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婚

那天之後蘇晏再沒見過蕭啓琛,此前他們倆隔三差五地還會在友人聚會上碰個頭,貌合神離地互相微笑致意。

鶴西樓外幾句話,反倒比蘇晏說他心狠無情那次更讓他們疏遠。

與此同時,平遠侯的獨子與禦史嫡女定親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快地傳遍金陵城。官宦人家聯姻并不罕見,謝晖從四面八方聽了一肚子的緋聞,在散朝後找到了蕭啓琛。

如果說沈成君是骁騎衛中的着名光棍,那丞相府的獨苗謝晖簡直就是金陵城人盡皆知的黃金單身漢——此人聲稱自己是金陵城中一大半姑娘的夢中情郎,貿然成親會破碎無數芳心,他慈悲為懷,所以一直沒有提成家之事。他過于安定,而蕭啓琛百般無奈地想:“一大半姑娘?怕都在十裏秦淮教坊裏。”

黃金單身漢熱愛生活,時常收集坊間流傳的各類奇聞異事哄六殿下開心。他鬼鬼祟祟地把蕭啓琛拖到太極殿前廣場一角,神秘道:“聽說李小姐一向帶病,自小到大十幾年都沒出過金陵城。”

蕭啓琛蹙眉道:“哪個李小姐?”

謝晖笑而不語地望着他,蕭啓琛腦筋轉了片刻想起來,故作無所謂道:“與我何幹?”

“殿下不想阿晏成親吧?”謝晖胸有成竹,見他聽這話後突然戒備起來的神色,不由得暗自好笑,“我只是在想,禦史把這麽個深居簡出的病秧子塞給平遠侯府,到底有何居心?侯爺在乎的難道只是和他的這層關系麽?”

謝晖只是胡亂猜測,蕭啓琛卻心下一沉。

那日在侯府,曹夫人說的那些話他親耳聽到的。他們要蘇晏成親,不是想要和哪家大人攀親戚,也不是因為蘇晏喜歡,而是想早些有個後。這動機頗為難以啓齒,尤其為世家貴族忌諱,但這欲望真實而赤|裸,讓人覺得說出來都難堪。

蕭啓琛眼皮微微掀起,對謝晖道:“又不是叫你娶,病秧子還是傾國色有什麽關系?蘇晏自己都沒說話,仲光兄,你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

被他一通陰損,謝晖并不生氣:“到底誰急,殿下心頭有數,我麽……随口一說。”

蕭啓琛不愧沉得住氣,聽到這指向明顯的揣測都問住了自己。他輕描淡寫地踹了謝晖一腳,冷淡道:“要是你分點神在正事上,謝相也不至于天天敲打你了。”

提到的祖父仿佛一根針,狠狠地紮了謝晖一下,弄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再和蕭啓琛插科打诨,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蕭啓琛拍了拍衣擺沾上的灰塵,朝服穿在他身上還有些大。他打了個哈欠,眼中湧上一層淚花,蕭啓琛不以為意地擦掉,卻在走出兩步後,猛然覺得難過。

他落寞地站在皇城一角,四周的宮殿如同黑雲朝他沉沉壓來。

氣悶了好幾天,眼瞅着請帖都送到了承岚殿,蕭啓琛盯着那大紅喜帖坐了良久,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銳利。最後他覺得心口難受,喊禦醫來問診。

禦醫自然不知道這位小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把了半晌的脈也沒找出毛病,推說是六殿下近日太過勞累,開了幾帖安神的方子就走了。綠衣不敢怠慢,連忙煎了藥,親自端給蕭啓琛,看他皺着眉喝下。

喝完藥的蕭啓琛神也沒安,心也沒靜,在承岚殿坐立不安,最後實在難受,索性帶了人去博望苑打秋風。

蕭啓平那玄之又玄的心病還沒好,眼瞅着晚晴要被秋後問斬,他近日似乎更憂郁了些。他看不見蕭啓琛的臉色,耐心聽蕭啓琛倒了半晌的苦水,總結出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實:“阿晏要成親了,你身為他的好友,竟還不樂意麽?”

蕭啓琛愣在原地,見他王嫂掩口而笑,接茬道:“啓琛還小呢,不懂男女之事。”

連他自己都尚且不知這莫名其妙的愠怒從何而來,蕭啓平輕描淡寫地用“不樂意”三字戳穿了隔着真相的那層窗戶紙。

蕭啓琛思慮片刻,猶豫道:“我該……樂意嗎?”

“傳言人生四大喜事中便有一喜是‘洞房花燭夜’,你再過個一兩年的也要經歷。李家小姐品行不可謂不端,出身、教養、相貌……哪一樣都配得上蘇晏,他們二人興許現在不相識,以後說不準就情投意合的。”蕭啓平思及此,不由得笑了,“我同你王嫂不也一樣?起先她還不肯嫁。”

賀氏作勢在蕭啓平肩上擰了一把,嗔道:“再提這個我就要生你氣了!”

蕭啓琛:“……”

見他表露出不自然,賀氏眼波一轉,對蕭啓平道:“除卻這一層,妾以為是啓琛自小與小侯爺認識,彼此間不分你我,感情極好。現在好兄弟要成婚了,他自然有些不高興,像是以後少了個玩伴一般……說得不那麽恰當,啓琛這是在吃醋呢!”

吃醋蕭啓琛知道,那是男女之間才會産生的情感。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心情和“醋”做了個對比,驚愕地發現果真很像——

想起這事便又酸又氣,心情跟柳絮似的,風吹草動便能飄到十萬八千裏遠。

“可……”蕭啓琛不懂就問,只難以啓齒了一會兒,便硬着頭皮開口,“那不是跟心愛之人才會有……我之前情不自禁親了蘇晏,也算是我喜歡他麽?”

這下不止是賀氏,蕭啓平的臉色也刷地一下變了。

楚王夫婦還未開口,說出這句話的蕭啓琛本人像渾身竄過一道閃電,猛地醒悟了什麽。

不管蕭啓琛如何琢磨,蘇晏又愁不愁心,婚期最終定在九月初一,是個宜嫁娶的黃道吉日。

蘇晏一大早就被揪到鏡子前任人打扮,梳洗更衣全是講究。他換上大紅的喜服,覺得四肢僵硬,路也不會走了,遂呆呆地立在廊下,冷眼旁觀家中婢女侍從滿臉紅光地忙碌。

前夜裏,蘇晏就被蘇致叫去了書房好好教育一通,大意不過是成婚後就是男子漢了,往後許多事自己做主的就不要問他,同夫人得相敬如賓。

然後蘇致把他放回了卧室,蘇晏望着挂在床邊樣式別致的喜服,坐了一夜。

他現在困意上湧,南梁沒有給男子辦花夜的習俗,婚前他并無正當理由把蕭啓琛或者謝晖約出來見一面,自己矛盾得很,一邊隐隐期待,一邊又暗自傷感。他不知那傷感從何而來,只是置身于一片熱鬧中,自己卻仿佛個局外人。

蘇晏憂愁地繼續當他的提線木偶,被拉着去和賓客把酒言歡。平遠侯結交不廣,請帖倒是都發到了位,朝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不會錯過這件事,紛紛奉上賀禮,說着八面玲珑的吉祥話。

成親當日,男方不會去女方家中迎親,而是遣喜娘前去。女家酒席承辦午飯,直到催妝開面之後,新娘被兄長抱上花轎,這才一路吹吹打打地朝男方家中而來。

府中管家這天滿臉寫着開心,他跑進院內,在蘇晏面前站定,喜慶道:“少爺,少夫人的花轎一會兒便來了,您要趕緊去門外候着啊!”

蘇晏應了兩聲,剛邁開步子,忽然覺得身上少了點什麽東西。他反複地摸了摸腰間,記起那個荷包,連忙跑回卧房去拿。他戴在身上習慣了,竟有種“人生重要的日子不帶這東西反倒不妥”的感覺。

取荷包一來一回耽誤了時間,蘇晏小跑到門口時,蘇致不滿地瞪他。他裝作不知道,整理了自己的穿戴,一眼望見街道盡頭,喜娘與彈唱樂人正領着隊伍而來。

拜堂花轎進門,男方奏樂點炮。

蘇晏候在門口等出轎小娘扶住李絨,按例他本該躲到旁邊,直到拜堂時才被找去,他卻一時猶豫,朝那搭了紅蓋頭的女子伸出了手。四下俱是一愣,惟獨喜娘最快反應過來,歡快道:“新姑爺有心了!”

李絨的手很涼很軟,像一塊玉石,不帶半點煙火氣。蘇晏拉着她往府中走,餘光瞥見父親不甚滿意的表情,忙不疊地換了個體貼的微笑,看似琴瑟和鳴地陪着李絨邁過火盆馬鞍,一直扶進了喜堂。

三拜九叩首,天地高堂,夫妻對拜。一路繁缛的禮行完,天邊日頭已經西斜。

送入洞房之後,蘇晏只稍微坐了會兒便被喜娘請了出去。他沒有慌着去見客,只挨在廊下,對着那棵枝葉茂盛的杏樹,微微嘆了口氣。

他從此住進了東廂房,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蘇晏卻沒來由地想起了兩個人。他把玩着喜服袖口的金線,心不在焉地想:“阿錦若是還在,是不是也該娶親了?和他的話,想必還有些話好商量……今日沒見着啓琛,他收了喜帖難道不想來麽?”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很快就有沒尋到人的侍從前來找蘇晏。在廊下清淨的心思也不成了,蘇晏只得跟着人去前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阿晏,這兒!”

蘇晏剛敬了一桌酒,便聽到有人在喊,竟是謝晖。

那一桌坐的倒都是軍中的熟人,當中留了個位置,蘇晏不用想就知道是給誰的。他和謝晖他們說了點話,被沈成君灌了三杯酒,大門外卻起了喧鬧。

只聽那迎客的小厮喜氣洋洋道:“六殿下遣人送來玉如意一對,祝賀少爺新婚!”

蘇晏方才緩和了的臉色突然僵住,謝晖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護衛蕭啓琛的暗衛天佑托着一個檀木盒子穩步前來。他一身長衫,和平日裏的短打很不一樣,乍一看去并不能融入賓客之中。

天佑在蘇晏面前站定,活像只會複述主子原話的鹦鹉,機械又板正道:

“殿下身體欠恙,不能親臨賀喜,托卑職前來傳話:大喜的日子,小侯爺千萬開心些。這玉如意是多年前陛下賞給容華娘娘的,為的好事成雙,人生如意,殿下看重小侯爺,在承岚殿挑了半晌也挑不出比這更有意義的賀禮,還望小侯爺莫要見怪。”

蘇晏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怎麽會見怪……阿琛……殿下他怎麽了?”

天佑道:“入秋後染了風寒,殿下|體虛,一點小病也會拖延很久才痊愈。禦醫開了方子,叮囑不要吹風。今夜眼看有雨,殿下不好前來,遣卑職來給小侯爺、給大将軍賠罪。”

他和天慧不同,說話總是一板一眼的嚴肅,若非說的話妥帖,不明真相的人怕是以為此人不是來賀喜,而是來找茬。

蘇晏颔首,親自收了那對玉如意,并未打開來看,對天佑道:“辛苦你了,喝杯酒再走吧?也算作替殿下喝了。”

天佑道:“多謝小侯爺。”

接着他便拿了個空杯,任由蘇晏斟滿,和他輕巧地一碰杯,一飲而盡。滿杯酒下肚,天佑立刻把杯子一放,抱拳道:“喜酒已經喝過,卑職回宮複命了。祝小侯爺和少夫人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他像一陣秋風,飛快地刮過了整個庭院,并未引起多大震動,卻帶來了雨的氣息。

蘇晏抱着那個檀木盒子,仰頭望了望天邊。

他拜堂之前天邊卷過一道金色,日頭西斜,看着尚且晴朗,這時蒼穹風起雲湧,星月都隐去了行蹤,空氣中的潮濕味道漸漸濃了。

觥籌交錯,半個時辰後賓客都醉意朦胧。蘇晏環顧一周,見誰也沒注意到自己,悄悄地離席,在院中徘徊一圈,終是回了東廂。

李絨并未坐在床邊蒙着蓋頭等他,而是大大咧咧地站在桌邊吃上頭擺的糖地瓜和花生。聽見門響,她驚慌失措地拎起手邊的紅蓋頭,就要往床邊跑。

“不必了。”蘇晏出聲阻止,溫和道,“累了一天,絨娘也辛苦得很,多吃些——要面條嗎?我吩咐廚房煮一碗陽春面來。”

李絨拿着一顆花生三下五除二地剝了塞進嘴裏,搖了搖頭。她好似餓了很久,蘇晏一松口更加百無禁忌,直接坐下來,還拍了拍身側的位置:“你也吃點,聽他們說前院光喝酒了。夜裏空腹喝酒,第二天容易肚子痛。”

蘇晏依言坐下,兩人之間再無其他話。李絨吃着紅棗花生百合這些用來讨吉利的零嘴,他就坐在旁邊看李絨。

她吃東西的樣子讓蘇晏想起了蕭啓琛。

為自己這個荒唐的念頭感到好笑了片刻,蘇晏暗中檢讨道:“你怎麽能這樣?分明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對誰都是折辱。”

大約是他太|安靜,李絨也放松下來,主動與他搭話道:“以後他們是不是都要叫我少夫人?聽上去有點老。”

她才十七歲,比自己還要小。蘇晏思及這層,道:“不願就不必,你喜歡怎麽叫?”

李絨想了想道:“……還是叫我絨娘吧,我娘說得生了孩子才配叫夫人。”

蘇晏失笑,不發表任何意見。他起身脫了大紅的外衫,随手挂在衣架上,只覺得那紅色太過刺眼,紅燭光影搖晃也暧昧。

坐在凳上的李絨還捏着地瓜幹,見他脫了外衫,緊張地瑟縮了一下。蘇晏隔着窗上雕花看外頭的天色,那潮濕味越來越重,依他在軍中養成的直覺,這是要下雨了。他回身關上房門,坐在床邊自顧自地除去了靴子。

蘇晏解腰帶時擡頭,見李絨愣在原處不動,大紅裙擺一直拖到地上。她妝容精致,眼下貼的金色花钿像一顆淚痣。随燭光搖曳,那花钿的光落入蘇晏眼底,讓他不由得恍惚。

他的動作慢了一拍,鬼使神差道:“我要睡了,你睡嗎?”

毫無威懾力的一句話,李絨聽了卻跟觸電似的,連忙吹熄了蠟燭,叮當作響地摘首飾。

黑暗中蘇晏嗅到一縷香味,不似花的味道。李絨挨着他坐下,手指還在顫抖,強裝鎮定地去解他的衣裳。

窗外忽地響起了雨聲,輕輕地拍打着尚未落盡的樹葉。

大約是最後一場秋雨了,綠衣這麽想着,聽外面雨勢漸大,連忙張羅着人關窗關門。

小婢女剛從外頭回來,抹掉一臉的雨水,對她說六殿下不在寝殿裏。整個承岚殿不大不小,要在夜裏找一個人卻很難。綠衣慌忙叫人都打傘去找,殿下病還沒好,再吹風受了寒又要咳上好幾個月,眼看就要入冬……

綠衣繞過回廊,穿過庭院,裙擺被雨水和泥土弄得髒極了。在好幾個人此起彼伏的“殿下”聲中,綠衣心念一動,連忙往後院而去。

她記得蕭啓琛小時候偶爾受了罰,周容華會讓他去那株桂花樹下思過。她踏着泥地上鋪的石板,好不容易走到後院,燈籠的光要被雨水撲滅了,她眯了眯眼,看見那樹下果然立着一個人,只着單衣,脊背清瘦又虛弱。

“殿下!”綠衣小跑幾步過去,将傘撐到蕭啓琛的頭頂,“您怎麽在這裏!”

她伺候蕭啓琛多年,偶爾以下犯上也沒有事。綠衣抓住蕭啓琛冰冷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惱怒道:“殿下還病着,這麽冷的雨天幹什麽在外面?殿下您——”

話到嘴邊,全都說不下去了,綠衣不可思議地借着微弱燭光看蕭啓琛。

他臉色灰敗,仿佛一個描畫精致的假人,只剩下個好看的皮囊,內裏早就四分五裂得徹底,一碰就徹底崩潰了。

綠衣從未見過這樣的蕭啓琛,她小心翼翼地擡手,想捋過蕭啓琛被雨淋濕的長發,讓他整個臉露出來。她的指尖順着蕭啓琛眼角撫過時,突然停住了。

“殿下……殿下,您哭了?”

蕭啓琛跟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樣,她一碰,就要倒下去。幸虧天佑天慧及時出來扶住,綠衣怒道:“你們早幹什麽去了!讓殿下這麽淋雨?”

天慧自知理虧,不發一言,只把蕭啓琛背在了自己背上。

天佑卻道:“殿下說他心裏難受,不讓我們管。”

秋雨梧桐葉落時,層層愁緒凝成了實體魂歸泥土。

蕭啓琛後半夜發起了高燒,他迷糊地躺在榻上,隐約想起有一年秋天也下過這麽大的雨,但那時他旁邊有個人說:“你要不要吃點糖?我記得你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多放點 明天要出遠門沒空碼字 先停更了老鐵們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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