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雁門
雁門關距金陵千裏之遙,縱使急行軍也要耗費數天。蘇致此番雖然挂帥,外軍卻并不歸他統領,唯有四州軍可供差遣,而雁門關外敵軍情勢未明,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一路北上,抵達并州之時蘇晏已經前所未有地累了。可其他人雖也風塵仆仆,卻沒有什麽疲憊之感,他暗想:“或許這是長久行軍和初次随軍的區別,不能被沈成君看不起。”便咬牙堅持下去。
他們在晉陽稍作歇息,蘇致以虎符和平遠侯印調了并州駐軍,清點人數後統共不到兩萬人。沈成君自覺地領了侯爵金印,前往東邊的殷州調兵。而其餘大軍經過一夜休整,翌日複又向雁門關隘的廣武城而去。
此地乃太行山西咽喉,廣武城東南方設有校場,便是駐軍紮營之地。城內居民提前收到警告,知曉戰事迫在眉睫,要麽舉家搬遷,要麽緊閉門戶。
蘇晏被蘇致領着,騎馬在廣武城附近轉了一圈。
他初次到了這麽遠的地方,雁門雄關并非想象中的那般險峻,而是大開大合,牆體厚實,鎮守在廣武城北。關外雁門山與隆山相對而立,每年春回,大雁從關隘穿過南歸。關外溝壑相連,只見綿綿黃土,未有塞外風光。
“和你想得很不一樣吧。”蘇致突然道,“雲門關外可見草原,而這裏不一樣。”
蘇晏“唔”了聲,聽他繼續道:“雁門關成為北方要塞已有數百年了。隆山腳下有諸多将士長眠,前朝世代鎮守此關,從未被攻破過,所以雁門萬不可毀在我們手上。突厥蠻子若入關,只怕會攪了先輩的安寧!”
他本是滿腔激動勝過責任,聽蘇致寥寥幾句卻驀然被喚起了堅決的心情,肅然道:“是,大帥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好孩子。”蘇致潦草地揉了一把他的頭,分給蘇晏個吝啬的笑,“回你帳中,一會兒夜間商量防禦工事,等沈成君回來。”
蘇晏應下,催動驚帆向紮營之處揚長而去。
他回到校場,來不及歇息,先看見了很奇怪的一幕。蘇晏初來乍到,并不知道此間鎮守的士卒們平日有什麽活動,他看一群人圍成圈,身體先于理智地跑了過去。
他們在起哄,有節奏地擊打手掌,被圍在中間的是兩個人。這二人脫了輕甲,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雖不算魁梧但看着卻十分有壓迫感,蘇晏認得他,是骁騎衛中的一名校尉。另一人稍矮一些,頗有點心不在焉地活動了手腳,然後做了個輕蔑的動作。
高大那人大吼一聲,雙手做拳朝他撲去,力道之大甚至帶起了風聲。蘇晏見稍矮那人不躲不閃,暗道一聲:“不好!”
勝負決定于電光石火的瞬間,蘇晏險些沒看清那人是如何動作的。
他矮下身子躲開直擊面門的一擊,腳下步伐變化如同淩波而行,輕快卻細微,整個人卻已扭到了高大男子的側面。他左手作勾狀,帶起那人腰帶往後一拉,另只手軟綿綿地朝那人肩上碰去,看上去毫無力度,那高大男子卻突然停住了——
下一刻,他已經倒在地上,滿頭大汗。
蘇晏尚在驚訝,那高大男子爬起來拍掉身上塵土,唉聲嘆氣道:“不打了不打了!我願賭服輸,今晚你的酒錢我請了!”
“我早說過,就憑你們是不可能贏我的。”那人說話聲音有氣無力,人又生得文弱,可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傲慢。
他說完這話,從旁邊拿過了一把刀往腰間一挎便要離開。那把刀奇形怪狀,刀背很厚,刀鋒卻極薄,幾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線,還沒有鞘。
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蘇晏看他身手敏捷,想起自己也算能和號稱骁騎衛第一勇士的張理戰個不落下風,當即好勝心湧上來,朗聲道:“這位大哥,且慢,可否與我切磋一把?”
那人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蘇晏幾眼,皺眉道:“我不同你打。我向來下手沒個輕重緩急,怕把你打個對折,幾天後不好上戰場——小孩子就該在家好好待着,跑出來作甚?”
四下不明真相的群衆們放聲大笑,蘇晏站在原地,毫不窘迫,解下腰間長劍往旁邊一扔,坦然道:“這位大哥,不試試怎麽知道我好不好上戰場?”
他慢條斯理地說這話時,暗自提了點氣,讓這一句話聽上去頗有幾分高人的內力深厚。果然,那人挑起一邊眉毛,先是不露聲色,目光接觸到蘇晏的長劍時微微一愣,随後笑了。
他笑起時眼底有卧蠶,倒顯出七八分真心實意。他把刀複又杵在地上,朝蘇晏道:“過招之前報個名字,省得是大帥的哪個愛将,一會兒我沒輕沒重地折了骨頭,大帥恐怕會朝我來找說法了。”
“蘇晏。”聽他說話,像是已經猜到,蘇晏不肯認輸,道,“那你呢?”
那人朝他走來,一步一步十分穩健:“我麽……我叫做雁南度。”
話音剛落,他的手猛地朝蘇晏抓來,竟是沒有半分預兆地直接過招了!蘇晏只覺一股勁風撲面,比塞北的風雪還要淩冽,割面似的疼,他本能地閃躲,動了動腳步,愕然地發現自己的退路已經全被封住了。
他沒在雁南度手下架過十招,就狼狽不堪地被掀翻了。
蘇晏莫名其妙出了一身汗,比起輸了的尴尬,他反倒覺得興奮,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塵土也不想拍了,追過去道:“你怎麽這麽厲害!”
雁南度道:“是你們都太弱了。”
蘇晏“哦”了聲,憋了半晌沒憋住,問道:“你……是哪裏人?我的意思是,你名字很特別,很少有人姓這個的。你看着也不怎麽像我們這些弱極了的中原人……”
聞言,雁南度突然很暢快地笑出聲來,他一把勾過蘇晏的肩膀。蘇晏只覺右肩一痛,旋即有股莫名的真氣透過他肩上一個穴道源源不斷地輸入,蘇晏剛要開口,喉嚨跟撕裂了似的,發不出聲音,痛苦無比地蹲下了身。
雁南度見好就收,撤了手,蘇晏只覺那股氣在自己四肢百骸內不安分地到處亂竄,最後沉入丹田,如泥牛入海,很快沒了動靜。
他面色不善地望向雁南度,那人無所謂道:“我還以為你……罷了,原來你經脈并不适合習武。我從昆侖山來,名字是師父起的。方才打入你經脈之內的是一股歸元真氣,若你有意習武,它對你日後拓寬經脈有好處。”
敢情在雁南度看來,他們這些根本就是花拳繡腿,連習武都算不上?
蘇晏猝不及防遭到這種程度的鄙夷,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此人說話露三分藏一半,實在有點讨厭,但聽他言語又不像故意折磨自己。
直到許久之後,蘇晏才知道雁南度看了那把碧海劍,誤把自己認成了旁人。
當下他卻什麽也不懂,暗自下決心再不和雁南度來往,徑直扭頭就走。豈料夜間被蘇致喊去中軍帳時,意外地見雁南度也在。
蘇致不知他們下午較勁,只介紹道:“晏兒,這是鎮守并州的督軍校尉雁南度,平時沒事就喜歡在軍中游蕩,沒個正型……不過多虧他,此前幾次突厥對雁門關的進犯都沒能得逞,現在也忌憚他,故而不敢貿然進攻。”
雁南度謙虛道:“将軍過獎了,屬下不過恪盡職守。”
蘇晏:“……”
他從鼻子裏發出個短促的單音,算作跟雁南度打了個招呼,聽蘇致道:“這便是我的獨子蘇晏,第一次上戰場,各處還要你多看顧,免得他亂跑。”
雁南度笑彎了眼:“一定,一定。”
沈成君直到夜幕完全降臨,才帶着兩千人從東邊而來。他累極了,往中軍帳中的榻上一倒便睡死過去,徑直打斷了另幾個将領開會。
蘇致從他身上搜出金印,又幫沈成君脫了靴子好讓他睡舒服,道:“靳逸,你去把那兩千人安頓了,飛鴿傳書給張理。你記得寫明北方戰報,不管皇城如何想,三天後我們出關驅逐突厥。雁南度,你暫且頂替一下沈成君的位置,寫一封回信給殷州郡守。蘇晏,明日一早,你在城樓上守着,我們這邊人手不夠,你替張理的活兒。”
幾人分別領了命,靳逸與雁南度轉身離去,蘇晏擔憂地望向沈成君,問道:“沈大哥沒事吧?”
“累着了。”蘇致簡短道,“看來今夜我要把地方讓給他。”
蘇晏略一點頭,放下心來,掀開軍帳出去了。
黃昏時分蘇致讓他們讨論前瞻,結束後已經很晚了。蘇晏望向瑰麗星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整顆心都因為這燦爛星河變得廣闊無垠。
“沒見過吧?”身側有人說話,蘇晏望過去,卻是副将靳逸。他年紀只比蘇致小上五歲,對蘇晏故而也有一番長輩的關懷在裏頭,蘇晏點了頭,靳逸露出個了然的笑容,朝他招招手:“來,靳叔帶你去個好地方。”
好奇心占了上風,蘇晏連忙同他離開。靳逸帶着他東拐西拐,他常年幫蘇致鎮守此地,熟得像自家的地盤,很快就領蘇晏越過一堵矮小的土牆。
“明日可不許告訴你爹!”靳逸回身警告他,蘇晏忙不疊地點頭。
土牆外仿佛另一個世界,蘇晏吃驚地睜大了眼。他們已經算擅自出關了,但此處正對隆山腳下的缺口,看上去前方一馬平川,沒有突厥人的帳篷,也沒有前朝犧牲将士們的青冢。
腳下黃土一抔,頭頂銀漢千裏。
蘇晏靠着土牆坐下,他始終梗着脖子望向星空。
今夜無風無月,蘇晏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句蕭啓琛時常念叨的古人詩,什麽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他生平第一次覺得宇宙包羅萬象,遙不可及,自己始終是大千世界裏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塵埃。
每一顆星辰都像藏着一段往事,蘇晏看了良久,意識逐漸模糊,只聽見北方的風聲。
靳逸見他出神,想起之前那段婚事,笑出一口白牙,過來人似的拍了拍蘇晏的肩膀道:“想家想夫人了吧?你還小,這事兒啊,早晚得習慣,像你爹以前第一次出征,半夜睡不着趴在案頭點支蠟燭給你娘寫信,那會兒我們都笑他癡情……”
他絮絮叨叨的說話越來越遠,蘇晏雙手捧着臉,以一個近乎天真的姿勢,像初次接觸外面世界的孩童,癡呆地與星空對視。
這裏已經不是江南了,這麽好的景色,恐怕蕭啓琛還沒見過吧?他會不會很喜歡,他曾說自己苦夏,以後要到幽州定居……
他為什麽又想起了蕭啓琛呢?
清光郡,汴水入黃河之處。
韓廣借着昏暗的燈光将手中的圖紙又看了一遍,擡頭道:“……這樣下去,等到今年開春或許能夠竣工。殿下,夜深了,要去歇息麽……殿下?”
三條腿的凳子依靠牆壁,勉強地支撐起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軀幹,而在這個怎麽看都不适合休息的凳上,蕭啓琛正襟危坐,閉着眼打盹。他額前垂下的雖然擋住了眼睛,唇角緊抿,面色有些灰暗,像是累慘了。
韓廣叫了兩聲,始終沒有回應,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蕭啓琛坐得實在危險,他忍了又忍,終于碰了碰蕭啓琛:“——殿下,回房歇息吧?”
蕭啓琛一個激靈,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霎時崩潰。
随着三條腿轟然倒地報廢的聲音,蕭啓琛清醒過來。他坐在一地碎屑裏,擦掉額角一點冷汗,恍惚道:“……嗯?我睡着了?”
然後他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摔跤似的,扶着牆站起來往外走。蕭啓琛的住處就在二樓,一間簡陋的屋子,幾乎不像給人住的。
在他身後,韓廣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蕭啓琛腦子是怎麽進了水,自告奮勇要來清光郡解決多年洪澇。到來之後,随着那本《水經議答錄》的指示,找了幾個當地專攻水利的巧匠,一頭栽進山裏。這地方條件艱苦,有住處就不錯了,清光郡守請示要不給殿下單獨修座房子,還被蕭啓琛罵了一頓。
韓廣身為光祿大夫之子,自小錦衣玉食,也以為所有金陵的纨绔少年多少有些好吃懶做的脾性,何況年少時蕭啓琛簡直只會撒嬌打滾。最初與蕭啓琛同行,韓廣以為他只是來玩,豈料後來對方越來越認真,不挑吃住,不舍晝夜,甚至跟着那些巧匠學了不少水利工程建造之法——他一時接受不了蕭啓琛這樣的變化。
目送蕭啓琛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二樓屋內,韓廣這才放松僵硬的胳膊,默默地出去了。山中無日月,他險些數不清今夕何夕。
只是春天已經來臨,空氣中都有微微的花香了。
韓廣的感慨還未得以抒發,二樓的窗戶忽然被“轟”地一聲推開,蕭啓琛的腦袋伸出來,對他道:“韓大哥,我剛才想到有個地方好似算得不對!”
韓廣怨念道:“殿下,就算是牲口也要休息,明日再算吧,我求求您了!您就不能少折騰自己?”
蕭啓琛被他最後的話喊醒了似的,先是一怔,随後有些羞赧,又有些悲哀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想找點事做,自己忙起來的話很多別的……就不必去反複想了。”
韓廣覺得他話裏有話,卻沒有多問。
月出驚山鳥。房內,蕭啓琛從懷裏掏出一紙書信,因為攤開又折疊,紙張已經有了明顯的痕跡。蕭啓琛小心地順着那褶皺将書信展開,那字跡潦草,有着少年意氣,內容他早就銘記于心——
“走得倉促,煩請轉告阿琛,清光水患若是得以解決,于國于民皆是大功一件。然就算此事毫無進展,蘇晏也以他為傲。”
作者有話要說: 蘇錦:我都只和雁南度打個平手,你真勇敢。
蘇晏:靠!!不早說!
※不要糾結為啥六世紀的架空背景出現了李白的詩……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