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交錯成千千結
嚴子铮四歲就開始學大提琴了,是他媽考量再三給他選的樂器。
這十多年下來,他的水平早就超過了年紀,他是市交響樂團最年輕的大提琴手。
在他媽去世後,他已經很疏于練習了,偶爾将琴拿出來擦拭時會拉上一會兒,但凡關于某些痛苦的記憶多了起來就迅速停止。
昨天晚上樂團的管理董姐通知他要演出,今天還特意不由分說的來學校接他,他沒好意思推脫。
是省級領導來視察,突然安插這麽次演出,聽說是本要來的領導臨時有事換成了另一個,于是負責接待的就随機應變将舞臺劇變成了音樂會。
得到通知的樂團成員都趕來參與,三四十號人,年齡參差不齊,職業各自有異,常時間合作下來的默契,等人都到齊坐在一起只排練了兩遍就上臺準備了。
嚴子铮坐在椅子上,大提琴立在兩腿之間,等待其他成員就位的時候,他的視線從樂譜上飄到了臺下去。
大禮堂裏并沒坐滿人,只有前幾排的座位被占據,都是些領導幹部,舉止間帶着官場氣息。
陪着的也不乏土豪鄉紳,嚴子铮看到了由剛,正滿臉堆笑的湊過去跟領導說着話。
本以為混到那麽高位置的怎麽也得上四十歲了,卻是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人,穿着低調卻蓋不住氣場,一張清冷疏離的臉只有偶爾才會淺笑着回應。
說是這個領導喜歡聽德沃夏克,第一首曲子負責人就選了第九交響曲《自新世界》。
全體樂隊成員起立鞠躬又在掌聲中落座,調整過後開始随着指揮的手勢演奏起來。
嚴子铮邊拉着琴邊時不時看向臺下,他像是在找尋着什麽。
在後到來的幾個男人中他定位了目标,突增的憤怒情緒讓他氣息不平靜。當時在法庭上他沖向那張看起來正直偉岸的面孔卻被安保攔住,連汗毛都沒碰到,一如之後的生活,他離那男人太遠了,毫無交集。
那麽争取,那麽努力,他們家還是敗訴了,沒能給他媽争取一個公道,一直是他的心病。
從那時起,嚴子铮極其讨厭有權勢的人,他們濫用也好,正用也罷,他都一起讨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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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子铮在溜號時拉走了一個音調,身旁的大提琴手用眼神給予提示,他才收回了心思。
看來那個坐在正中間的男人真的是懂音樂并且是行家,否則也不會在音樂會結束後挑出了第一首裏有個走音。他是笑着說的,并非責怪,只是向同好分享感受。随後就在一行人的陪同下撤離了。
留在臺上的樂團成員還都抱着樂器聽負責人的批評,好在并沒追究是誰關鍵時刻不争氣走了音。
嚴子铮快速收拾東西離開,趕在了那群半禿頂的中年男人之前從後臺通道出了表演廳,穿過停車場時,看到了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的那輛車。
他不知他在執拗什麽,他又不能做什麽,卻還是停下來看這輛車,這輛從他媽身上無情碾過去的車。
月光不太亮,他站在那一動不動,緊緊抓住大提琴背包的帶子,神情冰冷,嗓子發緊。
聽到那邊過來說話聲,他便快速從半幹枯的榆樹牆上跨過去穿走在綠化林裏。
由兆宇的那道證明題花了太久都沒做出來,而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完全沒要幫他的意思,于是他就那麽幹坐到了放學。
結果鄒景還是坐在那看書,這場無聲的較量升級為了坐禪模式,由兆宇最後實在坐不住,先繳械投降。
鄒景将手中書放下,懶洋洋的起身:“明天繼續,你要是還不參與訓練,就坐我辦公室做題,坐到你坐不住為止。”
由兆宇走後鄒景整理桌面,收起那本練習冊,發現上面都是用中性筆畫的線條,甚至還有些四不像的圖案。
他穿好外套關了燈鎖上辦公室的門後下樓,走出校門時正好晚自習第一節 上課鈴響,門衛出來關大門,将他讓出去才落鎖。
見由兆宇站在距離校門附近的路邊,低頭看着手機一臉焦急,鄒景停下來問道:“怎麽了?還不走?”
由兆宇難得直接好好回答他:“我錢包在班級,沒法打車回去,打司機和我爸電話又都不接。”
鄒景聽明白後去大衣口袋裏掏錢包之前選擇先征求意見,他可不想熱臉貼冷屁股:“用借給你錢麽。”
由兆宇看了眼鄒景,他怎麽可能向別人借錢,不是他會做的事,他低頭繼續擺弄手機:“不用,我可以給司機師傅發紅包。”
鄒景點點頭,心想這小子算是動了腦子。
他要繼續走時,手機震動,是一串标記為省城號碼的陌生電話,滑動接聽後喂了好幾聲對方都沒有動靜。
由兆宇聽着鄒景不停的喂來喂去,好奇看過來。
“是我。”
電話那邊終于有了回應,只是兩個字就讓鄒景渾身僵硬,翻滾的複雜情緒像是燒開了的水,頂着他的肺,沖撞着的壓抑很難受。
由兆宇沒見過這樣的鄒景,就像是聽到噩耗般的整個人傻掉,他便盯着看着。
電話那邊的男人繼續道:“我過來你的城市視察工作了,才有私人時間,我們見一面吧。”
由兆宇剛想換個地方打車,邁出去的腿被鄒景突然的喊話吓了回去。
“我憑什麽見你!你以為你他媽是誰啊!我們不是說好老死不相往來了麽!你結你的婚我單我的身,既然當初想好了要走,那就像個男人一樣說話算話,別再來招惹我!”
卧槽,大暴走啊,這都說些什麽跟什麽呀,由兆宇腦袋轉不過來,正好過來輛空車他就伸手攔住,坐了進去。
看來今天倒黴的不是被鄒景留下做題,而是在車子跑出很遠後他說能不能紅包支付,那司機師傅說不能。由兆宇想罵人:“調頭,回去剛才的位置。”
五十出頭的司機師傅像是聽錯了一樣:“什麽?”
“我說回到剛才我上車的地方,又不是不給你錢,立馬回去。”
于是車子調頭快速行進,由兆宇下了車窗探出頭找着鄒景的身影,可是剛才還站在那破口大罵的人不見了。
靠,由兆宇罵了一句,看來只能讓司機師傅開車到他家再給錢了。
結果車子又進行調頭,由兆宇看到了鄒景,喊了停車。
突然的剎車後司機師傅帶着怒氣:“你到底還坐不坐,你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這要是擱平時,由兆宇肯定得跟這司機師傅幹起來,但這次他沒有,他看到了坐在路邊垃圾桶旁邊的鄒景,剛才沒看到人原來是被垃圾桶擋住了視線。那人胳膊搭在曲起的腿上,特別沒安全感的一個姿勢。
由兆宇眨眨眼睛,生怕是他看錯了,他下車大步走過去,腳步越近越輕,最後停下來站那,雙手插在褲子兜。
由兆宇本是回來借錢的,但司機師傅嫌他墨跡,就一腳油門走了。他起初帶着有意思極了的心情想看鄒景笑話,真正到了跟前,好像也跟着悲傷了起來似的,挺大個男人,是要有多傷心才會坐在街頭頹廢成這樣子,他抿抿嘴唇,半蹲下身子。
“哎。”
鄒景目光沒聚焦,不知在看着馬路對面的什麽。
由兆宇将臉貼過去看,随後不可思議的輕聲道:“傻了啊。”
由兆宇啧道:“你坐地上多涼啊。”
這話能從由兆宇嘴裏說出來真是破天荒,更破天荒的是,這少年竟在馬路牙子上一起坐了下來。
“我媽走的那天我就像你這樣坐在路邊,”由兆宇語氣裏帶着輕笑,“我還哭了呢,哭老慘了,眼淚就是控制不住,沒辦法。”
鄒景用手活動着臉部肌肉:“你回來幹什麽。”
由兆宇自帶流氓氣息的伸出手:“借錢。”
鄒景手伸進口袋将錢包拿出來,剛想問多少,身邊的小鬼竟然直接将他整個錢包都扯過去,他看向那身高腿長走遠的身影:“你這算搶吧!”
由兆宇停下來接了個電話,而後将錢包扔了回來:“不用了,司機過來接我。”
于是倆人隔着幾米遠的距離,一個座,一個立,一個發呆,一個玩手機。
十多分鐘夠來了輛車,接走了由兆宇。
他坐進車裏問及他爸去了哪怎麽一直不接電話,才知他爸是陪着省常來的領導聽音樂會去了。由兆宇哼笑,他爸懂個屁的音樂,那純屬是又是逢場作戲去了。
他爸,是上下疏通關系的一把能手,別看他沒念過幾年書,但跟什麽人都能混成一片,小到地痞流氓大到領導高幹。
這點由兆宇鐵服。
搖滾樂這東西可能真的讓人熱血沸騰,林敬磊坐在一旁吃着瓜子看着唐善他們幾個排練了一個多小時,也覺得渾身氣血上湧,想拿上把吉他搖頭晃腦嗷嗷亂叫的彈上它一曲,但他是真不會,他算是音樂白癡中的白癡。
這些人嚎累了就坐下來歇着。他們這個樂隊叫1357,四個未成年一起混了有兩三年了。在同城的原創樂隊裏也算是小有名氣,經常跟各個大學的社團還有社會人士切磋才藝,也總會參與些商場或廣場的熱場活動賺點小錢。
主唱叫大齊,全名是什麽到現在林敬磊都沒問過,只知道是附近一個汽車4S店的夥計,白天洗車修車看店,晚上在酒吧街附近混跡。
這人打開一罐啤酒遞過來給林敬磊,林敬磊笑着擺擺手:“我不愛喝,太他媽難喝,冰的還可以嘗試。”
大齊看向不遠處說笑着的其他三個樂隊成員,話卻是對林敬磊說的:“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林敬磊拍掉大腿上的瓜子皮:“別逗了,我不懂音樂。”
“你可以學,”大齊扭頭看林敬磊,“你這麽好的外形條件不用來擴散尖叫太可惜了,你若真站上舞臺,會有很多小姑娘圍着你轉的,想搞哪個搞哪個。”
林敬磊笑了,擡起胳膊拍拍大齊的肩膀:“聽起來挺誘惑哈。”
唐善走過來:“說啥呢你倆,這麽親密。”
大齊:“我說讓他學件樂器加入我們,咱立馬改名成13579。”
“德行吧,”唐善嗤笑,“甭勸他,他只會吹口琴,還就會兩個固定的曲,對音符完全不感冒,樂譜也看不懂,全靠記憶複制,他的腦細胞只會為了代碼而死。”
大齊看向林敬磊繼續道:“我看一本書上寫,專家說混血兒都聰明,尤其是歐亞混血,智商是相對要高的,你一學肯定會。”
林敬磊哼笑:“專家的話你也信?那就相當于是超級英雄電影裏的警察。”
大齊:“咋?”
“屁用沒有呗,”林敬磊換了個姿勢坐着,“還有,比這更詭異的是什麽你知道麽,大齊你竟然也看書?确定不是小黃書裏寫的?”
唐善看着大齊黑了的臉哈哈笑起來,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
“有可能,”樂隊另一個叫卡卡的男生加入了話題,“跨種族結合的話,父母基因染色體相差甚遠,因而孩子容易遺傳父母的顯性基因,一般較為聰明。”
大齊笑道:“你看,卡卡都說了。”
林敬磊啧道:“行了,老說我幹什麽,練不練了,不練散了啊。”
這幾個人還真就散了,林敬磊跟唐善順了沒多遠的路後分開走,他想在小區樓下跟那些個初中生玩會籃球,結果還沒走過去就看到那兩夥人打起來了,只好掃興回家。
他還以為家裏沒人呢,一進門,亮着的客廳裏坐着人,還是倆。
林敬磊瞬間皺眉,而後跟沒看見似的換了鞋,拎起來蹭他腿的麥穗向房間走去。
林國棟叫住外甥:“你不知道打個招呼麽,沒教養。”
明淼伸手拍拍林國棟胳膊示意他算了吧。
林敬磊撇撇嘴:“沒教養也是你的問題。”
“你給我回來!”林國棟站起身大吼了聲。
“喊什麽?”林敬磊退回來,“我耽誤你們了?要我走?”
林國棟深吸口氣:“你那天跑到操場上鬧什麽?我今天才聽明老師說,你趕緊給她道歉。”
林敬磊氣定神閑,竟溫順的抱着貓鞠了一躬,但語氣還是那個倔勁:“對不起明老師,對不起。”
明淼不知該怎麽回應,幹笑兩聲:“沒事,沒事。”
林敬磊刷的一下站直身子:“那我可以回屋了麽。”
“你先別走,明老師給你準備了禮物。”
林敬磊歪頭看着明淼從一旁的沙發扶手上遞過來個盒子,他哼道:“這什麽意思?”
林國棟:“這兩天明老師就搬過來住了,她特意選了禮物給你。”
林敬磊的重點放在前半句,臉色不太好看,這算是收買他的心?那是目前市面上最新款的筆記本,貴的要死,這女人可以啊,連他興趣愛好都摸準了,禮物都選的這麽靠譜。
但他不能要,他接過來的話就相當于是答應明淼入住這裏,等于是出賣了他舅媽。
“你不喜歡麽?”明淼試探着問道。
林敬磊笑了,摸着懷裏抱着的麥穗:“很喜歡,但我不能要,因為我不喜歡你。”
少年說完話留了個背影,明淼一臉為難,林國棟連連嘆氣。
回到房間的林敬磊怎麽想怎麽心裏不舒服,他舅媽和他弟才走幾天,林校長就把人領回來了,看來這個家他暫時是真不能住了。
想到這,他快速的從衣櫃裏抽出拉杆箱,将一摞衣服胡亂的塞進去,提起來就走。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抱上了麥穗。并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客廳,在他舅質問他去哪的聲音裏将門摔上。
林敬磊打車直奔堂和區,麥穗一路上喵喵喵個不停,他沒什麽心情撸貓了,将那團毛茸茸慣性的往帽衫帽子裏一塞,不再理會。
他快到達他舅媽家之前就給林泰發了短信,說他要過來住幾天,讓他們一會兒等着給他開大門。
得知那娘倆去買東西沒在家後,林敬磊下了出租車走的不太積極,拉杆箱在青石板路上一下下颠簸,聲音有點大,聽起來特鬧心,他便由拖改為了拎。
到了大門口他坐在石階上等,麥穗好像睡着了,在他帽子裏安靜着。
嚴子铮從胡同口進來就看到了他家門口坐着個人,路燈光線不是太亮,他以為是沈菱又來找他,仔細一看是個男生,他便沒仔細看,以為是新搬來那鄰居家的小孩。
當他走到近前,掏出鑰匙要開門的時候,徹底定在了原地。
林敬磊早就聽見有人走過來,他之所以沒回頭看是當成了路人,畢竟他等的是兩個人。
這一看,吓一跳,嘴裏發出了聲含混不清的語氣詞。
“你怎麽在這?”
“你怎麽在這?”
倆人是同時發出的疑問。
林敬磊指指院裏:“我來找人。”
嚴子铮晃着鑰匙:“我住在這,你找人怎麽不進去。”
林敬磊站起身:“他們不在家。”
嚴子铮開好門後側身示意林敬磊進門。
林敬磊拎起拉杆箱邁進門檻,心想進來院子也進不去屋裏,在哪等都一樣。
嚴子铮鎖好大鐵門,下巴向着最中間那棟房子揚了揚:“去我家屋裏等吧,外面冷。”
林敬磊确實冷,他剛才坐在那的時候就縮成了一團取暖,他寧願要風度也不要溫度,衣褲都還是單層。他舅媽和他弟不知什麽時候到家,屈服于未知挨凍時間,他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