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橘頌

蕭啓琛這一覺前所未有的安穩,甚至做了半個甜美的夢。他舒舒服服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醒過來,背後的傷也不痛了。

他睡眼惺忪地往四周一看,燭花已被剪過,可除了他自己,再也沒有旁人。

蕭啓琛略一思忖,突然記起了蘇晏。他連忙下床披上衣服,甫一推開門,便和端着熱水而來的綠衣撞了個正着。綠衣好不容易端穩了水盆,驚道:“殿下起來了?怎麽莽莽撞撞往外跑?”

“見過蘇晏沒有?”蕭啓琛急切問道。

綠衣哄着他回房內,将水盆放好,又擰了帕子給蕭啓琛,才道:“今早上奴婢見過小侯爺一眼,他好似對太子殿下貼身的翠玉姑姑說了些話便離開了……殿下,怎麽了?”

蕭啓琛癟嘴道:“大約憂心他那邊的差事吧。我就不明白,一個大司馬門,站崗值守,他當多麽光榮的事一樣兢兢業業……算了,不提這個。綠衣,你見了他,覺着是不是變化很大?”

綠衣笑道:“可別說,方才小侯爺過去時,奴婢都沒認出來,還以為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一早來探望太子殿下。問了翠玉姑姑,才曉得那是蘇晏公子。殿下,公子這幾年倒是真越來越俊俏,早晨東宮新來的那個小宮女見了蘇公子,公子沖她笑了笑,她臉都紅透了……”

綠衣說得開心,沒見到蕭啓琛的表情先是歡欣,而後笑意漸漸地消弭,最終定格在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

蕭啓琛問:“哪個小宮女……很好看麽?蘇晏他笑什麽?”

綠衣不知他話裏有話,誠實道:“就是前日皇後娘娘給太子殿下的通房丫頭啊,太子殿下十九了,皇後娘娘在替他選妃呢,如今要個通房丫頭也正常。殿下,你以後也得有這一步,不必忌諱。”說到最後,竟是開起玩笑了。

被她揶揄得臉上一熱,蕭啓琛迅速地反駁道:“我才不要什麽通房丫頭!”

結果想好的說辭就被這麽一出沖淡了,蕭啓琛不肯再提,自暴自棄地抹了臉。

他記得前日跟蕭啓平說過的桂花糕,便盤算着先去禦膳間要一盤回來,路上走得快,回到東宮也不會變涼。

東宮失勢之後,臺城其他宮室的奴才們也跟着落井下石,純粹是蕭啓平再無東山再起的機會,而蕭啓琛對蘇晏所言的什麽“人性使然”也盡是蕭啓平教他的。

蕭啓平不是他的長兄,可自小一處,無論最初是為了讨得父皇歡心,還是維護自己儲君溫良恭儉讓的形象對他好。這麽些年過後,竟也時常提點、指教着,好似要把學的那些無處而用的治國之道教給蕭啓琛。

可惜蕭啓琛不太願意學,又不想惹他難過,夾在中間分外難受。

滿心複雜地出門去,蕭啓琛剛要轉出東宮,忽然瞥見花園的池塘邊有兩個人影。他瞅着眼熟,輕手輕腳地過去,靠在廊柱之後,正大光明地偷看起來。

只見那二人其一武将裝束,發髻整齊,另一個長衫廣袖,以背相對,頗有些瘦弱。蕭啓琛咬手指,暗道:“這不是阿晏和平哥哥?阿晏沒走?”

池邊的梧桐落下片枯黃卷曲的葉子,輕輕地墜在水面上,蕩起一圈漣漪。

這葉落之聲太過細微,蕭啓平卻壓着那漣漪蕩開的水聲,突然道:“去南苑駐軍也好,順從父皇的意思到禁軍也好,怎麽看也不是你該做的事。是和大将軍吵架了麽?”

蘇晏稍加思索,顧左右而言他道:“爹他的想法,和臣的不一樣。自從突厥王子入金陵為質,他們的可汗便消停不少。但臣覺得這不是服從天命,反倒如同當年太宗時……養精蓄銳,只待一朝有了機會便奮起反撲。他們是草原的野狼,貪心不足,怎麽會安于守在長城以北?可惜臺軍居功自傲,禁軍不成氣候,實在令人痛心。”

蕭啓平笑道:“既然如此,你更不該與大将軍賭氣,早些受他教導比自己摸索快得多了——我大梁的将軍們,還需被外軍認可啊。”

他說得自然極了,蘇晏卻沉默好久,蕭啓琛都忍不住想出去吓他一下時,他才緩慢道:“原本,臣的确是這樣想的。臣想請求大将軍,給一個練兵的機會,現在的情況事發突然——其實也并非沒辦法了,只是那天臣見了六殿下,想起許多過去的事來。”

蕭啓平興味盎然道:“哦?啓琛怎麽了?”

蘇晏道:“臣與家父有約,今年冬訓之時去骁騎衛歷練一番,看是否夠格加入。但六殿下太過單純,不與人争,臣怕他吃虧。見過一次後,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了,許是私心作祟,想留在殿下身邊多些日子。”

“你啊,”蕭啓平轉過身來,一只手遞給蘇晏扶着,朝正殿走去,難得開玩笑道,“挂念多年,現下又這般在意他。得虧啓琛是皇子,若是個公主,恐怕再過幾年你都要上門提親了。”

蘇晏颔首道:“太子殿下說笑了。”

蕭啓平擺擺手,示意他不再多說,兀自道:“有此心是好事,只是你還年輕,若是當真想要成就一番事業,這等私情還需放下。男兒志在四方,囿于小小臺城怎能施展手腳?我此生已無大的變數,只希望啓琛不要重蹈覆轍,一直這樣不争不搶地沉悶下去。”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果真都看穿了嗎?

回廊下偷聽的蕭啓琛皺着眉,指甲卡進掌心,掐得自己生疼。

蕭啓平又道:“父皇的意思我都明白,這太子之位是坐不下去了。在這之前,我會想辦法幫啓琛一把,父皇還是疼他的,定會同意讓他回去承岚殿,從此不必看人臉色。你暫且不會出京戍衛邊防,啓琛就拜托你了。”

蘇晏從他話中聽出了隐隐的不祥,卻不敢多想,只道:“是。”

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了,蕭啓琛方才從回廊下走到院中。他彎腰撿起一顆小石子,端詳片刻後随手扔進了池塘中,一尾金鯉魚受到驚吓,近乎透明的尾鳍在水面上驚鴻一閃,迎着晨光,幾乎晃疼了眼。

通寧二十九年秋,皇帝以“天意作弄,身有殘疾,不足以當儲君之位”為由廢掉了皇太子蕭啓平。皇帝體恤嫡長子當年受人陷害,免去了廢太子的儀式,封為楚王,封地郢州,在金陵城內修起一座晉王府,并賜了皇家園林博望苑以示彌補。

通寧三十年清明,蕭啓平行冠禮,而後搬出了臺城。随行只有丫鬟兩人,住了十年的東宮,除去一套筆墨紙硯,他什麽也沒帶走。

蕭啓琛回到了承岚殿,從此跟綠衣兩個人,與其他幾個小宦官守着巨大冷清的宮殿,好在他獲準上朝開始聽政,不會整天游手好閑。

而蘇晏,早在年初便因大将軍蘇致上書,被調入大将軍直屬的骁騎衛,駐守北徐州。

徐州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從前太祖皇帝也是經由此地直逼青州與琅琊,一路西進,最終拿下了長安。那時拿下徐州的軍隊便是骁騎衛,而後由歷代大将軍直接統轄,被百姓稱為大梁的精銳。

既然名為“骁騎”,平遠侯統領的這支部隊便是清一色的騎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人數僅有三千,卻個個都能以一當十。

骁騎衛直屬平遠侯,而平遠侯又有特權,在不觸及皇權的情況下,随時可以調動骁騎衛巡查四境。近十年來天下太平,于是通常他們輪流駐守在金陵西北南三個方向,必要時進可攻退可守,既可以是出鞘利劍,也能成為保衛國都的最後防線。

蘇晏得以順利入選,其一由于他親爹開的後門,其二也是自己争氣,在去年冬訓中靠着當年冉秋教的近身格鬥功夫撂翻了好幾個副将,騎射一環取了頭名,何況還這樣年輕。副将輸得心服口服,更是說出了“果真虎父無犬子”的話。

來到徐州之後,蘇晏終日不是跟着練兵,就是在自己帳中如饑似渴地繼續研習兵書。軍中氛圍不同于禁軍的散漫,作息規律嚴謹,閑暇時大家交流拳腳,或是在沙盤上演練行軍,蘇晏待了數月,明白此間樂趣,越發沉浸其中了。

徐州城門南北兩道,泗水自城中而過。骁騎衛四個副将之一的張理巡查北門,卻在那城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負長弓,佩劍,一身惹眼的紅衣銀甲,不是蘇晏是誰?

他在城樓上往下朗聲道:“小侯爺,今日怎麽得空來城門了?”

聽了這話,蘇晏四處找了找來源,這才仰頭發現張理,笑道:“來轉轉,順便替守衛将士換個班,這活我幹慣了。”

張理想起他從前是守過大司馬門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道:“可別忘記晚些對練,沈成君那小子還說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小侯爺,別放過他!”

蘇晏颔首,笑眯眯地,算作應了這口頭的一紙戰書。張理的腦袋從城牆上縮了回去,而蘇晏當真就心無旁骛地開始替入城守衛盤查起了每個人的度牒。

如此過了半天工夫,蘇晏退到一旁,倚牆而立。他漫無目的地掃了四周一圈後,眼光落在了遠處一隊人馬的身上。

那隊人風塵仆仆,好似趕了很久的路,為首的是個虬髯大漢,穿着風格與漢人完全不同的服飾。蘇晏雖沒去過關外,自小被父親耳濡目染,電光石火地反應過來,當即皺了眉,對旁邊的守衛道:“這些人有古怪。”

說話間,那隊人已經到了徐州城門口,蘇晏手一擡,兩邊的守衛跑上前去,将人攔了下來。領頭大漢許是沒想到能遭受這種待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蘇晏上前,端肅道:“姓甚名誰,從哪兒來,過徐州後前往何處,度牒呢?”

他一通連珠炮似的發問,隊伍中有個年紀小些的少女,拽着身側人的衣角,直接委委屈屈地哭了出來。蘇晏一時無言以對,也顧不上她,只望向那大漢。

這領頭人知道自己相貌不像漢人,也不否認,用漢話流利道:“我們一行人是從關外來的,要到金陵、臨安去做點生意。我們是胡商,回鹘人,大梁與回鹘世代交好,小将軍何必如此呢?”

蘇晏皺眉,心道誰問你們哪國人,嘴上卻說:“是麽?可從回鹘到此,本該先走玉門關,再走潼關,至江陵順流而下一日之內就到了金陵,何苦要繞道此處呢?”

領頭人語塞,吞吞吐吐道:“将軍,我們是生意人,關外過來,不在意哪邊近……”

他翻來覆去解釋之時,蘇晏已看完度牒內容,随口“嗯”了兩句後将度牒往旁邊人手中一放,沉聲道:“度牒上并未有玉門關的印章,那我禁不住想問了,你們從關外來,這個關,是‘雁門關’,還是‘雲門關’,可否賜教啊?”

他說完這些,不聽那些人再解釋,退後對守衛道:“先關起來,待會兒請大将軍問話。”

目睹可疑人員被拿下,一個守衛問蘇晏道:“小侯爺,萬一抓錯了人怎麽辦?”

蘇晏道:“你看這些人中那個少女衣裳,腰帶上紋路竟是黑狼頭,這是突厥呼延部的圖騰——哦,就是之前被大将軍揍得屁滾尿流的那群——回鹘被突厥趕到西域,恨之入骨,怎會将仇家圖騰穿戴在身上?這些人定是突厥,既非使者又非皇商,此時入城我怕有詐。”

言畢,蘇晏把放在城門邊的箭囊往肩上一扛,牽過旁邊的大黑馬,翻身而上,口中呼哨聲後徑直策馬離開,留下幾個守衛面面相觑。

蘇晏将此事禀報給蘇致,對方表示稍後前去審問。彙報完正事,蘇晏惦記着沈成君的戰書,正要告辭,蘇致卻突然喊住他:“晏兒,宮裏來了信。”

蘇晏滿頭不明所以的疑問,仍是接過了蘇致手頭的東西。薄薄的一封信,既是從宮裏來的信,能給他寫的人,想必只有蕭啓琛了。

說來難得,這竟是他離開金陵之後,蕭啓琛第一次寫來的信。

蕭啓琛的字臨的是前朝名家,只是他閱歷不足,寫出來框架雖好,始終有些敗絮其中的感覺。薄薄的兩張信紙上擠滿了蠅頭小楷,蘇晏看得吃力,翻來覆去讀好幾遍,才捋順了這人的邏輯。

蕭啓平娶親了,王妃是安國公長女賀氏,門當戶對。

起先賀家小姐知道楚王是盲人,不肯嫁,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轎,待到回門之時卻是笑靥如花,說殿下是溫柔體貼的。成親三個月後,兩夫婦相敬如賓,情投意合,其餘人也和睦,王府中透着久違的生機勃勃。

信中又說,以左相謝軻為首的趙王一黨有意無意地提醒蕭演再立東宮,太傅曾旭卻極力反對過快立儲,兩人終日在朝堂上吵,直把蕭演氣得三天沒早朝——

看到這兒,蘇晏不由得笑了,喃喃道:“叫你去聽政,不學好的盡關心這些雞毛蒜皮。”

後頭絮絮叨叨,說承岚殿的桃花開了又謝了;說下朝會時遇到太傅,答不出《中庸》裏的話,被他一頓好批;說平哥哥臉上時常都有笑了,想必王嫂對他極好;還說……

“那日偷跑出宮,去栖霞山上和一群文人玩那流觞曲水的游戲,回程時天黑了,路過貴府,立時便有些想你。重畫了一幅墨梅,比當年可有進步?”

蘇晏看完最後一句,捏着信封一端倒了倒,果真又從裏頭掏出一張紙來。

這梅花比當年的還要敷衍,從寫形轉為了寫意,幾個墨點子逍遙地分散開,端的是一個恣意自在。蘇晏心念一動,将梅花鋪在桌案上,略一思忖,寥寥幾筆,在旁邊添了兩句話。寫完後蘇晏端詳許久,整顆心被不知名的歡喜充盈得發酸。

而下筆的字與蕭啓琛的畫配在一處,倒真有了幾分稚嫩的天長地久。

“願歲并謝,與長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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