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流火
南梁與突厥相隔數十年再次開戰,被削減了軍饷的骁騎衛和駐外軍隊打得無比艱難。
突厥好似一夜之間開了竅,明白攻城掠地不能只打一處,有組織有紀律地兵分兩路,分別從雁門、雲門兩處關隘進犯,不多時就連下五城。好在骁騎衛訓練有素,支援迅速到位,蘇致帶兵奇襲雁門關,張理留守兖州,同樣分了兩處作戰。
兩邊各自膠着的打了四個月,突厥後勤到底經驗不足,只得撤退。蘇致領軍乘勝追擊,重又收回了幽州城。
大軍凱旋,卻無人面露欣喜之色。經過徐州之時,沈成君盤算了一路,忽然道:“此次呼延圖撤軍如此幹脆,會不會有詐?”
張理和他擡杠成了習慣,搶白道:“有什麽詐?他們糧草跟不上,再這樣下去,突厥今年秋天連糧食都沒得吃——”他說得開心,話一出口先自行停下了。張理望過去,果然旁邊馬上,沈成君和蘇致用如出一轍的鄙夷目光盯着自己。
張理心中忐忑,吞了口唾液,試探道:“……他們不會真的這麽想吧?”
沈成君深沉道:“果真想打一場持久仗,呼延圖還真是個人才,看來當初被囚禁在金陵不僅沒消磨他的意志,還讓他學了不少啊……”
蘇致颔首道:“回朝後,成君,你整理一封折子遞到鐘彌那裏,寫清其中利害——陛下那裏我就不去了,免得一開口就要這要那的,讨嫌。回家還得面對個讓人頭疼的小崽子,想一想,要不是茲事體大,幹脆都要在徐州呆着了。”
沈成君曉得他在說什麽,聯想到此前“小崽子”複雜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大帥言重了,小侯爺是個聽話的孩子。”
聞言蘇致的臉色卻又冷了幾分:“我想要的可不是個聽話的孩子。”
而關于蘇晏的話題片刻後就被調轉開,沈成君想起蘇致的擔憂,越想越覺得呼延圖在下很大一盤棋。他們習慣了把突厥當做蠻族對待,認為和禮樂文明之邦比起,他們是一群不通教化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可如今……
突厥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塞北之地嚴冬漫長而苦寒,又不适宜糧食生長,故而他們自從有了點兵力開始,就年複一年地打着南方鄰居的主意。
南梁與突厥大部分時間還是相安無事地維系着和平,兩國相處,梁國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通常以糧食同突厥人交換牛羊馬匹,甚而從草原上掠來的其他珍寶。這顯然是個長期的不平等條約,所以和平久了又打,打累了又假惺惺坐下來和談。
呼延圖這回讓南梁耗費黃河以北的全部兵力和他死磕了快半年,誰也沒撈着便宜,反倒弄得河北七郡的百姓膽戰心驚無心耕作。從清光郡到穎州,但凡被鐵蹄踐踏過的地方,一粒粟都沒種下。
七月流火,盛夏已遠,如此等到秋收……江南五郡、洞庭、巴蜀等地固然物資豐饒,可用來養活全國的百姓遠遠不夠。
倘若無應對措施,勢必會引起一場蔓延北方的饑荒。
在這樣的憂心忡忡中,蘇致率領大軍凱旋,他謝了恩,然後禮貌推辭了蕭演即将準備的所有接風犒軍儀式。他做事雷厲風行,只向張理交代了京畿防衛,就風馳電掣地趕回了平遠侯府。
沈成君玩笑道:“恐怕這還是咱們大帥第一次急着回家。”
得知他歸來,侯府難得地有了幾分生活氣。
曹夫人如今狀态好多了,許是重新開始操持家務,臉色也更加健康。蘇致為這奇妙的變化暗自驚愕,繞着庭院走了一圈,才發現不對:“……晏兒呢?”
曹夫人笑道:“最近學乖了,時常跟着我念佛,這會兒還在佛堂抄經。等一會兒抄完了,他就過來用飯。将軍辛苦了,先坐坐。”
她說得甚至帶點欣慰,蘇致卻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抄什麽經?要出家?這小子沒完沒了了是吧——難道你沒告訴他我此次回來最重要的一件事?”
曹夫人掩口道:“早便說了。晏兒近來長大了不少,白日就領軍巡查京畿,最遠去了豫州宣城,夜裏就回來住,和他那些個朋友不一樣,從不在外厮混——陛下對他稱贊不已,直說有你當年風骨。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蘇致滿臉的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拉過曹夫人的手:“我不是不放心他……他自小就聽話,但我怕他不肯。”
“姻親關系以鞏固朝內的局勢,文武相和乃是上上之策,禦史并非權臣,叫他娶的姑娘花容月貌知書達理……阿晏識大體,不會在這事上犯糊塗。”
“但願是我想多了吧……”蘇致喃喃,總算放松了些。
他往椅子裏一靠,剛要和曹氏拉拉家常,忽然從門外閃進來一個人。蘇致眼前一亮,這少年比他上次離開江南又長高了不少,不是蘇晏是誰?
父子二人一年多未曾見面,都不是善于表達的人,一切只得盡在不言中。
見他傻愣在原地,曹夫人向蘇晏使了個眼色,這母子二人定是事先商量過,蘇晏連忙道:“爹,平安歸來就好。”
縱然知道是母親提前教的,蘇致仍覺得十分受用,亦道:“我兒長大了。”
平遠侯府的主人們久違地吃了個和樂融融的團圓飯,好似過去幾年中他們各自的陰霾都暫且被放下了。
夜色靜谧,蒼穹卻并不晴朗,漸起的秋風醞釀着一場梧桐雨。
翌日朝會時,大司空鐘彌上奏的折子把蕭演還沒來得及點燃的怒火撲了下去。皇帝本來正因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想挨個清算,看了折子,氣焰先滅三分,等見蘇致站在群臣中,滿臉都是不高興之後,火氣頓時都沒了。
“秋收之事,蘇愛卿不必擔心。”蕭演幹咳兩聲,道,“甫一兩軍交接,便有人向朕提出北方最糟糕的結局并不在于折損将士,而是顆粒無收。冬天朕遣人南下考察,最終發現崖州以北、南嶺以南可以種植水稻。今年一開春,太常卿便南下督促春耕,南方氣候炎熱,六月時已經有了收成。雖然質量不如江南,但愛卿這顆心大可放回肚子裏了。”
蘇致一臉不明所以,感覺自己一路的擔心都泡了湯,暗中遞了個疑惑的眼神給鐘彌。對方略微靠右挪了步,然後悄聲道:“……六殿下提的。”
蘇致頓時更疑惑了:六殿下?就是那個每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蕭啓琛?他能提出這麽有前瞻性的建議,那可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了。
他這麽想着,往前方望去。
蕭啓琛站在隊列邊上,盡量把自己縮成了一張紙片似的,看上去毫不起眼。他側面線條柔和,眉眼低垂時甚至有點女氣。
但蘇致久經沙場,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躲避并非因為軟弱,相反,蕭啓琛骨子裏有種強硬的氣質,他連這麽站着的時候,脊背都是挺直的。比起他兩個皇兄,蕭啓琛看上去反倒更加有種“雲淡風輕掌天下權”的潛質。
蘇致不在乎朝堂如何瞬息萬變,只要蕭演信他,士卒敬他,其他那些文臣就是吵翻了天他也不會看上一眼。他對蕭演未定的繼承人毫不意外,和大部分人一樣,在蕭啓平出事後都堅決地認為會是蕭啓豫。
但現在……蘇致收回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與鐘彌道:“六殿下不簡單。”
鐘彌唇角笑意頓生,然而也只稍縱即逝,悄無聲息地和他交換了看法。
罷朝歸府,蘇致破天荒地和蘇晏先說了話,問道:“你最近見過六殿下麽?”
這本是句尋常的寒暄,可蘇晏的臉上卻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緋紅,先開始只有一點,最後整張臉都跟發燒了似的紅得不正常,一路蔓延到耳根。
他不知想了些什麽,半晌才結巴道:“最近沒、沒見過……春天的時候他來家中住過一宿,後來好像有事,每次見也沒……單獨……”
聲音竟慢慢變小了,蘇致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沒見過就沒見過吧。”然後把今日朝會的事一一道來,問蘇晏如何看。
蘇晏略一思考,道:“六殿下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他年紀雖小,對政事的想法卻很多。我覺得他……不知是想标新立異還是旁的什麽原因,他的打算和處世态度與過去的常态都不一樣,他更加務實。”
蘇致知道他和蕭啓琛關系好,本也沒打算從蘇晏嘴裏問出什麽,豈料他說了一堆,倒和自己不謀而合,滿意道:“的确如此,興許是因為六殿下自小不被捧着哄着,看事情就更加接地氣些。搶在崖州之地種植稻田,不僅可以解了今年河北七郡的饑荒,給朝廷府庫減輕壓力,還有點一勞永逸……這主意真是絕妙。”
“殿下其他的事也略微向我透露過一些,他現在挂名在國子監,和四書五經打交道,實則已經鑽研過前人關乎山川水利的文獻,打算和太傅召集全國的水利匠人,預備解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
“想法很好。”蘇致評價完,見蘇晏還要滔滔不絕的意思,連忙打斷他,“殿下比你還小半歲,人家天天念叨的是國計民生,你呢?”
蘇晏立刻委屈道:“是你不讓我上戰場,否則今次我定然随你一起殺敵衛國!”
“說到這個……”蘇致卷起手中兵書,輕輕巧巧地往蘇晏頭頂敲了下,“待會兒用完午飯就不要去校場了,在家好好打扮下,不求你一表人才,起碼別灰頭土臉的。”
蘇晏警惕道:“做什麽?”
蘇致皮笑肉不笑,将兵書往他懷裏一塞:“等人驗貨。”
金陵有三大酒樓,各自名為煙雨、傾霄和鶴西。其中,傾霄樓前身是個青樓,上不得臺面,有頭有臉的人家不會在此操辦宴席;煙雨樓中有歌伎唱曲,也顯得有點不正經,年輕人愛去,可辦家宴未免輕浮。
惟獨鶴西樓,本就是官家的産業。前朝宣宗皇帝南巡在此用過飯,鶴西樓的身價一下子就上漲了許多,等到當今更是貴族世家們青睐的對象。
蘇晏被蘇致提進一個廂房時,坐在眼前的赫然是一面之緣的禦史李彬。李夫人在旁邊和曹夫人熟稔地拉起家常,蘇致把他往裏頭一擠,蘇晏才發現角落裏還有個……姑娘。
大家閨秀出嫁前通常不會見人,但有一種人例外。
蘇晏突然不敢看她,把頭扭到一邊,狠狠地灌了自己幾杯茶。他沉默地吃菜,偶爾被問到了,才不冷不熱地答幾句。李家小姐也不曾開腔,矜持得很,以至于蘇晏回憶時,都不記得她有沒有動筷子。
禦史夫人察言觀色,率先喊了蘇晏:“這是阿晏吧?年紀輕輕的已經是校尉了,聽夫君說,近來京畿防衛也要多虧你——青年才俊,名不虛傳。”
蘇晏禮貌地略一颔首道:“夫人謬贊了。”
“我家絨娘自小便仰慕英雄,”李彬插了個話,對蘇晏示意道,“聽聞今日要同大将軍一家吃頓家宴,緊張得不行。”
曹夫人笑道:“家常便飯而已,絨娘不必緊張。”
“我們膝下就這一個女兒,夫君寵她得很,她兩個哥哥也縱着,平日在家可是誰說話都不聽的,也就今日到了鶴西樓,見了侯爺和小侯爺才收斂些。”李夫人輕輕一拍自家女兒的手,“怎麽也不吭聲?”
李小姐這才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眉目清淡的臉,對着蘇晏道:“見過小侯爺。”
起先曹氏對蘇晏說的是“花容月貌”,此時見了本尊,蘇晏情不自禁地一口氣噎在了喉嚨,半晌沒喘出來。
李小姐閨名一個絨字,說話有氣無力的,看上去也好似帶病。她膚色過分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惟獨眉眼如同鴉羽一般的黑,一眼望過來時,蘇晏莫名地為那古怪的目光震懾了須臾。他連忙轉開,專心地和自己面前酒杯深情對視。
他聽着父母與禦史夫婦聊得投機,微微蹙眉,想:“我當真要娶她嗎?”
然而沒人在乎他的意見,大人們推杯換盞,到最後彼此臉上都是笑,仿佛這門親事就此板上釘釘了。惟獨當事人兩個面無表情,活像夜肆上西域商人手中的木偶,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看不出有多開心。
蘇晏漠然地和李絨對視一眼,他勉強地笑了笑,對方卻仍舊冷淡,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結束後蘇晏并未同父母一起乘馬車回府,而是自己找了個由頭,從鶴西樓慢慢地往家走。
和沈成君開的玩笑,父母那迫不及待想要自己承繼香火的念想,還有李絨不情不願的表情……蘇晏越想越煩躁,瞥見腳邊一顆小石子,順腳踢飛。
那石子一路蹦跶着滾到遠處一棵樹下,蘇晏的目光追随它而去,然後看見了一片杏色衣角。那顏色溫柔又熟悉,蘇晏眨了眨眼,先于理智地,腦子裏跳出個人名來。
下一刻那人便背着手,少年老成地走到他面前。他不打招呼,略微一擡頭打量蘇晏上下,委婉道:“見着人了?”
“阿琛。”蘇晏巧妙地避開他的疑問,“你怎麽在這裏?”
蕭啓琛順勢和他并肩走:“韓廣大哥回金陵述職,他好似即将升遷,我和仲光兄就在鶴西樓請了他一頓酒。出來時正好看見大将軍,猜想你或許也在,便在門口等了等——好久不見你了,之前不太愛出門。”
六殿下自端午之後就一直悶在宮裏不出來,聲稱中了暑,嬌弱得要命。謝晖好好地取笑了他一番,蘇晏也有所耳聞。
于是蘇晏含糊地應下,心如擂鼓地想:“方才和李家小姐作別,他一定也看見了。”
果然,蕭啓琛沒理會他的轉移話題,執着道:“今天是來見未來夫人的麽?我見禦史大人難得笑得開心,想必對你很滿意了。他家小姐好看嗎?”
蘇晏皺眉,嗫嚅道:“你問這些……是我娶親……”
蕭啓琛不依不饒:“是啊,所以好看嗎?”
他說話帶着點怒氣,蘇晏一聽便知道,他忽地嗅到蕭啓琛身上随夜風傳來的一股酒氣。雖不知道蕭啓琛為何喝酒,又怎麽生氣,蘇晏卻懶得和他再計較,敷衍道:“好看,禦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我還能有什麽不滿意?”
聽了他這話,蕭啓琛憤憤不平地還想說什麽,愣在原地嘴唇顫抖,最終幹脆道:“那就行!”
他說完扭頭就走了,天慧不知從哪個角落蹿出來,恰如其分地貼在了蕭啓琛身後,充當一個合格的尾巴。
蘇晏噎着這口氣,在後來的半個多月中始終不合時宜地覺得難受。他和蕭啓琛好像自從那次吵架後就有點不對盤,而蘇晏想不通哪裏不對,他把蕭啓琛當好友,偶爾會錯覺蕭啓琛想要的不止這個。
但除了好友,蕭啓琛身邊似乎也并沒有給他留下其他的位置。
作者有話要說: 跟我念三遍包辦婚姻封建餘毒(躺平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