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逆戰
偶遇蕭啓豫的事,蕭啓琛到底誰也沒告訴。他依舊整日在承岚殿混吃等死,偶爾前去國子監,曾旭最近在整理禮樂的古籍,蕭啓琛剛好幫個忙。
所有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北方戰事傳來時,這些士族公卿仿佛已經能處變不驚了。他們平靜的緣由不外乎相信大梁的精兵有本事将蠻子擋在長城以外,而縱然前線犧牲再大,他們下了朝還不是能去潇灑自在。
蕭啓豫不知道用什麽法子留在了金陵,甚至上了朝。他和那些主和派不太一樣,強硬的态度讓蕭演刮目相看,但他依舊不動聲色,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緒。
戰事并不足以引起重視,而此時發生的另一件事反倒更讓朝野震驚。
三朝元老謝軻老大人出門時摔了一跤,本是沒什麽的,無奈老大人已是古稀之年,這一摔便堪稱驚天動地。謝軻剛摔後馬上爬起來,好似全無大礙,豈料翌日便起不來床,等謝晖匆匆忙忙地趕去時,謝大人連話都說不出了。
謝府的人出了名的短命,老大人的兒子們個個都是被白發人送走的,眼下謝軻這一病,理事的活便落到了謝晖身上。謝晖做主,先上奏請辭了祖父的丞相之位,然後自己以祖父病重為由,連着好幾天沒上朝。
沒人代丞相的位置,謝軻做了三朝的丞相,好似沒有人覺得他也會病,甚至會死。
蕭演緊急提拔了光祿卿,這位陳大人上臺不過數日,就有人去了廷尉告狀,說此人還在光祿卿任上時便私相授受,貪了不少銀子。蕭演生平第一恨結黨營私,第二恨貪官污吏,當即派了廷尉去查,最後在陳大人府上抄出了小半個國庫。
光祿卿倒臺,拔出蘿蔔帶出泥地供了一堆有頭有臉的貴族們,蕭演震驚地發現:他以為固若金湯的大梁朝廷,原來早就從內裏爛掉了——
怪不得每年花在外軍和骁騎衛的錢這麽多,蘇致還老是吼沒軍饷沒糧草!
蕭演怒不可遏,立刻把從陳大人府上抄出來的銀子全都送到了北方。骁騎衛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堆軍饷,沈成君抱着這筆意外之財幾乎喜極而泣。
朝廷的官職進行了大洗牌,蕭啓琛冷眼旁觀,只覺自己當年隐隐擔憂的事在逐漸成真。
南梁自開國起,靠的便是幾個有名的世家大族支持。蕭永行起兵時他們給予了財力兵力的支持,以至于蕭永行兼并了幾個諸侯順利登上帝位之後,這幾位公卿或富商當仁不讓地擁有了諸多特權。
此後爵位世襲,到後來幾乎成了官職世襲,南梁朝廷鮮有新鮮血液。好比丞相姓謝,于是姓了幾十年的謝,禁軍統帥姓王,時間久了根本無法想象會有別人去做這個官。寒門學子無法出人頭地,要想謀得一席之位只好從軍,而從軍風險太大,更多的人則滿腔懷才不遇,之後選擇了別的道路。
光祿卿此案暴露出的腐朽只是冰山一角,倘若真要下了決心去整頓,必然牽動各方乃至皇帝本人的利益……蕭演是下不去這個手的。
北方這場硬仗,蕭啓琛想,恐怕不一定能打贏。
夏天就在金陵上下的一通雞飛狗跳中過去,中秋時節,蕭演在華林園大宴群臣。
和往年大家和樂融融的氣氛不盡相同,此次被宴請的諸位大人生怕陛下突然發難,吃個飯看個歌舞也把自己吓得兩股戰戰,暗自揣摩聖意,最後誰也不敢發聲。
幾個皇子倒是都到了,趙王妃稱病,并未偕同随行,楚王妃則誕下小郡主不久,身子還虛着,也不曾前來。蕭啓豫和蕭啓平二人難得心平氣和地分了同一張桌子,把下首的蕭啓琛襯得也不那麽突兀了。
蕭啓豫陰陽怪氣道:“還未恭喜二弟啊,聽說小郡主長得像你,而且不愛哭鬧,比我家那幾個小子懂事太多。”
他故意把“郡主”和“小子”咬得很重,誰都知道趙王除了世子以外另育有二子,不少大臣支持立他為儲亦有這個作祟。楚王妃第一胎便是個女兒,蕭啓平雖然喜歡得不行,那些勢利眼說出來未免不太好聽。
聞言,蕭啓平不怒反笑,他眼底一片幽深的黑色,比常人的還要深沉。他眼皮微微垂下,好似盯着桌上的酒杯,平靜道:“不敢跟趙王兄比,不過侄兒們什麽錯也沒有,就得委屈地待在封地,金陵風光甚好,做弟弟的難免替他們遺憾了。”
“你……”蕭啓豫驀地皺眉,握住酒杯的手突然緊了。
他們二人你來我往,句句都戳在彼此痛腳上。蕭啓琛幹咳兩聲,淹沒在了歌女唱的小調中,卻剛好夠旁邊兩個人聽到。蕭啓豫知這是在提醒他不要造次,蕭演對他的戒心還在,只得憤憤地冷哼一聲,強行用美酒壓下了那股氣。
蕭啓平微微笑着,話題轉向蕭啓琛時明顯戾氣消退許多:“啓琛,聽聞你之前去了塞上,那邊和江南比起是不是美得多了?”
“還成吧,”蕭啓琛道,“滿目都是黃土,再遠一點的話才有水草豐美的地方。不過那邊不是我們的國土,貿然前去風險太大,我便停在了雁門關。等日後北境太平了,再去一趟,能走得更遠些。”
蕭啓平聽得直點頭,片刻後無奈道:“我也只能心向往之了。”
蕭啓琛道:“平哥哥,我聽阿晏說他知道山陰一個名醫,改日我前去找他,問問你的眼睛還能不能治……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不論是蕭啓平還是蕭啓豫,都不約而同的愣怔了,前者是驚詫,後者卻是震怒。
蕭啓琛眼皮一掀,和蕭啓豫快要冒出火焰的目光對上,唇角突然一翹,露出個十分微妙的笑容:“不過這是多年頑疾,我不通醫理也知不好痊愈,你可還願意一試?”
蕭啓平剛要說話,忽然從大觀禮外跑來一個宦官。
此人上氣不接下氣,頓時跪倒在了階下,聲音幾乎破了:“陛下!陛下不好了——!雁門關丢了!骁騎衛的主帥開關迎敵,現在廣武城已經沒了!”
歌伎與舞女們驀然停止,四座皆驚中,蕭演沒握住酒杯,那白玉制成的杯子猛地墜地,清脆地碎了。
他不可思議道:“什麽?!他怎麽敢——!”
蕭啓琛突然站起,一股氣沖到頭頂弄得他腳下一軟,險些又跌倒:“阿晏不會這樣做,父皇!其中一定有地方出錯了!”
“不能再撤了!”蘇晏抹掉臉上的殘血,瞳仁中倒映出搖曳的火光,“雁門關是最後一道底線,哪怕引他們往東去,這裏也絕不能丢——”
“小侯爺,那膽小怕事的郡守早就跑了,或許朝中現在已經誤以為我們丢了雁門關。”雁南度不屑道,“此番若不是那人下了個勞什子命令……并州的外軍也不會丢盔棄甲這麽快!平時畏畏縮縮躲在後頭,逃命倒飛快……”
“你少說幾句吧!”蘇晏頭疼道。
他們此刻躲在廣武城中一處酒館,半個月前靳逸的探子回報呼延圖已經抵達雁門關外。可汗親征非同小可,蘇晏當機立斷,搶先疏散了廣武城中的居民,把整個雁門關的方圓五十裏變成了除精兵外再無一人的空城。
呼延圖此次志在奪取雁門關,第一日攻城就給蘇晏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他強行阻擋了半個月,在前幾天靈光一閃,想了一個計策。蘇晏讓沈成君帶人從城外迂回,城中留守五千人,其餘外軍由雁南度率領,埋伏在廣武城外。
原本的計劃是佯裝兵力不支,将整個雁門關打開放入敵軍,再從外部包抄,左右廣武城內沒有無辜百姓,如此一來既能殲滅呼延圖很大一部分兵力,搞不好還能生擒阿史那。這計策得到了沈成君的響應,結果在雁南度那環節出了問題。
雁南度領的是并州外軍,他們與幽州外軍同屬邊防,卻因為雁門關多年不曾有過如此激戰,手腳都生了鏽。上戰場後跑得比誰都快,雁南度親手宰了兩個逃兵,好不容易阻止了局勢,但也險些讓這“佯裝”成了真。
并州郡守和都督早就跑了,一路喊着蘇晏開關迎敵,直直地傳入金陵城。
蘇晏強壓着怒火,心中暗道倘若這兩個人還敢回來,他一定親自扒皮抽筋,把他們的人頭挂在骁騎衛的蘇字大旗上以儆效尤。
于是一個漂亮的完勝計劃因為這變數狼狽極了,蘇晏好不容易和沈成君彙合,總算在巷戰中占了突厥兵不熟悉地圖的上風,艱難達成了原定目标。
而此刻,他們來不及休息,齊齊地擠在小酒館——校場大營成了個爛攤子,還等着靳逸去善後,偏偏此人受了傷,有氣無力地癱在一旁。
“呼延圖發現我們這邊有人撤了,定然知道是有內亂,恐怕我們來不及休整他們便要二次進攻。”蘇晏喝了口水,繼續說道,“今夜大家都別睡了,靳叔,你休息片刻,傷勢加重的話便撤退去守晉陽。沈哥,勞煩你清理校場,雁南,上次你說的那些什麽火器,倘若能用的話,不如部署在城門。”
雁南度損他道:“不是說瞧不起那些江湖人的玩意兒?”
蘇晏和沈成君同時面色不善,雁南度舉手投降狀,道:“我立刻就去。”
他推門離開了,沈成君剛要松口氣,忽然想起方才蘇晏說了什麽,那口氣頓時哽在喉嚨,他提高音量:“阿晏,你剛說什麽?把蠻子往東引?”
“是啊,”蘇晏點頭道,“東邊有寧武,再往東就是幽州——我本意是往西引,這樣遠離蠻子王庭,他們長途奔襲作戰疲累,自然不比我們就近調用外軍來得輕松。但如今見了并州這幫敗類,靈州的恐怕好不到哪兒去。與其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如回大本營。”
骁騎衛常年鎮守雲門關,對那邊的地形熟悉到閉着眼都能打。
沈成君狠狠地揉了揉鼻梁,良久挑不出這計劃的毛病,只好妥協道:“可雁門仍然需要有人鎮守,大軍離開,呼延圖兵分兩路怎麽辦?他們不是沒分過。”
“我守雁門。”蘇晏道,“給我三千人就夠了,你領軍去雲門關。”
沈成君聲音都變了調:“三千……?!”
蘇晏料事如神,那天夜裏,骁騎衛的諸位強打精神埋伏在了廣武城中各類掩體之後。不出三更,關外火光連天,投石車載着巨大石塊紛紛扔上城牆。
呼延圖被兩日前的包抄徹底激怒了,毫無章法地對着雁門關一通狂轟濫炸,一看城門奄奄一息地倒下,即刻率領鐵騎攻了進來——
然後被埋在地下的機關火器一通陷害,雁門關口霎時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蘇晏在酒館頂層,眯着眼睛眺望不遠處的火光,思忖後徑直從樓頂翻了下去,穩穩地落在驚帆馬背上,一拉缰繩,吹了個口哨。
四下的騎兵紛紛自黑暗的巷中探出個頭,沈成君在遠處燃起一支信號箭,轉瞬即逝。他領軍趕往雲門關,再不能給更多的支援了。
蘇晏突然笑得意氣風發,他手中長劍雪白的利刃上卻還留着幹涸了的鐵鏽紅。
他從箭囊裏抽出一支羽箭:“大戰在即,我醜話說在前頭,還有人想臨陣脫逃的就趕緊跟沈成君走,待會兒随我去斬殺這群不自量力的蠻子時還有想跑的,有如此箭!”
然後竟單手将那支羽箭從中一分為二地折斷了!
“大将軍不在,我就是你們的大帥,”敵軍當前,蘇晏卻難得地頭腦清醒,“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麽,戰場上清楚自己為誰而戰很重要,你們不是為了我戰鬥……這面旗幟上凝聚的不僅是蘇家幾代人的心血,也有大梁全境最骁勇戰士們的信念。我十四歲入軍,哪兒都待過,知道現在害怕、恐懼、軟弱……這些都很正常——所以我要你們把後背交給戰友,相信彼此,主心骨從來就不是主将,而是你們自己!”
他話音剛落,驚帆訓練有素地突然沖了出去,幾位離蘇晏最近的騎兵一怔,其中一人突然喊道:“為國殺敵,我等誓死效忠大梁!”
喊殺聲震徹天際,雁南度嘆了口氣,拍馬趕上,心道:“這小将軍還像模像樣的,鼓動士氣可比大帥強多了。”
那夜浴血拼殺直到天亮,梁軍大勝,俘獲突厥高級将領兩人,士兵數百人,雖然讓呼延圖跑了,但南梁的兵力僅僅折損了一百多。
突厥撤兵,轉而攻向雲門關,但雲門關早有防備,沈成君日夜兼程地趕到,與那邊與突厥作戰成習慣的守軍一道,沒讓呼延圖讨走半點便宜。
捷報傳入金陵,滿朝文武再次震驚于蘇晏的戰果。蕭啓琛這次真的沒站住,很沒風度地跌坐在地上,重重地出了一口氣。
朝堂上嚷着要撤了蘇晏的職流放夷洲的那些人一夜之間成了沒嘴的葫蘆,悶聲站成一排,恨不能把當初跟風質疑蘇晏的那些話收回來。
蕭演環顧四周,暗中翻了個白眼,對蕭啓琛道:“起來吧,坐在地上像什麽話?”
蕭啓琛從善如流地爬起,他和蕭啓豫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在主戰主和這個問題上他們奇異地達成了共識,暫且放下中秋筵席上的小沖突,彼此都覺得自己很有見地。
而蕭啓豫的眼神更為赤|裸,他出列,不慌不忙道:“父皇,兒臣有一個建議。”
“你說。”
“方才戰報裏也說了,主帥蘇晏受了傷,沈成君又奔赴雲門,長途跋涉必會疲憊不堪。兒臣以為如今正好趁大勝之勢,鞏固邊防,一旦休整完畢,即可出征!突厥這兩年來屢屢進犯我梁國邊境,想必也不太拖得起,如今正是攻入王庭,徹底趕走突厥的天賜良機!”
大司馬猛地擡頭,眼中寫滿不可置信。
蕭啓琛卻扯住蕭啓豫的袖子:“什麽?蘇晏受傷了?”
被他突然拉住,蕭啓豫先是愣住,而後奇怪道:“六弟,你方才沒認真聽麽?主帥蘇晏在收複廣武城一役中被流矢所傷,卧床數日才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