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暮晚
熊武是廷尉府衙最低階的一個小官,任職四年,見過許多關系重大的案子翻來覆去地審,也知道皇城金玉其外之下勾連不斷,藏污納垢,早已被磨滅了最初的雄心壯志。
他打着哈欠,如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打開廷尉府衙大門,卻見那門外站着個白衣女子。
那女子太柔弱了,好似一陣風都能吹倒。熊武見她眼睛腫了,似是哭得,眼角還有些紅,立時憐香惜玉起來,柔聲道:“這位姑娘大早上的到此,可是找廷尉大人啊?”
“小女……小女要狀告一人。”
熊武一聽皺起了眉:“姑娘,這是廷尉,不是金陵府衙,你若狀告普通百姓,去那兒便可。此處審理的都是大案,由不得在此放肆。”
那女子正是秋夕,聞言擡起臉,眉間微蹙,說話聲音一直在抖:“……小女要狀告的不是普通百姓,正是趙王蕭啓豫。”
她說完,“噗通”一聲跪下,從袖中取出一卷白紙,上頭黑字細密。
熊武連忙奪過,展開方才看了幾行,便冷汗涔涔。茲事體大,倘若屬實可真要翻天覆地,他扶起秋夕,道:“姑娘快随我來。”
府衙大門沉沉地關上,對面的小巷裏卻緩慢走出兩個人影。其一杏色長衫,腰間綴着雕琢精致的玉佩,含着一抹笑意,另一個則是绀色衣裳,佩劍,袖口緊緊紮起,作武人裝扮——蕭啓琛和蘇晏,身後還有個影子,正是天慧。
蘇晏道:“她對趙王仍舊懷有舊情,怎麽就确定不會當堂翻供?”
蕭啓琛無所謂道:“正是她始終愛慕皇兄,我對她道,此事由她說出,審理時才會有轉圜餘地,倘若我拿着證據去了,到時候他們誰都躲不過——其實怎麽會呢,我拿着這證詞,廷尉才不會信啊。”
蘇晏眉頭一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聲音都變了調:“你威脅她?讓她去揭發自己心愛之人?蕭啓琛,你——”
“小侯爺,注意措辭。”天慧在背後不失時機地提醒。
蕭啓琛擺擺手,轉而對蘇晏道:“阿晏,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這個,所以是昨天你離開之後我單獨見她時說的。我和你不一樣,我只管怎麽做對結果有利,并不考慮這種行為會傷害到誰的感情。”
他說完這些,動作緩慢地理袖口,連個眼神也不分給蘇晏,扭頭就要走。
“慢着。”蘇晏喊住他,蕭啓琛擡眼去看時,發現蘇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陌生,好似見着的不是他最熟悉的好友,“剛才那些話,你是承認……你是逼她?”
蕭啓琛直匆匆地和蘇晏對視了須臾,立時轉開了目光。他仍是心虛,無法做到沒事人一樣去把自己的打算娓娓道來。他心口一陣氣悶,立時就有些呼吸不暢,但蕭啓琛掐着自己手心,看上去雲淡風輕。
“對,”他冷靜道,“我對秋夕說,她要在她的王爺和妹妹裏面選一個,毒害儲君的罪名太重,若直接說是皇兄指使,她妹妹或許還能活命。”
見蘇晏說不出話的樣子,蕭啓琛卻是微微笑了:“怎麽了阿晏,不習慣?本就是他們應得的下場,有什麽值得同情或者可惜的麽?”
蘇晏:“……”
蕭啓琛的笑緩緩收斂,又是一副油鹽不進的表情:“阿晏,若是我像你一樣對所有的弱者懷有恻隐之心,總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我能活幾天?”
他話說得頗為難聽,卻是不折不扣的誠懇。
蕭啓琛近來正當風口浪尖,皇帝越是看重他,皇兄就越是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深宮裏多得是不要錢的人命等着為了好處送他去見閻王。
他一點也不想成為第二個蕭啓平。
清晨的陽光在初冬顯得很冷,蕭啓琛站在他面前,影子被拉得老長。
蘇晏終是妥協一般低頭道:“……爹說我婦人之仁,原來我沒有承認。”
他甫一服軟,蕭啓琛便立時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重,又補充着解釋道:“我沒有覺得你怎麽樣……阿晏,我以為你我同心,這種程度根本都稱不上犧牲。”
本已經消停了,蕭啓琛這話裏帶着隐隐的輕蔑讓蘇晏又有些不舒服——怎麽在他嘴裏,這些就不是人命似的?
換作平時他就知情知趣地裝作聽不見,不贊同也不反對。蘇晏知道蕭啓琛時常有病,興許心頭不是這麽想的,偏生要刻薄幾句心裏才舒服。但今天他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不肯無視,而且一張嘴都是火藥味。
“好啊,‘犧牲’?”蘇晏嗤笑道,“殿下還是眼界不夠開闊,這的确不是犧牲,這是拿旁人感情做賭注。殿下若有在乎的人便能感同身受,不然真以為事不關己,他們如何狗咬狗也不會傷你分毫嗎?旁人知道了,殿下猜他們會不會覺得你冷血得很?”
最後那個問句幾乎不像是人話了,蕭啓琛不可抑制地燃起了一簇無名火:“蘇晏,你什麽意思?你就是覺得我利用她?沒錯,我是利用她,但是為了平哥哥——”
“省省吧殿下,你是為了你自己。”
“你——”
“我說得不對麽?”
蘇晏聲音輕,這話卻如雷貫耳,讓蕭啓琛那口起先就沒喘勻的氣這下更是在心口到處亂竄,直要把他折磨得四肢發軟站也站不穩。
他知道這些事上不得臺面,說出去也丢人現眼,但只要能達到目的,中途要挾了誰調查了誰那還不是可以忽略嗎?
可這時即将得到結果,他最信任的人,最無話不談的密友指責他自私冷血,無情無義?
蕭啓琛伸手撐了下牆壁,才勉強撿回了理智,咬牙道:“蘇晏,從你我在煙雨樓說了那些話開始,你就該知道我已經不是當年跟着太子殿下要糖吃的孩子了,我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你狠不下心,我能——如果這在你眼裏叫冷血無情,我無話可說。”
聽他說得義正辭嚴,蘇晏卻突然很嘲諷地想,“蕭啓琛和蕭啓豫果真是兄弟,如出一轍的心狠。”
“是,我不懂感情,但我知道怎麽利用它的價值。”
随着他說的這些,蘇晏的表情越來越古怪,到最後一句話落下時,蘇晏仿佛聽見自己心底有什麽東西發出了一聲龜裂的破碎聲。
他本以為蕭啓琛至少對自己是無利可圖,真心以待,原來在他眼中,所有的事和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今日是秋夕對蕭啓豫的愛戀,韓廣對蕭啓平的忠誠,等多久會輪到自己呢?那滿腔缱绻的白紙黑字“與長友兮”好似忽然變成了他一廂情願的笑話。
蘇晏搖搖頭,道:“……阿琛,你讓我失望了。”
蕭啓琛幹脆道:“因為你覺得我不看重感情嗎?”
蘇晏不語,握緊了身側的佩劍,心如亂麻無處宣洩,呼吸愈來愈重。
“因為沒人教過我,宮裏也沒人喜歡我。”蕭啓琛似是想到什麽,眼中有光在流轉,“世上最疼愛我的人早就不在了,你要我怎麽懂?”
幾個字咬碎了牙一般從齒縫間蹦出來,蕭啓琛啞聲說完,迅速地擦了一把臉,扭頭就走,天慧連忙跟在他身後。他把蘇晏丢在小巷中,遠處太陽升起,槐樹葉子落光的枝幹在塵埃飛起的地面投射出橫七豎八的影子,把好好的一塊地面劃得支離破碎似的。
這次蕭啓琛沒回頭,蘇晏也沒喊他。
通寧三十年冬,距離廢太子蕭啓平眼目有疾已有五年多了。那事鬧得紛紛揚揚,諸多陰謀論層出不窮,最終也只能慘淡收場,誰能想到本以為都偃旗息鼓了的案子還能有出現轉折的一天。
自稱是趙王蕭啓豫侍妾的女子舉證揭發了真兇,不是當年莫名其妙死在天牢的小宦官,而是服侍了太子殿下多年的晚晴。廷尉司差人去拿她的時候,晚晴甚至還端着一張木盤,上頭放着新熏染好的衣服。
禦醫院這幫人吃屎都趕不上熱的,等人都被押入廷尉候審,這才跑到無人居住的東宮取出了那株神奇植物,裝模作樣地研究了十幾天,總算得出了個結論。
木觀音和紫檀本無毒,共處一室卻能神奇地致人多處器官喪失本有的職能。
在人證物證俱在的情況下,此案被呈遞禦前,總算真相大白——
此案牽扯甚廣,亂七八糟地審理了快一個月。晚晴被嚴加看守,卻始終不承認是被趙王指使,只說都是自己的主意。廷尉無法,只能交給了皇帝親自判。
帝王權術講求平衡,失去的已不可能再回來。
牽扯到皇子自然沒人敢怠慢,趙王要如何處罰,楚王該如何彌補,兩派大臣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狗咬狗,彼此都躍躍欲試。
太極殿上每日吵翻了天,直直地吵完了整個冬月和臘月。蕭演大手一揮,以年節為由把他們全都趕回了家,自己苦大仇深地蹲在臺城。除夕沒有大辦,皇後去了楚王府上,在皇兒面前哭得梨花帶雨,蕭演待在宮裏,過了個沒滋沒味的年。
聽說蕭啓琛大年初一去了長蘆寺替亡母點了盞長明燈時,蕭演頓時覺得,三個兒子裏,蕭啓豫熱衷權術,對李貴妃從來都是三句話離不開“儲君”;蕭啓平不問世事,和皇後關系日漸疏遠。唯有這個小兒子……好似還有點孝心。
開春後,案子繼續審理。
晚晴最終是死罪。
結果出來後,蕭啓平求了兩次改判流放幽州,被蕭演一段痛罵後沒了聲息。按律她被收監直到第二年秋後與其他死囚一并處斬,而她的姐姐秋夕亦被牽連,不同于晚晴,這次保下秋夕的,不是趙王,而是她自己。
秋夕懷孕了,自然是趙王的骨肉,是皇家血脈。
蕭啓豫連忙上書,陳明怎麽懲罰自己都行,不要傷到秋夕,可見仍舊是有過幾分情意。秋夕被象征性地關押了幾天,出來後就被蕭啓豫接回府中好生伺候了。
從謝晖那兒聽說這事時,蘇晏剛從演武場下來,他一抹額上的薄汗,喝了一大口水,道:“那她可真是夠走運的……陛下處置趙王了嗎?”
“晚晴的口供說什麽都不承認是趙王指使,縱使大家心裏跟明鏡似的,也不好直接給趙王安上毒害儲君的罪名啊。”謝晖一攤手,見蘇晏渴水,連忙又給他倒了一杯,“陛下罰了他一年的俸祿,把他趕回封地思過去了——理由卻是輕飄飄的,說趙王禦下不嚴。”
蘇晏輕笑道:“也只能如此。對了,還沒祝賀你升遷,此前受封尚書侍郎,日後各自多多關照。”
按理說蘇晏如今統領骁騎衛在京畿的防衛,官職已經在他之上了。可惜蘇晏好似天生在這方面少根弦兒,沒有概念。
謝晖啐了一口,道:“誰讓那天殿下做東時你沒來呢!這小氣鬼總算闊綽了一回,在煙雨樓擺了桌酒席,我以為要喊多少人,跑去一看,你猜他請了誰——請了我爺爺!整頓飯我吃得是食不甘味,反倒殿下與我祖父相談甚歡。”
他提到那個名字時蘇晏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呆呆道:“哦……哦,怎麽?謝相不是趙王黨麽?”
“可不敢胡說。”謝晖吸吸鼻子,道,“我祖父哪會站這種隊……你們這演武場上風怎麽這麽大,你穿一件單衣不覺得冷?”
蘇晏搖頭,把領口又扯開了些,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鎖骨來:“正覺得熱呢。方才練習射術,退步許多,竟然有五發沒有正中靶心。”
謝晖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和所有的斯文敗類一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幾步就累得大喘氣。這天先看蘇晏輕描淡寫地拉開了齊腰高的長弓,又聽他說這過分自謙的話,覺得簡直是對自己的輕蔑,十分想打人。
然而謝晖不敢和蘇晏動手。
蘇晏最近好像又長了點個子,十七八歲的人往校場上一站,像棵朝氣蓬勃的樹,枝條尚且柔軟,內裏卻日複一日地挺拔堅韌。
他酸唧唧地上下打量蘇晏越發有型有款的身板,幹脆換了個話題:“我一直想問啊,最近怎麽不見你跟殿下厮混了?他整天泡在國子監,不然就是去太極西殿外頭等着見陛下,然後問些沒頭沒腦的東西——你別說,陛下還被他哄得挺高興。”
“問什麽?”
“北冥在何方,鵬鳥有多大,巴蜀之地為何道家信徒衆多。南海那片地方要是能種水稻可以養活多少人,金陵每年流動人口有多少,清光郡的洪水,玉門關的商路……什麽都問,陛下有的回答,有的不答,有時候還罵他,他也不生氣。”
前面幾個聽着還有些好笑,後面的便是國計民生了,蘇晏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随後立刻被他收斂,嚴肅道:“與我何幹?”
謝晖“嘶”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用目光上上下下把他逡巡了一遍,然後左手捶右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和殿下吵架了!”
蘇晏一臉茫然地望着他,好似并不能理解這事為何讓謝晖激動得兩眼放光。
縱使謝晖百般纏問,蘇晏最後也沒有告訴他原因。他冷靜了一個冬天,認真地條分縷析了當天自己和蕭啓琛那堆對話的來龍去脈,最後得出結論:
他傷了蕭啓琛的心。
想過無數次找蕭啓琛道歉,蘇晏觀念還不成熟,很容易受到沖擊,性子又太直來直往,加在一起活生生是個過分正義的冤大頭,難怪蕭啓琛簡直氣得語無倫次。可他又拉着那點自尊,軍中事情一忙,就順便“忘記”了。
蘇晏再次拉開三支羽箭,人在百步外松了弓弦。
三支箭統統脫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