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心
皇後臨盆那日是冬月十三,金陵下了一場大雪。
蕭啓平已是快兩年不曾入臺城,被此事驚動,特意冒雪前來。自太子被廢之後,他與皇後之間關系日漸淡薄,不算疏遠,卻也與往日的親近大相徑庭。
馬車趕到明福宮外時,蕭啓平聽到人聲,他下車後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正當想要不随便喊個人領自己進去,卻突然被拉住了。
蕭啓平本能地縮手,那人開口道:“平哥哥,是我。”
他放了心,又聽蕭啓琛道:“你眼睛不好,怎麽到宮裏來也沒幾個人陪?王嫂呢?”
“聽聞母後似是要……我畢竟是她的皇兒,她雖沒有要我來,但于情于理我應該陪着。子佩近日有些不舒服,翠玉姑姑照顧她。想着進了宮總歸有人認得,我就沒帶人來,沒想到這邊這麽忙。”蕭啓平說到最後,似是有點勉強了。
蕭啓琛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只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這話放在當下未嘗不妥,蕭啓平當年有多麽萬千寵愛于一身,現下就該有多失落。
他拽了拽蕭啓平的袖子:“別想太多,父皇總是疼你的,哪像我呢……”
蕭啓平不置可否,只朝着他的方向翹了翹嘴角。他難過地想,他和蕭啓琛本不是一母所出,甚至有些上一輩的恩怨糾葛,可蕭啓琛卻比任何人都像他的親手足,比起裏面那個還沒哭出聲的團子,更是讓他放心得多。
明福宮諸人忙進忙出,沒人在意庭院中多了兩個皇子。蕭演急匆匆地趕到時,身側跟着雍容的李貴妃,她昂着那顆尊貴的頭顱,好似這樣就能維持高人一等。
蕭啓琛連忙拉着蕭啓平上前行禮:“兒臣見過父皇,貴妃娘娘。”
蕭演匆忙地一颔首算作知道了,急忙往內室而去。蕭啓琛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沒有攙扶蕭啓平的另一只手在空蕩蕩的袖中捏緊,骨骼幾乎發出喀嚓響聲。
他在蕭演那一瞥裏心冷至極,呆在原地和蕭啓平吹風,他們誰也不開口。
直到內室傳來嬰兒嘹亮的哭聲時,蕭啓琛才回了神。他朝宮室望去,裏面出來個禦醫,滿頭大汗卻面露喜色:“恭喜陛下,是個小皇子!”
蕭演驚道:“當真!皇後辛苦了,朕定會好好賞她!來人,領朕去看皇兒!”
四下立時又是一陣歡慶,蕭啓琛渾身如墜冰窟,他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明福宮內的裝飾令他眼花缭亂,幾乎站不穩。蕭啓琛往旁邊一個趔趄,靠在了牆上,他的手還握着蕭啓平的胳膊,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聽蕭啓平道:“恨他麽?”
蕭啓琛平靜地小聲道:“恨皇弟?當年你恨過我嗎?”
蕭啓平想說“你不一樣”,但這話着實讓人多想,于是他緘默片刻道:“我從未恨你。哪怕後來知道皇兄指使晚晴下毒,害我終身殘疾,我也沒有恨他。”
在蕭啓琛的愕然裏,他繼續道:“天家無父子,兄弟間若能和睦相處是我的福分。生在臺城中,誰不想争誰先出局,只怪我當年一時不察,太過大意了。如今多了個嫡子,你哪怕想掐死他,都是應該的。”
蕭啓琛喚道:“平哥哥……”
“但你惟獨不該恨他。”蕭啓平道,“他也不過是枚棋子,待到日後有了自己的想法,仍舊和你我一樣,為這皇位和榮華所控。我從前就對你說過,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
蕭啓琛垂眸不語,蕭啓平便也不再和他多言,他一拽蕭啓琛:“走吧,這裏不需要我們。”
“平哥哥。”蕭啓琛忽然停下腳步,不知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堅定道,“我是不會被這麽個剛出生的小家夥激得失了分寸的。”
大雪已經停了,臺城被覆蓋上一片潔白,宮牆之下的曲折回廊濕滑無比,漢白玉的長階顯出幾分柔軟。長江以南的冬天尚不能滴水成冰,唯有牆角的霜花晶瑩,在雪後初晴的陽光下閃爍着轉瞬即逝的光。
蕭啓琛将蕭啓平送到宮外,王府上的馬車來接了他。那車夫顯然不知蕭啓平為何忽然進宮,只喜氣洋洋地對他道:“王爺,王妃身子不适好幾天了,早上翠玉姑姑找醫生來替王妃診脈,竟是喜脈!恭喜王爺!”
這消息來的時候不對,蕭啓平并未有他們預料中的開心,只輕輕一笑:“知道了。”
他的笑中居然久違地夾雜了幾分嘲諷,蕭啓琛太熟悉這弧度,過去的東宮裏,每當旁人提起陛下賞了趙王什麽東西時,蕭啓平便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蕭啓琛目送馬車走遠,心道:“原來他也會恨,也跳不出世俗窠臼。”
皇七子最終被賜名蕭啓明,他出生時東方既白,啓明星高懸。蕭演在臘月的第一個朝會上宣布了這消息,随後便透露出自己有意立儲。
這荒唐的抉擇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反對,老臣謝軻第一個說道:“七殿下年紀尚幼,不明是非,還需日後好好引導方才得見德行如何。儲君乃一國之本,陛下當深思熟慮,方能做下決斷,如此兒戲實在不妥。”
鐘彌緊随其後,道:“縱使廢太子當年被交口稱贊,立儲亦是十歲以後的事了。七殿下現在需要好生調養,而非揠苗助長,望陛下明鑒。”
連王狄這個一向看皇帝臉色的大司馬都站在了鐘彌身側,拖長聲音道:“臣附議。”
蕭演有執念,自然不會輕言放棄,只說容後再議。他們迅速地開始讨論臘月之後北方巡防之時,并未有人注意到角落裏蕭啓琛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十分難看。
回宮後蕭啓琛實在憋得慌,他思來想去,終是換了朝服領着人出了門要了馬車,不由分說地對天慧道:“去侯府。”
馬蹄噠噠而去,他靠在車中被颠得五髒六腑都不在原位,心頭卻前所未有地寧靜。他在這時不出意外地依然會想到蘇晏,蕭啓琛呻|吟一聲,煩躁地閉上了眼。
“殿下,我們到了。”天慧掀開車簾,打斷了蕭啓琛那混雜着少年情思與家國大事的思考,“小侯爺剛好回家。”
他立刻起來,幾步跳出馬車外,連招呼也不打就朝裏跑:“蘇晏!蘇晏!”
站在門口剛除下大氅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撲到背上的蕭啓琛砸了個七葷八素,蘇晏向前踉跄幾步,自然地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胸前的手:“病好了又活蹦亂跳了?”
蕭啓琛大大咧咧地挂在蘇晏身上,随着他的腳步和他往裏走:“是啊,常人都是冬天容易生病,我卻一入冬就好多了,可見有苦夏的毛病。日後等北方平定,夏日我去幽州好了,那地方聽說涼快得很……”
他話說得開心,沒注意到兩人的姿勢多麽親密,直到看見東廂外候着的人影,蕭啓琛突然咬到舌頭,龇牙咧嘴地從蘇晏身上下了地。
那女子表情平靜,她走到兩人面前,朝蕭啓琛福身行禮,蘇晏不失時機道:“這是六殿下,我同你說過的。阿琛,這是絨娘,你還沒見過呢。”
李絨輕言細語道:“見過六殿下。”
蕭啓琛本來郁悶了半晌的心情好不容易有了回轉,這下頓時又冒出一股酸味,他很想敷衍,但礙于蘇晏在旁邊,“真誠”道:“新婚那日我生病了不好前來,後又沒有理由探望,今日得見少夫人姿容,實在驚為天人,難怪阿晏近來也不和我們鬼混了。”
眼看他又要胡說,蘇晏拉過蕭啓琛的手腕:“不要瞎說,我何時鬼混?走,去書房聊,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言語間他拉着蕭啓琛便走了,竟是完全将新婚妻子忽略到一旁。
蕭啓琛走出兩步回首,李絨仍在原處保持着一絲不茍的微笑。她和蘇晏站在一起時像個美麗的雕像,挑不出半點刺,惟獨少了些生氣。
屋內放了暖爐,蕭啓琛随身還帶了個小的,捧在手心裏。蘇晏倒了茶拿了果脯,往桌上一擺,自己這才落座:“我聽爹說今天朝會上王大人謝大人竟然達成共識,這可是今年第二回 了,簡直不可思議。”
蕭啓琛冷笑道:“因為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想立一個沒滿月的團子做太子。”
蘇晏半晌說不出話,害怕一開口就是以下犯上。他只得吃了個蜜棗,試着寬蕭啓琛的心:“若是那天你說的……其實……”
“豫哥哥恐怕馬上就要趁着年節回金陵賴着不走了。”蕭啓琛自顧自道,“七弟出生那天,李貴妃的神色真好看,不知她是否又在盤算把還不會說話的那位掐死溺死,好絕了後患,免得自己兒子苦心經營二十年最後全是給他人做嫁衣。”
他表情如常,蘇晏卻心頭一冷,試探道:“你覺得趙王會先下手?”
蕭啓琛分給他個浮于表面的笑:“到時我只好裝作不知情了。”說完這句,蕭啓琛眼波一轉,忽然道:“你說要給我看好東西,是什麽?”
“哦,這個。”蘇晏站起來,從櫃中取出一本書冊,小心翼翼地攤在了蕭啓琛面前,“上回你不是說和太傅要研究清光郡的水患?前些日子我随軍前去臨海,在海邊遇見一位老人,和他相談甚歡。他說自己不久于人世,唯有這本書是傳家之寶,要我好生收藏。我拿回軍中一看,記得你提過……”
蕭啓琛的眼驀然亮了,他站起來,手指仿佛撫過心上人面頰那般溫柔地落在泛黃書冊上,呢喃道:“……《水經議答錄》,失傳已久,居然真的還能見到……”
書籍保存完好,墨香卻已被海風的鹹濕味取代。蕭啓琛動作極輕地翻了一遍,然後鄭重其事地收好,只恨沒帶貴重盒子。
蘇晏恰到好處地從桌下提了個盒子出來:“裝在這裏帶回去吧,我試過了,大小正好。”
那正是蘇晏新婚當日,裝蕭啓琛送的那對玉如意的檀木盒。
拿出去時蘇晏其實有些忐忑,但蕭啓琛好似遺忘了這茬,恭敬不如從命地裝好,放在手頭掂了掂,朝他笑了。他變臉的本事蘇晏領教了多年仍覺得驚訝,遂開口道:“我聽謝晖說你之前是心病,就是……因為七殿下嗎?”
“他還沒那麽重要。”蕭啓琛摸摸木盒頂上的四個邊角,漫不經心道,“那時我自以為終于能出人頭地,結果被父皇的态度打回原處,心下憤懑。再加上……還有些旁的事,于是終日憂愁。現在想來,卻是很沒有必要。”
蘇晏道:“為何?”
蕭啓琛道:“因為有的事我改變不了,只得妥協。你不也常常這樣嗎?還是說你現在已經和平哥哥一樣,跌進夫人的蜜罐子裏了。”
“我……說不上,”蘇晏等着他提這話,道,“絨娘,爹娘都對她很滿意,她常在廊下刺繡,很安靜。她沒出過遠門,愛問我很多事情,和她聊天時我會覺得舒服……那天爹問我是不是喜歡絨娘了,我思來想去,才發現根本不知道‘喜歡’是指什麽。”
書房中暖爐和熏香搭配在一處,将整個空間烘得如同春和景明的四月。蕭啓琛抱起了那個小暖爐放在手間,輕聲問道:“你真不知道嗎?”
蘇晏迷茫地搖搖頭。
“那你記得以前看的那些……不正經的書,”蕭啓琛說完,見蘇晏若有所思地笑,也跟着湊過去道,“前人所言,‘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秦淮河邊姑娘們都知道,心上人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思之如狂,每次相見時中間就仿佛隔了幾千個日月交疊。夜來孤枕難眠,聽見窗外南風掠過枯枝,看見皎月清輝,星漢燦爛,卻都不及他一個眼神。
我空有一顆真心,怕給出去也沒人要,于是隔着窗戶紙給你看個影子,見你為之愣怔,又怕攪亂現世安穩,于是匆匆地收回。感情從來都獨一份,這顆真心你看過,我便不願再說給任何人了。
喜歡這二字聽來輕浮,說來沉重,輾轉千百次後釀成了一壺苦酒。
他說話時挨着蘇晏,吐出來的熱氣就噴灑在耳根,讓蘇晏一陣心猿意馬。末了蕭啓琛退開一步,似笑非笑地朝他挑了挑眉梢:“當真一點也沒有?”
蘇晏稍作猶豫,道:“我敬她,卻還不愛她,和她說話是有問必答。她為我做了許多,我很感動,但……我們已經有些日子沒同床了。”
這下愕然的成了蕭啓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