念,無非是些瑣事,他當了百夫長,軍營的夥食還沒有潤玉炒的土豆絲兒好吃,淮梧要出征涼虢了雲雲。

再半年,徹底沒了音訊。

淮梧出征涼虢,一位少年屢建奇功,區區一年便從軍中校尉飛速升遷,受封懷化将軍,再一年,涼虢稱降,割地求和,進貢金銀玉器馬匹牛羊無數,淮梧皇帝龍顏大悅,宣昭懷化将軍進京面聖述職,此一遭居然牽扯出諸多宮闱秘辛,那懷化将軍竟是天家血脈,自幼流落宮外受盡苦楚,骨肉相認,敕封熠王,賜名

——旭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