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竹馬
秋風飒爽,金陵城外的梅花山熱鬧非凡。可在官宦人家,這貌不驚人的小土丘有個更風雅的名字——九日臺。
先帝在位時,為表收複河山之心,曾于每年秋收之後在此宴請群臣,重新啓用前朝的講武習射制,從中央推廣到各郡。年複一年地,這不成文的規矩便保留了下來。
與會的除了朝廷三品以上官員,還有軍中建功立業之人。皇帝禦座置于開闊地帶,兩邊臣子列坐,最下首是記錄功勞簿的低等軍官。
講武習射的參與者大都來自軍中,通過禮射、騎射、弩射的成績,來論功行賞。此舉為了能讓士卒在無戰之時保持狀态,同時激勵他們建功立業的方法之一。
當朝士族公卿勢力強大,普通寒門學子官至五品便無法更進一步。相比之下,武将升遷就顯得容易多了。沙場建功、一年一度的講武考核都是大好機會,而習射是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現,更加讓人為之振奮。
紅衣好兒郎們英姿勃發,只憑一把彎弓一囊羽箭便讓喝彩聲不斷。觀者一如往年的沸反盈天,哪怕第一次奉诏參加的突厥王子也興致頗高,還在禮射環節親自下場比試,草原上生長的人十箭正中靶心,四周盡是歡呼。
這一刻仿佛讓門第的隔閡徹底放下,難怪習射在軍中一直長盛不衰。
蕭演坐在正中,他看膩了禮射的比試,無聊地向右望去,目之所及便是大将軍蘇致,此人被他好不容易從府裏拽出來,這會兒正盯着盞中美酒,不知在發什麽呆。
這可有點失禮了,蕭演幹咳兩聲,道:“侯爺。”
天子屈尊,蘇致連忙要賠罪,蕭演不等他開口,又道:“朕記得令公子也入軍一年多了,方才禮射不見他人,可是今年又要缺席啊?”
“陛下,他入了軍後便住在軍中,與普通士卒同吃同睡,臣不統領南苑駐軍,故而鞭長莫及了。”蘇致打了個太極,又道,“晏兒生性寡言,又直眉楞眼的,平時在家中都時常出言不遜。不來也好,免得頂撞了……”
蕭演露出戲谑的表情,剛詢問如何出言不遜,四下卻齊齊發出一聲驚呼。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擡手示意蘇致一會兒再說,望向驚呼的原因所在。
只見遠處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秋日天光下,那駿馬皮毛油亮,一看便知是千裏良駒。而馬背上,一位少年身着與旁人別無二致的紅衣輕甲,手持缰繩,因為太遠,他五官顯得模糊,可這一騎絕塵的模樣卻讓人挪不開眼。
那少年口中一聲呼哨,馬兒跑得更快,連人帶馬幾乎成了一道殘影。衆人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沒看清後頭的精彩。
直到快要抵達騎射點時,他猛然勒住缰繩,駿馬被拉得一個急停,前蹄高高擡起,拖長聲音嘶鳴。馬鳴未落,少年旋即反手從背後箭囊裏抽出三支羽箭,看也不看,搭弓便射——
正中一百二十尺外箭靶中心。
力度之大,羽箭透過了整個靶心,從背後露出一點銀光來。
這承載了全場目光的紅衣少年壓根不在乎其他習射士卒似的,翻身下馬,仔細檢查了馬镫後,反手将長弓背在了背上,徑直向前走去。
離得近了,衆人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再次交頭接耳,啧啧稱贊,猜測是誰家英秀少年郎。
這紅衣少年生了一張五官清俊的臉,稚氣未脫,目光卻十分堅定,并從當中透出點殺伐果決的銳氣來。他披着簡單的甲胄,腰間一把長劍,劍鞘樸素得有些粗糙了,長弓、箭囊與長劍壓在一處,他竟沒覺得有一絲一毫的沉重似的,腳步又快又穩。
行至功勞簿前,這少年略微看了眼,臉上露出個對自己很滿意的笑來。他這一笑,霎時滌蕩幹淨了眉宇間的一點戾氣,青春年少的人,驕傲得正正好。
他往蕭演所在方向單膝跪下,朗聲道:“卑職蘇晏,南苑羽林駐軍,叩見陛下!”
不需要其他贅述,他的姓氏直截了當地宣告了蘇晏的身份。霎時四下的耳語變成了紛紛議論,連蕭演臉上也閃過一絲玩味。
他是天子,同時亦是長輩,愛才之心頓時溢于言表:“你便是平遠侯府的小公子?”
蘇晏答道:“入了軍後,不論出身何處,都只為了保家衛國、護我河山,起先是誰人府中,又有何關系?”
“侯爺,你這個兒子,倒是讓朕想起年輕的時候了,像你,是蘇家的性子。”蕭演對蘇致道,又大笑,“青年才俊,埋沒在南苑守城豈不可惜?蘇晏,明日起,你到大司馬門駐守吧。現在四方平定,朕也不勸你立戰功。”
蘇晏剛要叩首,蕭演繼續道:“不過方才聽你的意思,似乎不太願人提起出身,但平遠侯府只有一個獨子,日後朕要你挂帥出征,你可不要推辭啊。”
此言一出,蘇致猛地擡起頭,臉上寫滿震驚。蕭演這話着實微妙,按理說日後蘇晏即便是接過爵位與虎符,那也是不成文的規矩,但若真要說出口,卻是十分不妥。
好比衆人默認的潛規則,光天化日當着其他不明真相的群衆提起,怎會輕易服氣。
蘇晏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後冷靜謝了恩,他轉身牽馬離開,始終如芒在背。他心裏“怦怦”直跳,直到走到議論之外,才察覺到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蕭演寥寥幾句話給他升了個官,大司馬門是皇帝出入臺城時專用的城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蘇晏後知後覺發現其中的危機,他在軍中兩年多,了解各種暗潮湧動,瞞着所有人自己的出身。
藏不住就算了,終有一日須得回去,當年他從軍之時已和蘇致約定,待到年滿十八便回到侯府,屆時遇到戰禍,便請命出征。哪怕在這之前遇到其他矛盾,也絕不能影響他之後的仕途,否則蘇致不會替他擦屁股。
蘇晏翻身上馬,朝林子外的飲馬池而去。
皇家園林四散在金陵與郊外,不設高牆,蘇晏偶爾打馬經過,都會誤入哪位皇親國戚的園子。而九日臺山下的飲馬池,原先是先帝少年時練習騎射的地方,他薨逝後就成了無人看管的地界。
飲馬池當中的确有湖泊。與其說是湖泊,不如說只是一個小池塘,引的秦淮河水,因為在上游,水質清澈,不曾沾染濃重的煙花脂粉氣。蘇晏牽着馬,繞過荒蕪的石碑,将馬兒捆在一棵大槐樹上,自己朝裏走去。
每逢他彷徨時,蘇晏便喜歡到這兒來待一段時間,散散步也好,發呆也好,像是擁有了一個秘密花園。少年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蘇晏在冉秋走後尋到此處,而今也擅自将自己當做此間主人了。
他順着雜草叢生的石板路走向池塘,秋日西風拂面,已經略有涼意。蘇晏方才出了一身汗,眼下竟然有點冷。他拖了拖紮得嚴實的袖口,擡頭卻見池邊有個人。
蘇晏吓了一跳,又暗自想,“這邊早就沒人了,哪怕新賜給了哪位大人,我又不是賊,大白天的出現在這兒不奇怪,怕什麽。”
絮叨一通後蘇晏有了底,他剛要出言喊人,卻見那蹲在池邊的一團率先直起身來。
前夜落過雨,年代太久無人修葺的飲馬池邊青苔遍布。蘇晏只見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忽然踩到青苔身形不穩似的搖晃,連忙沖過去,高聲道:“小心——!”
他這一嗓子實在過于突然,本來只是“不穩”的那人吓到,正要扭頭看,腳下一滑,于是徹底變作了“摔跤”,好死不死往前一撲,整個人都跌進了池中。蘇晏登時大步流星跑過去,自己都險些栽倒。
好在池中水位已淺,那人撲騰了兩下便自行站了起來。他抓着兩手泥,原本杏色的長衫上被青苔與泥濘并在一處畫了幅“墨意山水圖”,發冠也歪到一旁,長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落湯雞的模樣慘不忍睹。
蘇晏猛地噤聲了,因為那人惡狠狠地瞪過來,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誰沒事扯着個嗓子大聲喊,來者不善道:“嚷什麽嚷!我又不是要投湖,這湖淹得死人嗎!”
他還要再說什麽,皺着眉打量了蘇晏一圈,忽地停下了發作。
蘇晏眨眨眼,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正組織着語言,卻聽這脾氣不好的公子哥兒聲音都輕了許多,試探道:“……你,你是哪家的?為何來此?”
蘇晏指了指山上:“今日講武習射,我是南苑駐軍——”
“你……是蘇晏麽?”那人迫不及待打斷他道,剛舒展開的兩條秀氣長眉又皺上了,“你不認得我了?”
得了這提示,蘇晏從方才的慌張中回過神來,仔細打量起眼前的人——比自己要矮上一些,衣服材質一般,穿在他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氣質。還是少年模樣,臉部線條略有些圓潤,骨骼也沒長開,可已是眉目清秀,甚至隐隐讓人覺得美。
長眉斜飛,面容姣好,眼睛形狀偏圓,顯得無辜又純善,可右眼下一顆赤紅淚痣卻生生添了邪氣。此刻皺着眉、緊抿着唇,說不出的熟悉……
這輪廓與記憶中的樣子緩緩重合,蘇晏突然記起,一時語塞。這名字在他腦中兜兜轉轉,最終蘇晏不确定道:“……六殿下?”
這出來散步踩到青苔,好不容易穩住又被蘇晏一嗓子吼得直接跌成落湯雞的,正是他闊別數年的六皇子,蕭啓琛。
他從池塘裏爬起來,擰幹了長衫下擺,又面不改色地捋了捋長發,這才滿臉不高興地說:“一別經年,你還是這麽客氣啊。”
蘇晏搭不上話,心底的歡快卻迅速地驅趕走了方才的全部郁悶與彷徨。他傻站在原地,嘴角一點一點地上翹,手到處亂放,好像怎麽擱都不舒服。
突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蘇晏剛要去看個究竟,擡眼對上蕭啓琛意味深長的眼神,立刻局促起來:“那個……我……”
“你果然随身帶着。”蕭啓琛笑了笑,總算沒再皺着臉,“不過跟這身衣服真不搭。”
蘇晏如同從前一般摸摸鼻子,低頭不語。因為蕭啓琛這番話,他不明所以地開心極了,捏着那個荷包,感覺裏頭兩顆小石子隔着輕薄的荷包硌得手掌微痛,卻十分踏實。
上次分離之時,彼此都還是懵懂孩童。經年未見,卻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樣子。
蕭啓琛渾不在意自己才掉進了池塘的狼狽,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如同少時那般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阿晏過來。”
兩個字仿佛魔咒,喚醒了沉睡多年的記憶。蘇晏依言坐下,忍不住從懷中掏出一塊樸素的手帕遞過去:“你先擦擦,回頭被人看見了像什麽樣。”
蕭啓琛見了他開心,咬住下唇只盯着蘇晏看,道:“看就看了,我沒什麽的。”
蘇晏提醒道:“你可是皇子。”
蕭啓琛道:“父皇還不知道我偷跑出來,聽豫哥哥說每年習射都十分精彩,我沒法面聖求一道诏令,只得自己偷偷出宮。這樣也好,待會兒他們見了,只以為我又去哪兒胡鬧了。”
蘇晏聽他話裏有話,疑惑道:“他們?”
蕭啓琛點點頭,無辜道:“你還不知道麽?我現今住在明福宮了,皇後娘娘常會來探望,不過也不怎麽理會。”
“你……容華娘娘她……”
“走啦。”蕭啓琛輕松道,垂眼注視腳下一攤水漬,“平哥哥出事後一年,宮裏起了一場瘟疫,死了好幾個人,你沒聽說嗎?”
蘇晏努力回憶:“好似有這麽回事,那會兒我父親出征巡察北境,故而宮裏的事,很少聽人提起……”
“當時規模不大,可我母妃卻受到牽扯。皇後娘娘怕她将疫病過給父皇,便把她送入一處偏殿,不久後就病故了——你看我穿的,還在服孝。”他擡起一只杏白的袖子,見那上頭被池塘裏的淤泥污了大片,又頗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蘇晏一直沒吭聲,他心頭翻湧着百般滋味,有重逢的歡愉,也有為蕭啓琛的遭遇心酸,甚至因為這個,産生了自責與愧疚。
“你那是什麽表情啊?”蕭啓琛捏了把蘇晏的臉,在他右頰留了個泥印子,轉移話題道,“不提我了,這些日子……你做了什麽?”
蘇晏老實回答道:“回家之後先習武,前年冬天從的軍,現在還沒混到個一官半職。”
“可真沒用。”蕭啓琛笑他,完了突然記起什麽似的,小心問道,“那你……想必過得還是很好的吧?”
軍中艱苦,長官笑他是名門之後,事事刁難,夜裏與許多人共宿在一間房內又有諸多不便……可這些把他煩得終日不忿,最後忍無可忍趁着習射的機會耀武揚威的所謂難處,在蘇晏仔細權衡了蕭啓琛的境遇和自己的之後,都不足挂齒了。
于是蘇晏道:“我應該算過得很好。”
蕭啓琛登時笑開了,他五官比兒時秀麗了許多,唯有笑起來是蘇晏最熟悉的弧度:“那倒好,你我難兄難弟,看來還是你走運些,不至于一起倒黴。”
放在平時,蘇晏哪有資格和他稱兄道弟,可眼下,見蕭啓琛眼睛裏透出明亮的光,真讓他想起久別的阿錦,想要盡一份兄長的責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很不會描寫外貌……我給小六跪下了_(:3」∠)_
講武習射制度盛行于東漢
涉及到的內容參考了郭傑老師的論文《漢代軍隊的講武習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