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帷幕

當天夜裏,平遠侯、輔國大将軍蘇致親自去了關押那幾個突厥人的地方。可能十五年前突厥部族聯盟被骁騎衛蹂躏得哭爹喊娘的慘狀還歷歷在目,護衛一報出“這是我們蘇大将軍”時,領頭的突厥人登時腳一軟。

大将軍一揮手,讓旁邊的副将沈成君上。

此人生得文質彬彬,又總是笑眯眯的,溫柔和善樣,總适合此類溝通工作。但骁騎衛中人盡皆知,沈成君是個标準的笑面虎,生平最擅長之事,其一是捅軟刀子,其二是捅完軟刀子惡人先告狀。四個副将中數他年輕,也數他最不好敷衍。這些年沈成君在軍中名聲之惡劣,直追大将軍本人。

沈成君領會了蘇致的意思,讓他安靜地當了一炷香的吉祥物。待到突厥人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涕泗橫流什麽都招了之後,整個關押處一片死寂,仿佛空氣都凝固了。

沈成君顫抖道:“你……你說什麽?呼延通死了?”

曾經糾集了突厥九個部族、一路打到清光郡、和蘇致你來我往互相損兵折将了好幾年的突厥可汗呼延通,突然死了?

四周在短暫的沉默後頓起議論,衆人交頭接耳,似乎在替大将軍糾結未來應當如何。蘇晏看向他父親,對方面色平靜,對突厥人道:“你繼續說。”

“可汗年紀大了,去年冬天生了場病,一直不見好,今年夏天北方突然炎熱,可汗他就——”突厥人說到此處,竟發出一聲哽咽,“照我們部落的規矩,父親死了,兒子說什麽也要回去。這節骨眼上,大王子居然不肯上書梁國皇帝送回二王子,王後看不下去,這才讓我們幾個秘密前來……”

對于他的悲傷,在場其他人無法理解,蘇致緘默片刻後,扭頭道:“茲事體大,成君,你帶蘇晏親自走一趟,務必直接面聖。張理,你帶一隊人馬,和他們一起入金陵,去突厥質子的住所,好生照看。其餘兩人,帶好你們的部将,叮囑徐州郡守調回往東的那支駐軍,随時集結,準備去往別處。”

沈成君多嘴問道:“大帥,去何處?”

蘇致瞥了他一眼,滿臉都寫着鄙夷。他一言不發,起身走人。等夜風拂面,見沈成君仍舊茫然,蘇晏提醒他道:“……往北。”

沈成君打了個寒顫,試探道:“呼延通都死了,大帥還要趕盡殺絕?”

蘇晏看他的眼神仿佛看一個白癡,懷疑此人平時的八面玲珑都短暫地消失了:“沈将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呼延通稱了臣,眼下他繼承者還沒定,未必日後就也服服帖帖地朝我大梁進貢,你說呢?”

一語點醒夢中人,沈成君恍然大悟,垂頭喪氣,覺得自己還比不過一個沒上過戰場的孩子,實在是該打。

百年來的血債累累,豈是一兩代人能畫上句號的?

徐州城外夜空晴朗,仰頭便是耿耿星河。衆人睡下之後,除了職業的士卒守着點點火把,再無其他的燈光。

翌日,骁騎衛中派了十幾個人喬裝打扮成普通輪換士卒,兵分兩路回了金陵。

沈成君手持大将軍帥印,徑直趕在大朝會時入臺城禀明北邊的變數,而張理則早早地派人守住了突厥質子的住處。同一時間,蘇致放出消息,扣留了突厥王子的親信。

突厥可汗暴斃多日,卻始終不曾告知大梁。兩國雖然新仇舊恨都在,明裏還維持着和平,這麽大的事突厥一聲不吭,皇帝蕭演當即便頗有微詞,但不好發作。蘇晏又在金陵待了幾日,終于等到聽見風聲後屁颠屁颠趕來的突厥使者。

後來,蘇晏聽說使者請求送還突厥王子的那日,朝堂上先是左相痛斥使者不把上國放在眼裏,然後太傅痛斥左相目光短淺只看得到浮于表面的利益,禦史各打五十大板,勸皇帝不要放虎歸山,沈将軍忙着和稀泥……

蕭啓琛打了個哈欠,對蘇晏道:“最後父皇累了,喊豫哥哥替他繼續聽,自己躲回西殿小憩去了。”

蘇晏坐在他對面,給蕭啓琛倒了口茶,道:“你也辛苦。”

他難得名正言順地回到金陵,雖是公務,萬事都有沈成君做主,輪不到他下令,蘇晏樂得清閑,索性想法子給蕭啓琛遞了張字條,約他下朝會後金陵城西煙雨樓一敘。

再見蕭啓琛,蘇晏覺得他似是有了些變化,但說不太上來,好似沒以前那麽陰郁了,心道果真離了明福宮,對蕭啓琛有好處。

聽了對方喋喋不休這許多,蘇晏敏銳地抓到重點,疑惑道:“陛下對趙王很重視啊?”

“重視歸重視,态度還是暧昧。”蕭啓琛拈起碟子裏一顆蜜棗吃,他還是改不了小時候饞嘴的習慣,聊天時非要吃點什麽,“父皇這半年來三天兩頭去承岚殿,問我書讀得如何,住着還習慣嗎,想去哪兒玩,好似突然對我特別上心,弄得我惶惶不可終日。”

蘇晏感嘆道:“一視同仁不是很好?”

蕭啓琛塞給他顆花生,兀自道:“旁人看來這許是天家少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他越是這樣‘雨露均沾’,豫哥哥心裏越不高興。”

趙王蕭啓豫,自當年蕭啓平眼盲後便俨然以東宮之位自居。而立之年,府上育有二子一女,既是長子,還建有戰功,怎麽看都應當是儲君的不二之選。蕭演一直不吭聲,兩三年的,蕭啓豫還能自欺欺人,說是考驗自己……

但一轉眼,連他素來瞧不起的蕭啓琛都快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陛下莫不是有自己的考量?”

蕭啓琛聞言冷笑一聲:“按下葫蘆浮起瓢,哪有這麽好的事?他再把我逼下去,四書五經每天輪着看,搞不好豫哥哥就要以為我想掀了他的位子——我才不給自己找麻煩。”

言畢,似乎想到了不祥的将來,蕭啓琛心有戚戚地喝了口茶。擡眼見蘇晏正一臉複雜地看着自己,蕭啓琛幹咳兩聲,僵硬地轉移話題:“……不提這個,以後再說。我今天聽他們吵了一早上,究竟出什麽事了?”

蘇晏被他牽着鼻子走,立刻忘了沒說出口的恨鐵不成鋼,一板一眼地把“突厥可汗死了,大兒子想搶王位,不讓弟弟歸國,于是秘不發喪,但當媽的偏袒遠在他鄉的兒子,覺得失去良機後這輩子也回不了突厥,派人來向南梁皇帝要人,結果還沒走到金陵就被抓住了”的事娓娓道來。

他說得慢,表情又認真,蕭啓琛聽了一遍就知曉了經過,覺得比一早上的收獲都多。

蘇晏說完後,口幹舌燥地猛灌一杯茶。然後兩人面面相觑,用眼神默默達成共識,都認為這不是他倆能說了算的事,議論再多也白搭,不如聊些別的。

舊友闊別小半年重逢,想說的何止千言萬語。而在這兩人的私密談話中,蘇晏也沒有提那一封信。他不說,蕭啓琛也默契地仿佛把它搞忘了似的,好像他們之間從不存在一副因為深夜想念而信手繪出的梅花。

“……你還記得韓廣大哥嗎?”蕭啓琛驀然提了一個人名。

蘇晏一愣,點頭道:“是殿下當初的伴讀,我記得的。”

蕭啓琛從他對面的位置挪到蘇晏旁邊,壓低了聲音:“上個月十五,我去平哥哥府上看他,就見韓大哥在。他如今是揚州別駕,聽說平哥哥納妃,專程從揚州趕來拜訪。我見他欲言又止,故意約他私下會面,卻不料果真有話要說。”

蘇晏簡直煩死了此人故弄玄虛地賣關子,徑直将一顆蜜棗塞進蕭啓琛嘴裏:“別鬧,吃完就說,莫要扯遠。”

甩給他一個眼刀,蕭啓琛把蜜棗咽下去,附在蘇晏耳邊含糊道:“他說當年的事,一直沒有放棄追查,是誰指使小宦官毒害平哥哥,他已經有眉目了。”

蕭啓琛說話時呼出濕潤的熱氣,吹進他的耳蝸,蘇晏半邊身子因為這動作一軟,但另一半卻如遭雷劈,刷拉一下清醒了。

他不可思議地拔高了音量:“是誰?!”

蕭啓琛縮回旁邊的位置,無辜地又啃了顆花生:“韓大哥還在收集證據。他對平哥哥真是忠心耿耿,若此人能為我所用,不失為一件好事,我得想想辦法……”

他一時說漏了嘴,發現後猛然停下,對上蘇晏揶揄的神情,蕭啓琛硬着頭皮道:“幹嗎?”

“殿下有雄心壯志,還要對我藏着掖着?”蘇晏說這話時帶着一抹戲谑的笑,然後不等蕭啓琛回答,自顧自道,“或許不被趙王注意到才好,韬光養晦,多年後或許才能去争那一席之地……你是這麽想的嗎?”

蕭啓琛眨了眨眼,失笑道:“你若不慫恿,我也想不到這麽多。”

蘇晏搖頭道:“你不是安于現狀之人,我也不是。”

“那之前你說的還作數嗎?”

他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那天失去理智後的“肺腑之言”,太過沖動,但字字都是發自內心,否認自是不能,不如坦誠。蘇晏垂眼,聲音平穩:“我說過的話都算數,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都給你。”

蕭啓琛一抿嘴,露出個蘇晏很是陌生的神情來:“……我若是也想要天下呢?”

狡黠地上揚着的唇角,還有那雙微圓的、任何時候看上去都無辜的杏眼,叫人無法逃避。此時夕照西山,金光從煙雨樓的窗外洋洋灑下,蕭啓琛坐的位置正好逆光,他的淚痣赤紅,生生添了幾分妖異,不依不饒地等一個回答。

蘇晏的目光長久地在他臉上停頓,那些膽大妄為的念頭争先恐後地竄出來,張牙舞爪地按住了他的理智。蘇晏覺得蕭啓琛好像特別能玩弄人心,可他卻在心知肚明中,甘願地站在了蕭啓琛的旁邊。

幼時被欺負了立刻去告狀撒嬌的孩童,躲在飲馬池悶悶不樂的少年,跪在明福宮裏被打得皮開肉綻,被冷眼以對卻仍然不動聲色……

那年說着“我無心與他争”的人,如今也開始觊觎天下了。

他終究是低估了蕭啓琛。可仿佛只有這樣的蕭啓琛,才更讓他覺得真實,覺得“理應如此”。蘇晏不問蕭啓琛到底何時開始有了這想法,還是随口一提。

終究他只是迅速收回目光,蘇晏淡淡道:“這有何難,你比趙王,難道有哪裏不如嗎?”

突厥可汗病死之後是否送還王子,太極殿上吵了整整兩天,最終蕭演拍案決定派人将其送回北境王庭,并與質子呼延圖約定,倘若他能順利坐上可汗之位,兩國當繼續盟好。

這一決定與平遠侯主張的“借此機會一舉殲滅突厥”大相徑庭,蘇致逐漸往北推進的部署也沒能成。但王命不可違,蘇致仍然從骁騎衛中調了百位高手,并不顧衆人反對親自護送呼延圖回歸突厥。

通寧三十年秋,南梁送還突厥二王子呼延圖,擁立其繼位。骁騎衛在皇命加身下,不情不願地首次與突厥可汗親衛聯手,放逐了大王子。

蘇致了結這事後,卻并未按照預定的結果返回金陵,反倒留守在雲門關,加固了邊境防衛。張理暫時接過骁騎衛的調動大權,大部分兵力調往雁門、雲門兩個關隘,唯有一支留守金陵,統領位置出人意料地交給了蘇晏,副将為沈成君。

朝堂上為此又吵了架,一邊說讓一個剛過束發之年的毛頭小子掌管骁騎衛,簡直太過荒唐,另一邊冷笑,當年平遠侯可是十八歲就上戰場立功了。吵得人頭疼腦熱時,蕭演重重地下了又一道攪得風雲突變的诏命。

皇六子蕭啓琛入國子監,師從曾旭,上朝議政。

從“聽政”到“議政”這一步,當初趙王蕭啓豫可是花了三年,而蕭啓琛,僅僅六個月。一字之差,但皇子議政,通常都在封王之後了。聽政只是學習,議政卻是在鼓勵皇子參與國事,眼下儲君之位空懸,蕭演此舉,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六皇子默默無聞了好些年,死了個母妃之後又遭冷落,好些人都覺得陛下已經對他徹底厭棄了,現下還沒封王,居然開始享受親王待遇了!

皇诏送達承岚殿時,連蕭啓琛本人都吓了一跳。

接過那皇诏,細細看了幾遍,蕭啓琛仍舊一副茫然的樣子,問道:“徐公公,父皇這是……怎麽了?”

徐正德笑皺了一張老臉,只說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蕭啓琛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去國子監時,破罐破摔地問曾旭道:“太傅,是我平時太過窩囊廢,父皇看不下去,非要這樣趕鴨子上架嗎?他到底有多恨我,才把我當活靶子送給趙王,生怕趙王瞄不準?”

曾旭對此人時常口出欺君犯上之語習以為常,拈着胡子發給蕭啓琛一摞《大學》,優哉游哉道:“殿下可還記得,上朝聽政前一天陪伴楚王殿下辭行時,說過什麽?”

窗外一聲尖銳的鳥鳴,蕭啓琛靈光乍現,想了起來。

“我知道父皇也是無奈之舉,此番廢太子,最難過的應當是他。畢竟衆所周知王制其三,平政愛民、隆禮敬士、賞賢使能,敢問趙王殿下做到了哪一點?”

蕭啓平被他逗笑了,道:“你也只能嘴上說說,連太極殿都進不了。”

蕭啓琛癟嘴道:“無能不官,父皇覺得是我沒用吧。”

回憶到此驀然斷裂,蕭啓琛一口氣哽在喉嚨,還沒喘勻,曾旭毫不留情地給了他最後一擊:“那天,陛下就在外面,殿下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蕭啓琛:“……”

他做皇帝已有近三十年之久,從最開始的雄心勃勃,到如今已有些力不從心。偏生在這時候精心培養的儲君無奈失勢,長子戾氣過重,卻不想偶然往國子監走一遭,蕭演卻聽見了這個從來只當開心果哄着的小兒子一番話。

說得不全對,其中蘊含的少年心氣與不合時宜的桀骜,正好戳中了蕭演。

他開始思考是不是遺忘蕭啓琛太久,小時候那個小團子眉宇間竟有懷才不遇。蕭演想了又想,在半年的考核後,提前給了他一個機會。

不是說“無能不官”?那便讓人看看,是否能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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