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軍權

“六弟!六弟,你走慢一點!”蕭啓豫急急跟上,拉住了蕭啓琛的手,“方才在朝上你也是那麽想的吧,此時應當盡快追擊,解決突厥……”

蕭啓琛滿腦子都是“流矢”“卧床”“清醒”攪成的一攤漿糊,并不能聽清蕭啓豫的說辭,“嗯嗯啊啊”地敷衍了幾句,道:“皇兄,你先放過我吧,有什麽事咱們以後再說。你要是想立戰功,去找父皇,他會同意的……告辭。”

他不太清醒,想說的話都稀裏糊塗倒了出來,蕭啓豫聽得眉梢一挑:“你猜到了我怎麽想的?阿琛,你真是太聰明了。”

此人生性自負,精于算計但不太懂長遠規劃,說得難聽點就是小聰明不用在正事上。算計時一本正經,但居然還能真心誠意地誇別人幾句。

大約是蕭啓豫眼裏,蕭啓琛根本不構成對皇位的威脅,故而他有恃無恐。

蕭啓琛對他的誇獎敬謝不敏,擺了擺手借口實在太困走遠了。蕭啓豫問是因為蘇晏嗎,他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面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蕭啓豫道:“那為兄也不勉強了。左右蘇晏已經醒過來,應當不是大事,你多保重。”

倘若放在平時,蕭啓琛必能聽出他言語中不妥的地方。但他太亂,只朝蕭啓豫客氣地行了個禮,轉身就走。

流矢,蕭啓琛清楚地記得,他和蘇晏在平遠侯府聽曹夫人說,當年蘇致的大哥便是流失所傷,而後徑直斷了氣。他不知道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麽,自己也未曾直面,可當蕭啓豫說出蘇晏受傷時,蕭啓琛如堕冰窟,霎時連五感都丢失了。

他心有餘悸,原地做了好幾次深呼吸,這才短暫地找回了理智。

走出兩步,蕭啓琛突然喊道:“天佑!”

遠遠綴在後頭的暗衛聞言上前,欠身行了個禮,蕭啓琛咬着指尖道:“你方便替我去一趟雁門關嗎?天冷了,我怕蘇晏傷勢過重……”

天佑道:“卑職明白,殿下無需多言。”

他話雖不多,做事卻很牢靠。蕭啓琛以為他只是奉命守着自己,卻不想天佑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時十分感動,道:“此事就交與你了,多謝。”

天佑好似生平沒從別人耳中聽過這兩個字,片刻後腼腆地朝蕭啓琛笑了笑,紅着耳朵跟在他身後,什麽也沒說。

是戰是和的問題,太極殿上又開始吵。這群大人們好了傷疤忘了疼,飛快地把差點兵臨城下的緊張抛諸腦後,矛頭時而對準不在朝中的蘇晏,時而又指向好戰分子蕭啓豫,直直吵了三天,也沒吵出個結果。

天佑那邊包袱款款,抵達雁門關時,已經有了秋天的冷意。

這一回,蕭啓琛提前給蘇晏送了信,天佑方才踏入廣武城就有人迎上來,和顏悅色道:“可是六殿下的人?小侯爺久等了。”

天佑含糊地應下,跟随那将士進了廣武城。城中百姓比上次來時少了許多,那将士耐心道:“先前那場硬仗,小侯爺疏散了百姓,近日才有人回來,雖說逃難去了嘛……這裏畢竟是家。小哥,你家在哪裏啊?”

“金陵。”天佑立刻道,說完後又後悔,補充着,“我也不知道……有記憶就在金陵了。”

那将士一笑:“不要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看小哥你也像是南方人。”

他們說話間已經抵達大營了。在于突厥一戰中焚毀了的校場大營迅速地重建,中軍帳比之前還要簡陋,又變小了些,天佑進去時,蘇晏坐在正中的案幾邊,聚精會神地捏着一封戰報細細研究,旁邊雁南度喝茶,見他來了,先朝他一笑。

天佑拘謹地站到一旁,領他進來的将士離開了,帳中雖都是見過的人,可他跟誰也不熟悉,蕭啓琛交給他準備的東西放在了腳邊,沉甸甸的。

終于過了會兒,雁南度看不下去,徑直拿了蘇晏手中的戰報:“殿下那護衛來了。”

蘇晏迷茫地擡起頭,見是天佑後想要站起來,剛直起身子就“哎喲”一聲,不得不坐下,朝他抱歉道:“見諒,還有傷,就不起來接你了。”

天佑擺手,又好奇道:“小侯爺這是怎麽了?“

“傷在後腰,使不上力。”蘇晏在雁南度身上比劃了一下,好讓天佑知道具體的位置,“不過你回禀的時候可別告訴啓琛,我怕他瞎想。他沒上過戰場,不知道這其實也沒什麽,他聽着或許就覺得我命不久矣了。”

天佑點點頭,蘇晏提到蕭啓琛後他找到了如何開口的方法,蹲下把包袱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冬衣和金創藥是必須的,餘下還有些零碎的軍需品,微妙地介乎“收了沒有用處”和“不收過意不去”之間。

他不曉得這是天佑自行準備的,還以為蕭啓琛一顆心放不下,那種詭異的痛快反複糾纏着他。直到天佑翌日離開,蘇晏也沒憋出多餘的半個字。

“走了啊。”雁南度道,“我還以為你要寫個家書托人帶回去。”

“不知道能寫什麽。”蘇晏老實道,“之前阿琛勸我給絨娘寫封信,可我走之前留給她了,要她照顧好自己,剩下的說再多也沒用。”

雁南度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聽完這話頓時感覺此人這親成得着實尴尬,哪有自己夫人懷着孩子,結果還在這兒“說再多也沒用”的?

他當即拍了拍蘇晏的肩膀,語重心長問道:“你這門親事……岳父岳母怎麽會同意的?”

蘇晏嚴肅望向他,表情仿佛無聲地暗示“再多說一個字軍法伺候”。

見狀後,雁南度百般無奈地搖搖頭,留下一聲嘆息後背着手走了。

邊塞苦寒,突厥這次是鐵了心想要破關而入。呼延圖在雁門關吃了大虧,不敢強攻,打聽出鎮守幽州的僅有沈成君一人,調轉全部兵力朝幽州攻去。

冬日黑雲壓城,雲門關的軍情告急戰報一封接一封,如同雪花片似的飛入金陵城,而卧床半年的大将軍蘇致居然真的起了身。

剛送到徐州時,軍醫檢查過,後來蕭演遣禦醫來看,結論差不多,骨頭斷了,左右離不開敷藥靜養四個字。他養得百無聊賴,又被蘇晏差點丢了雁門關的消息氣出個急火攻心,安靜調養了一段時間,總算漸漸好轉。

蘇致到太極殿上朝,各位主和派的大人首先心頭一震——大将軍向來省吃儉用也要打,這回太極殿上三分之一的官員換了血,以前那些抄家的抄家、下獄的下獄,積累下來被克扣的軍饷也發到了骁騎衛中。這情況下,此人絕不會松口停戰。

果然,蘇致被賜了座也沒坐下,徑直道:“陛下,臣請挂帥。若有北境四州七郡的外軍歸臣一人統領,臣還陛下陰山王庭!”

話音剛落,太極殿中驀然議論紛紛。

鐘彌呵斥道:“四州七郡!蘇致,我看你是想造反!”

南梁全境二十州,有外軍駐守的戰略重鎮不過六州十二郡。蘇致開口一要,便是全國最精銳的騎兵和絕大部分兵力,其餘幾個重鎮,闵州一直在打擊海盜與山野土匪,益州天高皇帝遠,又在西南靠近南疆,必須有人常年把守……

“你怎麽不把全國的兵力都搬到北方去?!”鐘彌氣得一把花白胡子顫抖,“縱然當年你爹被重新起用收複洛州幽州時的确調用了許多兵力,但和現在能比嗎?現在雁門關好不容易拿回來,應當休養……”

蘇致冷笑道:“司空大人,再休養下去,呼延圖都打到你家門口了。”

鐘彌被他一句話堵得滿臉通紅,那廂王狄見了,忍不住打圓場道:“大将軍此言差矣,幽州離金陵何止千裏,雲門關他們都攻不進來……”

“哦?司馬大人,臣記得當初信誓當當說突厥打不過長江的是您,後來水戰正酣,第一個勸陛下遷都臨安劃江而治的……也是您吧?”

王狄的長篇大論自行截斷,整個太極殿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靜。天子面色如常,只是放在龍椅上的一只手已經悄悄地攥起。

這是蕭演的傷疤,他繼位時朝中青黃不接,軍隊士氣不振,突厥差點打到了金陵。雖說當年的确是平遠侯府力挽狂瀾,蘇致的大哥因為幽州一役戰死,父親在時局平定後積勞成疾舊傷複發,很快病逝了,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資格居功自傲。

三十年了,還沒有人敢在朝會再提起這件事。

蕭演的臉色愈發陰沉,這變化被下首的蕭啓琛捕捉到,他迅速地拉住了想要反駁蘇致的蕭啓豫,自己出列道:“大将軍,今日的大梁不是三十年前的大梁,還望将軍自重。”

他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蘇致立刻察覺方才那膽大包天的言論,退後一步妥協道:“臣冒犯了,請陛下降罪。”

蕭演皮笑肉不笑,半晌後才道:“愛卿說的是實話,沒必要鬧成這樣。不過愛卿傷勢未愈,朕實在擔心。幽州固若金湯,雁門也沒有大礙,這種時候朕覺得不如暫時把骁騎衛交給蘇晏,讓他鍛煉鍛煉,愛卿你覺得呢?”

言下之意不能更清楚了,蘇致驀然收斂,其他人也不敢再說什麽,蕭演冷哼一聲:“今天就到這兒吧。啓豫,你留下。”

那天蕭演對蕭啓豫說了什麽,左右沒一個人知道。趙王殿下頹喪了一年半,再從西殿出來時,臉上居然挂了笑容。

蘇致當了快二十年的輔國大将軍,一朝被罷官,蕭演讓他在家好生休養,天塌下來也不得離開金陵,形同軟禁。他那話說得無法讓任何一個帝王不心生猜疑,今日的十萬大軍北上攻打突厥王庭,打完了若是真的掉頭造反,又有誰攔得住?

軍權和虎符一道被交給了蘇晏,把他推到了自己父親的對立面,也讓他成了南梁近百年歷史上最年輕的大帥。

蘇晏的反應如何,蕭啓琛不得而知。

他看不清局勢,眼下朝廷腐敗還有敵軍渾水摸魚,這節骨眼上大将軍一句話惹怒了聖上……分明不算難懂,可一旦開始思考,處處都是絆子,他獨木難支,不得不開始尋求另一種和解。

蕭啓豫當初的暗示還歷歷在目,他閉門不出,在承岚殿想了三天,最終去了趙王府。

自從蕭啓豫封王開府,蕭啓琛僅僅在年節時象征性地拜訪過幾次,這回前來,連趙王府上的家仆都不認識他,一路憂心忡忡地把他帶到會客廳堂。

趙王府邸并不華麗,大約為了做樣子給蕭演看。蕭啓琛沒坐,站在當中盯着正對面懸挂的一幅潑墨山水。

這畫中有三千裏山河與一葉孤舟,江水浩浩湯湯,除了舟中坐着的漁夫之外,再無人煙。好似是萬古寂寥,天地只餘一人,蕭啓琛皺起眉,從那畫中分明看出了很久之前籠罩他的一絲恐懼。

那是在金銮殿,他在龍椅上戰戰兢兢地一坐,險些被無邊孤單困在陣中。

蕭啓豫不像有這種閑情雅意的人,這畫別有隐情……

“看畫?”蕭啓豫不知何時來了,見了蕭啓琛後,随着他的目光打量那幅畫,笑道,“幾年前的拙作了,六弟竟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拙作?

蕭啓琛的目光落在那鮮紅印章和落款上,“通寧二十五年”幾個字好似是蕭啓豫的筆跡——那年蕭啓平的眼睛盲了,他和蘇晏被迫分開,一切都十分清晰。

蕭啓琛不着痕跡地埋藏了那點氣悶,颔首道:“看不出皇兄……對丹青也頗有造詣。”

“小打小鬧而已。”蕭啓豫坐了,随口道,“坐啊,難得你來我這兒。是不是上次皇兄說的話,你總算聽進去了?阿琛,我們兄弟這麽多年都沒好好談過一次吧?”

蕭啓琛不語,只看着他笑。

蕭啓豫并不在意,喝了口茶後,自顧自道:“我畫這幅畫的時候,晚晴告訴我一切準備妥當了。我便想,若是啓平不在了之後,父皇是不是就能屬意我呢?”

“然後你發現那滋味并不好受,太孤獨了。”

聞言,蕭啓豫笑得有些苦澀,轉瞬即逝,他看向蕭啓琛:“所以我一直覺得,還好當年皇後娘娘橫豎看你不順眼沒有收為養子,否則……你聰明,又能忍,要真成了皇後的養子,父皇絕對會高看你,到時候你比啓平難辦得多。”

蕭啓琛站着不動:“皇兄這是擡舉我,還是瞧不起平哥哥?”

“啓平什麽都好,惟獨在人情世故上有些軟弱。他用人不疑,晚晴的身份這麽多年才被查出來,可見他有多信任她。我當年将她送進宮,自然用了些小手段讓她看上去清清白白,不過對啓平而言,要查也不是什麽難事,他就是不肯——所以他沒這個命。我就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這地步,但心裏也未必有多開心。”

蕭啓琛冷笑:“不開心?那會兒你都要笑死了吧。”

“你不懂,啓琛。對我而言他是我唯一對手,但他根本不願正面與我打交道。你知道那種感受麽?說到底,是蕭啓平壓根瞧不起我。所有人都以為他和善溫順,謙虛有禮。其實他比誰都驕傲。”蕭啓豫沉沉道,不知想了些什麽。

他記得蕭啓平很偶然表現出的恨意,竟沒有言語去反駁蕭啓豫。

“好像是我毀了他的人生,但我撈到什麽便宜了嗎?”蕭啓豫反問,“你又占了什麽便宜?并沒有,你我還是父皇眼中可有可無的兒子,比不上一個殘疾,甚至比不上那個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小子——他百年之後寧可把皇位給蕭啓明都不會給我們!”

他近乎狂熱地注視着蕭啓琛,良久,才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情緒的波動。

蕭啓琛仿佛笑了,可又皺着眉。這感覺蕭啓豫很不喜歡,照理說,蕭啓琛還處于情緒外露、什麽都寫在臉上的年紀,再深沉能深沉到哪兒去呢?

他卻從沒看透過。

在他的緘默裏,蕭啓琛平靜道:“你到底想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屯兵制度借鑒的是南北朝(更傾向于東晉-南朝)的兵制

然後那些二十州是在地圖上數的……可能有遺漏,見諒見諒

我們的吉祥物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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