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闊別
這天,落湯雞似的蕭啓琛最終被蘇晏帶到府中洗了個澡。講武習射之後半天的歸家假,蘇晏本是想在飲馬池靜靜打發掉,結果遇到這麽個故人。
他們都長高了不少,不再是孩童的樣子,可也不像大人,彼此看着,一時都有些不習慣。好在蕭啓琛樂意的話,有一百種法子不冷場,他一刻不停地跟蘇晏說話,從郊外回到平遠侯府的一截路,恨不能說完好幾年的事。
“……母妃病逝之後,父皇可憐我年紀尚小,一個人住承岚殿怕冷怕黑,預備找菀姐姐的母妃收養我,哪知诏令還沒下,皇後娘娘卻捷足先登了。我還不知道她麽?親兒子眼盲了之後沒了依靠,生怕以後豫哥哥得勢對她不好,哼……”
說到最後明顯有些憤憤,蕭啓琛頓了頓,到底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他見蘇晏不回話,習慣了他的安靜,換了手拎水桶,不經意道:“侯府這是怎麽了,打熱水都要勞煩你親自動手,你們府上的侍女小厮呢?”
蘇晏不答他的詢問,反而慢條斯理道:“我從方才就想問了,殿下……就算不是皇後親生,到底是皇子,也當養尊處優的,為何你幫我拎水桶之時不僅一點抱怨也沒,反倒很娴熟……?”
話音剛落,蕭啓琛臉上明顯有點兒遲疑。他沉默了半晌,聽着一路水不停拍打在桶壁的聲音,直到走到了房間前,才道:“說是收養照顧,實際不過給口飯吃,別讓我死了而已。”
蘇晏禁不住失聲道:“怎麽會——”
蕭啓琛自顧自地将熱水倒入木桶中,試了試溫度,又把蘇晏那一桶也倒了,說:“明福宮中婢女宦官長久服侍的是整個金陵最尊貴的夫妻,自然瞧不起其他人。再說我娘……當年便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婢女,一朝被父皇寵愛懷了龍種。中宮雖一直不說,心中怎會痛快——她巴不得我死,可如今得依靠我以後贍養,又不能讓我死。”
他做完這些,直起身捶了捶腰,見蘇晏一直不語,以為他擔心,寬容地如同小時候一樣拍了拍他的肩,旋即展開手掌給蘇晏看。
“你瞧,我還是好得很的,至少仍舊沒幹過重活,沒有淪落到非得跟那些下人一般境界。他們不管我,今天我就能偷溜出來看熱鬧,平哥哥可做不到。”蕭啓琛語氣輕松,講的話卻字字泣血,“母妃還在時便教我許多事不必勞煩宮人,如今我算是想得開,自己活得自在,只等日後父皇記起,封我個王爺便好了。”
當今天子偏愛大皇子蕭啓豫,他年近而立,早已建了府邸,還有封地。太子蕭啓平自眼盲後便蝸居在東宮,常年不見客,聽其餘人說,他現在終日酗酒打罵下人,早已不是當年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的模樣了。
他在軍中,見不到達官顯貴,于是這些對蘇晏而言都是很遠的事。可今天他偶遇蕭啓琛,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起這些早已耳聞的事實,才覺得殘酷。
曾經壞笑着對他說“他們都欺負我”時,蕭啓琛只是說得熱鬧,其實誰又敢真正得罪他。那會兒他能在太子面前撒嬌,回到母妃住處承歡膝下,偶爾父皇探望,也寵他得很,記得清明時給他準備一條河的花燈。
那時候的蕭啓琛終日無憂無慮,聽講學都敢在紙上畫梅花,恣意逍遙得不像生活在臺城。
可現在呢?
他獨居深宮,無人照應,興許連他到底喜歡什麽都沒人在乎。蘇晏不禁想,早些年遇見時,蕭啓琛雖驕縱,卻頗為傲氣,甚至有點不符合年紀的成熟,放在哪兒都能活得好好的樣子。眼下怎麽會……變成這樣?
生在天家,竟從不思慮未來;洞悉人心,而是孑然一身,得過且過。
蕭啓琛不該是這樣。
蘇晏感覺內心長久賴以回憶的一個形象驀然崩塌,他站在一地廢墟中不知所措,想要拼命地挽回,可連自己頓生的感慨都不知是什麽。
手間被軟軟地握住,帶着潮濕的水意,蘇晏擡頭,見蕭啓琛笑得一雙杏眼彎起來:“在發什麽呆,表情這麽可怕?”
他這會兒都還在笑。
蘇晏霎時氣不打一處來,甩開蕭啓琛的手:“你怎麽能這樣頹廢!雖說不可倚仗自己身份看低他人,可殿下,你是尊貴的皇子,不是什麽……非要自己生活無人關切溫飽的——他們不在乎你,是為不忠,目中無主!今日連宮人都敢騎在你頭上,明日呢?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是不是又要踩你一腳?到頭來誰會在乎你?!”
突兀的發作讓蕭啓琛都愣了,蘇晏自己也陷入噩夢初醒般的驚愕中。
良久,他連忙又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想說,你……你這樣,實在是太讓人痛心。殿下,你是皇子啊……他們怎麽能……”
掐了把蘇晏的臉,蕭啓琛寬容道:“皇子也不過是撿了便宜,沒什麽的。”
“殿下,你不能這麽想!”蘇晏厲聲道,“旁人可沒你這般豁達,記得當年太子殿下的事麽?他那時也同你現在一樣的年紀而已。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因為已在軍中待了些時日,蘇晏說話分外地嚴肅,将蕭啓琛吓得渾身一抖。蘇晏見他滿臉的惶恐,情不自禁地又軟了聲音:“不過沒事兒。”
他不知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和決心,好似這些話只是沖到了他的舌尖,然後自行排列組合完畢,撬開他的嘴唇蜂擁而出:
“我們是自小認識的,對不對?我弟弟早就不在了,同我最親近的除了父母便只有你。往後,我會建功立業,坐到高位,不僅保護這千裏江山,也保護你——從今往後,你想要什麽,但凡我能取到的,都給你。”
在蕭啓琛先是愕然,而後不解的目光中,蘇晏賭咒發誓一般,将那幾個沉重的字眼緩慢道來:“任何事我都可以為你做。”
蕭啓琛眨了眨眼,稍微舔了有些幹燥的嘴唇,手在蘇晏手背上輕輕一按:“這些年自己在明福宮,冬天凍得冷,我若不提起,也沒人來燒炭火。人性如此,趨利避害是本能,所以不必苛責那些宮人。但我也覺得……今日再遇見了,唯有你,是從沒變過的。”
更小一些的時候,他就看透了蕭啓豫與太子之争,蘇晏便不該當他無辜懵懂。
如果蕭啓琛當真單純無害,對是非一無所知,或許蘇晏還能安慰自己。而他此言一出,蘇晏的百般無奈登時都湧到心口,漲得他只覺得酸澀。好似一張口都是滿腔血腥,蘇晏半晌才道:“……殿下受苦了。”
蕭啓琛搖頭道:“你說的那些我怎會不知呢……我只是沒有辦法。”
蘇晏道:“以後便有辦法了,我護着你,守着你。你封了王,我便去做你的臣子。你若是……”
蕭啓琛驀地擡眼,微揚的眼梢竟有光彩流轉:“若是如何?”
兩個人相對之時常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或許是這隐秘助長了蘇晏的大逆不道,又或許他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他的心緒從不外露,但凡稍微透出端倪,便叫人覺察出了危險。
十六歲,恰是束發之時,懂得一些道理,但卻不知天高地厚。年輕的野心從數年如一日的循規蹈矩中冒出了一點苗頭,随後便一發不可收。
房門虛掩,蘇晏壓低聲音:“三個皇子中,趙王殿下雖有功績,卻遲遲未被立儲,太子殿下身有殘疾,注定無法登上帝位。陛下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殿下,你等得起……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劍。”
蕭啓琛眯了眯眼,妄圖從蘇晏臉上看出一絲是在玩笑的痕跡,而他說得那樣認真。蕭啓琛正色道:“我暫且無心與豫哥哥争,今日你說的這些萬不可讓第三個人知道……但若是被人聽去了,你我都要完蛋。”
他飛快地說完這些,不等蘇晏回答,扳過他的肩膀将蘇晏往外推:“得了,我洗一洗,你幫我找套衣服換——不要太花哨的,否則回宮會被皇後娘娘責罵,說我服孝期間四處玩樂毫無心肝。”
蘇晏還要再說什麽,只蹦出一個“你”字,便被蕭啓琛不由分說地推出門去。他站在原地,聽裏面輕微的動靜,深深思索,這才回神,記起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敢怠慢,趕緊走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蕭啓琛站在浴桶旁,手指扣着腰帶,保持這樣的姿勢站了良久。
偶遇蘇晏并非蕭啓琛意料之中的事,但随他歸府後說的話做的事,卻是臨時決定的,不是聊閑。他只将別離後這幾年遭遇的冷淡與歧視揭露給蘇晏冰山一角,對方居然反應這麽大,若是全都說出來,蘇晏該不會直接提刀砍人?
想到這兒,蕭啓琛竟笑出了聲:世事無常,人心善變,可阿晏還是那麽傻。
他除下外衫,解開中衣,光裸的脊背上幾道鞭痕觸目驚心。蕭啓琛不以為意地撫過那傷痕,傷疤雖已結痂,仍然紅腫不堪。他整個人浸入水中,長長地嘆息。和蘇晏理論耽誤了一會兒,熱水已有些涼了,透過皮膚,那傷口又是一陣微疼。
只要閉上眼睛,蕭啓琛總無法自制地想起明福宮中的一切,折磨,虐待還有假惺惺的關懷。
那個位高權重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了,母家不争氣,而唯一的希望早在幾年前被掐滅,幕後黑手仍在逍遙法外。她恨,可又無奈,眼看着皇城內另一間宮室的主人俨然将自己視作未來後宮的掌權人,只得想方設法地攀上另一根稻草,以免自己日後溺死在暗湧中。
偏生這皇子的母親曾是自己的婢女,于是那些年的不忿與恨意複又卷土重來。她将這些統統投射在了皇子身上,幽閉、打罵,無所不用其極……
叩門聲打斷了他自我折磨似的思緒。蕭啓琛起身時帶起一串水漬,他不以為意地披上裏衣,連忙去開門,踩出一串濕漉漉的腳印。
蘇晏将手中折疊好的衣物遞給他,道:“殿下,你湊合穿吧。”
“多謝。”他說道,打開門時把長發撩起,從蘇晏手中接過了換洗衣裳,“還不錯嘛,這是你的麽?”
好似剛才那番言論風消雲散了,蘇晏笑道:“我常年不在家中,這是生辰時母親做的新衣,無奈這些年她好似一直不知我身量幾何,做得小了些,你穿該是剛好。”
蕭啓琛點點頭,他轉身去預備換上。
摸着那質地柔軟、并不華貴的衣裳,蕭啓琛心中驀然生出奇怪的惡毒念頭:倘若都讓蘇晏知道,那又會如何呢?他要是真心待我,見了這些,會做什麽反應?
蕭啓琛單手拎着外衫,裝作不經意般俯身穿鞋,裏衣忽地從肩上滑下,露出一大片脊背。
“哎,怎麽搞的……”蕭啓琛說道,慌慌忙忙地拉回來。盡管只是一瞬,他已經确定該看的蘇晏都看到了。
果然,那剛才還在指天發誓說“你要什麽我都給”的人一臉驚訝,随後立刻不平起來,他幾步上前,抓住蕭啓琛的手腕,不由分說剝了他的衣裳去。等看清了,發現自己不是出現錯覺了,蘇晏的表情幾乎憤怒到了一個極點。
“誰打的?”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你告訴我,在宮中,誰敢這麽欺負你?”
蕭啓琛不答,披好外衫,埋頭系衣帶。蘇晏等得幾乎不耐煩了,他才不慌不忙道:“如你所說,我再出身不好也是個皇子,除了那位……誰敢這樣對我呢?”
蘇晏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在原地,良久才艱難道:“……皇後娘娘?”
蕭啓琛平靜道:“五天前,我去東宮探望平哥哥,回得晚了些,她便看不過眼,說我是去奚落儲君找樂子,罰我在中庭跪了兩個時辰,她不解氣,又叫手下內侍拿藤條打了十幾下。後來出了血,人也暈了過去,她這才慌了,叫禦醫來看,敷了藥……”
蘇晏失聲道:“怎會如此——”
“不止,當天夜裏發了高熱,得虧綠衣找了涼帕子來敷,又連夜傳了禦醫,才退了燒。翌日皇後跟無事發生過一般。”蕭啓琛打斷蘇晏,緩慢道,“不過後來看管得也沒那麽嚴了,我能下地走,今日立即偷溜出宮,預備找父皇,讓他準我回承岚殿。”
蘇晏道:“你連陛下的面都見不到?”
蕭啓琛嗤笑一聲,冷道:“皇後虐待養子之事,會讓父皇知道嗎?”
蘇晏啞口無言。
大好的年華,換做蕭啓平,許是早就開始涉足國政,蘇晏自己也在軍中歷練。其餘認識的纨绔子弟,要麽發憤苦讀,預備将來報效國君,要麽終日走馬遛狗,樂得自在逍遙。惟獨沒有一人,惶惶不安地活在陰霾中。
蕭啓琛看着好似對全部的事情都不在意,怎麽受得了?
他憂心忡忡,蕭啓琛卻突兀地提出件很奇怪的事:“這些不提了,左右我再過三四年便能封王。等封了王,我就能自己回承岚殿住了。阿晏,方才不是說日後都在宮內行走,那你能時常來看我麽?”
“自然能。”蘇晏道,“不換班時我得空了,就去找你——偷偷地。”
不知哪個字擊中了蕭啓琛,他笑出聲,扯到背上的傷口,又龇牙咧嘴。好一通豐富的表情變化後,蕭啓琛道:“往後,你也別叫我殿下了,怪生分的。我們怎麽算也是一塊兒長大的了,我叫你阿晏,你也叫我阿琛吧。”
蘇晏剛要搖頭,蕭啓琛果斷道:“就這麽定了,再喊殿下,我要生氣了。”
他無可奈何,只得叫出第一聲。見蕭啓琛聽完後那盈盈笑眼,蘇晏覺得,這其中的君臣尊卑好像也不如他開心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個假,最近眼睛腫了不太舒服,不能長時間盯電腦,抱歉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