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求索

那天蕭啓豫送蕭啓琛出門,平常得像一句寒暄:“對了,近日怎麽不見你老是去啓平府上?你不是挺喜歡小孩兒的嗎,不去看看小侄女?”

蕭啓琛只是笑,不回答他。蕭啓豫又叮囑“記得我說過的話”後,掩上了門。

他和蕭啓平俨然沒有之前那麽親密無間了,真要算源泉,大約還是那日蘇晏大婚前夕,他在博望苑中對蕭啓平承認:“我心裏只有他。”

從那以後,蕭啓平有意無意地躲他,提意見蕭啓琛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兩人維持着心照不宣的和平,但到底不再無話不談。

有些事就像一枚暗藏的軟釘子,不去觸碰的時候誰也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但要是稍不注意碰到了,立時也能痛得椎心泣血,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就算治愈了,傷疤也永遠留着。

蕭啓平不能理解也無法說服,只有讓他“好自為之”。

偶爾蕭啓琛想起來也覺得好笑,蘇晏和他都被說過無數次這四個字,但他們雖走了不同的路,卻也沒有把“好自為之”當回事。

他回到承岚殿,沒喊任何人,把自己鎖在了卧房。

需要冷靜,蕭啓豫說的話每一句都敲打他唯一的軟肋,而他甚至沒察覺對方什麽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他以為哪怕身邊人,熟悉如綠衣都沒看出端倪。

“啓琛,我們敞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确實沒什麽可以威脅你的東西,卻有一個人——你看蘇晏如何?他現在夾在家和國之間喘不過氣來,夫人又臨盆了,想想一定很焦躁吧,倘若這時被他知道,最好的朋友一直對他懷着不可言說的龌龊心思,他會怎麽辦?”

“你不必疑心我怎麽會知道,有些事唯有不發生,才不會被人知曉。”

“結果完全取決于你現在的選擇,啓琛,你想讓它是個秘密,便幫我做件事,事成之後我對此守口如瓶。但如果你不乖……這事很快就能傳到蘇晏耳中了,不會超過三天。”

“這怎麽能是威脅呢?我是和你好言相商啊!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不是很公平嗎?”

“嘩啦——”

茶盞破碎聲與桌凳傾倒聲次第響起,打碎了承岚殿一貫的安寧。

綠衣匆匆地推開卧室門,見蕭啓琛左手全是血,蹲在被他掀翻了的方桌前,不由得心驚道:“殿下!您怎麽了?”

她撕下一截袖口,慌忙地去捂住蕭啓琛右手的傷。他眼神不太對勁,綠衣看着害怕又不能不管,高聲喊道:“天慧大人!殿下出事了,天慧——”

天慧早就聽到了這動靜,只是蕭啓琛沒喊,他不敢亂去敲門。此時綠衣這一嗓子喊完,天慧輕輕巧巧從屋檐跳下,然後利落地把蕭啓琛從地上拉了起來:“殿下,冷靜,不管聽了什麽,我們都有法子應對!”

他掐住蕭啓琛受傷的那只手腕,對綠衣道:“勞煩姑娘去請禦醫。”然後不由分說,有如旱地拔蔥一般強行把蕭啓琛拖出了卧房。

在蕭啓琛小時候到處惹事那會兒負責善後的老禦醫離京幾年了,綠衣請來的禦醫是個年輕人,包紮好後叮囑綠衣小心看護,後半夜會有點發燒,殿下體質還是太虛雲雲。綠衣點頭如搗蒜,千恩萬謝地把禦醫送走。

天慧雙手一抄,無奈道:“殿下今日這是怎麽了,好沒有分寸。平時再不開心也沒掀桌子啊……趙王說了不得了的話?”

經過一通折騰,蕭啓琛心頭那點火明面上被他自己撲滅,好笑道:“我發現你最近話越來越多了,剛開始的時候跟個悶葫蘆,什麽也不說。”

天慧拒不認賬:“那一定是您把我和天佑弄混了。”

蕭啓琛沒反駁他,輕嘆一口氣:“我心裏很亂,要出門。”

天慧:“去侯府嗎?”

幾個字正好戳中蕭啓琛的痛處,他感覺手上的傷又在發燙,半晌後才搖頭:“……去相府吧,我去探望謝相,順便找謝晖。”

丞相府姓了好幾代的謝,平日門庭若市,各路官員、國子監的學生往來不絕。自打謝相卧病後,來往打通關節的人生生地少了一半,顯出點凄慘的世态炎涼。

蕭啓琛叩響門環沒多久,來開門的竟是謝晖。

他本是個金陵知名單身漢,秦淮河畔煙花女子們的夢中情郎,自是生得英俊潇灑,舉手投足皆是風流。哪怕當年蕭啓琛與他重逢在霞山書院,簡陋巷陌間,謝晖仍怡然自得,沒露出過半分狼狽。

此刻的謝晖面色慘淡,身上那股銳氣和棱角不知被什麽磨平了。他擡眼見了蕭啓琛,勉強地笑笑:“是殿下啊,進來吧。”

在廊下坐定,蕭啓琛無暇欣賞丞相府內那幾塊別致的太湖石,問道:“仲光兄,最近太過辛苦了嗎?你現在這樣,花解語的姑娘們可真真要傷心了。”

謝晖沒了和他鬥嘴的心思,有氣無力道:“随她們傷心去……殿下,咱倆關系好,我悄悄跟你說個事兒?”

蕭啓琛一挑眉,示意他有屁快放。

謝晖将椅子挪得離蕭啓琛近些,四下沒有旁人,他仍壓低了聲音:“祖父……恐怕要不行了。我聽說朝上查出不少貪腐,但陛下是等不到他了。殿下,你若最近能見到陛下,不如提醒一句……相府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怎麽會?”蕭啓琛疑惑道,“謝相身子骨一直硬朗,老當益壯的,我看大司馬還等着和他繼續吵個十年八年……”

“就因為一直不生病,一旦倒下便是大問題,他畢竟年紀在那兒……五髒六腑沒一處健康,醫生說摔到了腦子,所以說不出話。看樣子這回縱使神醫在世也救不回來了。”謝晖輕嘆口氣,道,“我雖這幾年和他關系不睦,但整日看着他被煎熬,心頭還是很難受。但他寫不了字,說不了話,我壓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生生死死,說來太沉重了,一旦提及便是永別,再雲淡風輕都是假的。相連的血脈始終在這離別關頭叫人心中發苦,一路沸騰地叫嚣,好似不逼出眼淚不會罷休。

謝晖說到這裏不忍再繼續,他抹了把眼睛,問道:“殿下,你手怎麽受傷了?我還以為這種繃帶啊血跡的,只能在蘇晏身上看到呢。”

“在宮裏發脾氣。”蕭啓琛簡短道。

“稀奇啊殿下——”謝晖拖長了聲音莫名驚詫,“你還能發脾氣?”

蕭啓琛雲淡風輕地朝他一笑:“我最恨別人威脅我。蕭啓豫居然敢拿蘇晏當靶子,要我替他做事,我發發脾氣還不行了?”

謝晖一聽便知此事不簡單,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做派,問道:“趙王想幹嗎?”

“他要軍權,開疆拓土。”蕭啓琛說完這八個字後,嘲諷地笑了,“他是以為自己去過一趟南疆就算建過戰功了?戰場豈能兒戲?”

“殿下,我比較好奇……你有什麽把柄落到他手裏了?”謝晖提示道。

蕭啓琛被他問倒了,他靜默地把手中的茶盞放到桌面,目光游離,旋即輕聲道:“除了蘇晏,我還能有什麽把柄。”

一個人待慣了,難免對感情十分淡泊。謝晖出生在金陵有頭有臉的人家,自小受的是最嚴苛的教育,看了多年父母相敬如賓,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有人甘願為另一人去死。

他與蕭啓琛在這點上很相似,故而他們理解對方,在當初蘇晏責備蕭啓琛沒有人情味時,謝晖卻是最能懂蕭啓琛感受的人——“感情”太脆弱了,付出越多越容易失去,所以謝晖不肯徹底地與人交心,也以為蕭啓琛與他同樣。

哪知後來蕭啓琛便深陷其中,兀自痛苦不堪。他喜歡的人在為國奮戰,家中妻兒尚在,他沒有任何立場為那人噓寒問暖。

謝晖勸過他早日斷幹淨,那時蕭啓琛聽不進去,謝晖理解。畢竟方才表明心跡,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是個人都會痛苦不堪,但萬事萬物都抵不過時間。

誰知一年過完,蕭啓琛還這麽固執!

他恨鐵不成鋼道:“殿下,我真不知道蘇晏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他對你的心思一無所知,家中上有老……很快還會下有小,人家小夫妻縱然不說蜜裏調油,至少也并未相看兩相厭,你這……你何苦?”

“仲光兄,你确實不知道。”蕭啓琛卻笑了,比起此前談蕭啓豫時暗藏的咬牙切齒,這回要真心實意得多,“他對我的确也就那樣吧,但當年在東宮,如果沒有他的‘也就那樣’,我早就……我現在就不可能和你談天說地了。”

謝晖:“……”

蕭啓琛想了想,又道:“後來重逢,我騙他不是想要投湖。其實那天我去上林苑,的确想要尋死。我兩次走投無路,第一回 小打小鬧,第二回卻真的絕望了,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然後他說……他站在我這邊。”

“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給,都給你。”

這句承諾聽着就像兒戲,大人都知道當不得真。而承諾默默地在他心裏發酵,不識愛憎的年紀猛然被一句話砸暈了頭,等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泥足深陷,不得解脫。

對感情淡泊的人多如牛毛,但并非每個人都遇到過自己的溫暖。

“我遇到他的時候,”蕭啓琛最後思忖許久,定論道,“太小了。他對我或許不算什麽,可對于那時的我,就是最好的。”

從謝晖家出門時,他們到底誰也沒說服誰。但謝晖對他的決定表示尊重,蕭啓琛冷冷道:“你看不起我也不敢當面說,慫人一個。”

回應他的是謝晖大逆不道地關上了門:“那殿下您自己憋着吧!”

蕭啓琛攏了攏大氅,臨近黃昏,這一天他的心情不斷大起大落,着實刺激得很。他嘆了口氣,在回宮和去楚王府蹭飯之間舉棋不定——他和蕭啓平遲早要談清楚,否則蕭啓平這麽一直沒個态度,再面對他時,蕭啓琛都犯怵。

他想了想,還是掉了個頭。

有些事越早解決越好,拖着不是辦法。

“讓一讓!”

蕭啓琛思考時未曾注意身前身後,猛地被天慧推開時,剛站過的地方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天慧怒從心頭起,朝那駕車人吼道:“怎麽駕車的?撞着人了你賠得起嗎!”

蕭啓琛驚魂未定地想:“天慧居然也會說這種話!”

那馬車應聲停下,車夫往回探了個頭,乘車人也面色不善地望過來。這一望之下,倒是那車裏人吓了一跳,慌忙下車,在蕭啓琛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不知道是六殿下,冒犯了,還望六殿下恕罪。”

“李大人?”蕭啓琛奇怪道,“你這是去哪裏?”

原來這沖動地當街十萬火急的馬車中乘坐的,正是禦史的次子,如今的秘書丞李續。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道:“這不是……舍妹臨盆,父母擔憂又不好前去妹子夫家,妹夫遠征不在家中——殿下您說,他像什麽話!”

蕭啓琛被他一通說辭點醒了似的,偏頭道:“……絨娘?”

李續愣在原地,一時半會兒好似無法接受為何六殿下對自家深居簡出的小妹喊得如此親密,腦中不知想了些什麽,臉紅了個徹底。

趕到侯府的人多了一個,曹夫人在門口把李續迎了進去,又是一通道歉:“老爺寫信給了阿晏,但阿晏回信道戰事吃緊,他若因為這點事擅離職守,被突厥知道事小,動搖軍心事大,倘若人人都說家中——”

“夫人不必多言,我對妹夫是指望不上了,就是替妹子感到不值!”李續往屋內走,聽見自家妹子痛苦的呻|吟時,眉頭又皺緊了些。他似是忍了很久,終究忍無可忍道:“夫人,從前蘇晏不懂知冷知熱,你說他年紀還小。如今我妹子生的是你蘇家的後,蘇晏他當真一點都不在乎嗎?!”

蕭啓琛站在後頭,表情自是波瀾不驚,心頭已經驚濤駭浪了。

曹夫人連忙道:“待到晏兒回來,小舅子親自打他一頓也無妨。如今絨娘還在裏頭,李大人不如把這些放一放,我們都擔心絨娘的安危,不是麽?”

帶血的毛巾被拿出來,婢女又端了熱水進內室,隔着兩層牆壁都能聽見裏頭接生婆尖利的喊聲:“夫人,吸氣——吸氣!不要喊!”

內室的血腥氣幾乎漫出來了,李續火急火燎地想要往裏沖,卻被一只手攔住。他雙眼發紅地看向來人:“殿下,裏面的是我親妹子!”

蕭啓琛的冷靜同他對比鮮明:“你非要進去我也攔不住,只是絨娘這般痛苦,見了你未必會好一些。況且裏頭都是女眷,接生婆婆帶來幫忙的還有兩個未出閣的姑娘,李大人一個男子置身其中,叫她們怎麽好意思?”

他的話猶如兜頭一盆冷水給李續澆下,他愣愣地停下了去推門的手,呢喃道:“那怎麽辦……怎麽辦……絨娘……”

正當這時,又有婢女端着熱水和洗淨的毛巾進屋,蕭啓琛轉向她,溫和道:“煩請這位姐姐替阿晏轉達一句話。”

婢女停下後,驀然被蕭啓琛塞了什麽東西在手裏。

他有點不舍地抽回手,面色如常地掩飾掉聲音的顫抖:“阿晏托我轉告絨娘,孩子無論男女他都喜歡,名字已經起好了,就叫蘇珩。”

在北境,他趁蘇晏睡着,拿了他一條手帕——樣式十分普通,花紋不似女子的花鳥精致,而是幾筆寫意山川,角落四個字“河清海晏”,正是他的名字。

蕭啓琛知道是蘇晏貼身帶了很多年的東西,本是想自己留個紀念,悄悄地寄托相思,但他到底熬不過裏面女子的哭泣叫喊和自己的良心,把手帕塞給了婢女。

他眨了眨眼:“阿晏給她的。”

婢女不疑有他,疊聲謝過後端着熱水進了內室。興許那手帕當真有奇效,李絨的喊聲當即小了不少,轉為細細的抽泣,連接生婆婆聽上去都不再那麽着急。

蕭啓琛望向李續,他的臉色已經沒有那麽急切地想把蘇晏大卸八塊,顯然信了蕭啓琛的話。本想多此一舉地解釋“蘇晏并非不在乎絨娘”,但話到嘴邊,終究是說不出口,蕭啓琛想:“就當我最後還有點私心……我也不知他到底在不在乎。”

衆人各懷鬼胎、卻又抱着同樣的焦心在寒風中等了小半個時辰。

接生婆滿頭大汗地推開門出來,立時被曹夫人和李續圍了個徹底。她面露喜色,高高興興道:“是個男娃,母子平安!”

曹夫人松了口氣,身子一軟險些跌倒,而李續當下也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直,旋即掩面輕輕地抽泣。

聽見內室傳來的幾聲嬰孩啼哭,蕭啓琛眼前發黑,他撐住走廊的立柱,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然後猛地彎下腰幹嘔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走向就是這樣……本來可以寫個全新的劇情,沒有李絨,沒有孩子,但寫北風時就這麽說了,兩邊矛盾的話不太好。

絨娘是封建遺毒的犧牲品,阿晏也是。寫這個不是我在贊揚包辦婚姻,相反,可以理解為是我對這種病态婚姻關系的一種……不認同吧。他們的婚姻是個悲劇,但在這段關系裏沒人做錯了什麽。這點我知道有些看文的讀者無法接受,但不會改,他們的人生軌跡定好了,我想還是堅持這麽寫。

這篇不是小甜餅……所以虐是一定的。走向很謎大家也發現了,他們是不可能像北風的兩位那樣親密無間的,他們肯定有罅隙,這個有點難處理,我會好好斟酌的。無論選擇暫別,還是堅持看完,都十分感謝大家的指教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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