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是誰……”

藍蕭生視線在房內繞了圈,沉默片刻,從儲物袋拿出三炷香。

“我施術的時間有限,既然誰不肯退讓,便分為三次,無論是誰進入他的識海,時間一到還未成功,我會強行将人拉出。”

他瞥了眼沈流響,沒再為葉冰燃争位,而是望向淩夜:“你修為最高,又是他的師兄,最适合第一個入識海。”

淩夜颔首:“前輩所言甚是。”

“無需喚前輩,你我同為仙宗主,”藍蕭生嘴上說着不用,臉色卻是稍緩,叮囑的語氣柔和了些。

“進去後,夢魇多半會用他的記憶設下幻境,定要時刻保持清醒,找到夢魇藏匿的真身,擒住他,再進入困住流響的幻境中,将人帶回來。”

淩夜點頭應是,随後盤膝于地,阖上了眼,藍蕭生立在旁側,點燃了第一根香。

狹窄的幽禁室,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陳舊紙卷味兒。

淩夜立在門口,目光朝室內探去。

寬大雜亂的案前,跪着一名紅衣少年,微低着頭,執筆的手不住發抖,在紙張落下一連串歪扭的字。

聽見開門聲,他頭也不擡的哼了一聲。

“在抄在抄,沒偷懶。”

淩夜沒吭聲,室內靜了須臾,沈流響若有所感地擡頭,精致鳳眸露出幾分驚喜之色。

“師兄回來啦。”

淩夜想起是哪的場景了。

有次他外出歷練,回宗後,得知沈流響犯了錯,被宗主用戒尺打了手,又被罰在幽禁室抄百遍宗規,不抄完不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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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打碎了琉璃盞,”淩夜環顧四周,邊揣測夢魇獸藏身之地,邊坐下身。

聞聲,沈流響頓如霜打茄子,拉聳腦袋,恹恹道:“不是故意的。”

他放下筆,在淩夜視線下攤開雙手,細長白皙的十指交錯着烏青痕跡,手心腫到觸目驚心。

“老宗主斥責了我半個時辰,又打了我十來尺子。”

淩夜從衣袖中自然地掏出藥瓶,将療傷靈液倒在沈流響手心,邊抹藥邊說:“與我告狀沒用。”

紅衣少年疼得“嘶”了聲。

淩夜看他蹙起眉頭,塗抹力道放輕了些,轉而道:“不過只是個琉璃盞而已,老宗主确實罰重了。”

“那老頭兒一向不喜我,”沈流響撇了下嘴,“換個弟子口頭訓斥一番便行了,到我這,不打得皮開肉綻,絕不罷休。”

“他趁師兄你與師尊都不在宗,可勁欺負我了,這幾月,我每日除了修行,還要在淩霄大殿伺候着,端茶遞水,掃地擦東西,哪樣做得不合他心意,就要被罵得狗血淋頭。”

沈流響之前沒覺得怎樣,這會看着幫他塗藥的人,愈發的委屈了,“師兄下次歷練帶上我吧。”

擦完藥,淩夜瞥了眼桌案,擡手整理散亂紙張,“你年齡尚小,不适合。”

“師兄分明是嫌我煩,”沈流響跪累了,起身揉揉泛疼的膝蓋,“師尊說你喜清靜,愛游歷名山大川,就算哪天外出歷練,再也不回清淩他也不奇怪。”

“師尊平生言談,從未有過半句虛言,”

淩夜看向他,“我确實喜歡外面些,你也确實有些煩。”

“師兄此言,當真傷我,”

沈流響捂住胸口,臉上流露出哀痛至極的表情。

“心口疼,看來只有師兄幫忙抄寫宗規才能好了。”

“別貧,幫你抄就是,”淩夜拿起一張白紙,鋪在整潔的桌案上,攏袖提筆,“只要你安靜些。”

他沒少幫沈流響幹這事,因此輕車熟路,不僅字跡模仿的一模一樣,還結合實事,筆尖時不時抖一抖,将手傷該有的模樣展現出來,僞裝得天衣無縫。

沈流響盤膝坐地,手撐下巴,盯着淩夜瞅了一會兒,眼皮隐隐開始打架。

“還是師兄好,”他咕哝了句,“那個老頭兒,快交出宗主之位了吧,不知下一任宗主是誰。”

淩夜随口應道:“不少長老都有意願,但論資排輩,孟仙君最有可能,”

“孟仙君啊,”沈流響嘆口氣,“看見我就黑臉皺眉,等上了位,估計也沒我什麽好果子吃。”

睡意說來就來,他打了個哈欠,鳳眸勉強睜開一條縫,“希望比老頭兒對我好些吧。”

“不過……若師兄是宗主就好了,”他迷迷糊糊看向淩夜,“我犯什麽事,師兄都不會罰我,那我在清淩宗,一定快活極了。”

淩夜手下一頓。

他側過頭,朝趴在案邊,眨眼陷入夢鄉的紅衣少年望去。

盯看了不知多久,才繼續提筆落字,狹小幽暗的房間內,只餘下窸窣紙筆摩挲聲。

場景一轉,天邊勾月高懸。

山峰高聳入雲,如孤刃般陡峭,淩夜背了個人,走在蜿蜒小道。

被他背着的人尤為狼狽,額頭一條血淋淋的傷口,臉頰數道刮傷,原先細瘦雪白的腳踝,此時腫得脹鼓鼓,衣袍也被荊棘劃得破破爛爛。

“幸好被師兄尋到,”沈流響用沾了藥的絲帕捂住額頭,心有餘悸道。

他今兒剛學了禦劍術,忍不住在宗內各峰間蹿動,下午趕來朝天峰,結果一沒留神撞上了山壁間的凸石。

從半山腰一路滾到峰底。

醒來頭暈目眩,已是深夜,全身刮傷撞傷不計其數,疼得一動不想動,倚在樹幹上,打算原地休息一夜。

沒想到,師兄找來了。

“朝天峰遮雲蔽日,險峻無比,你禦劍術才學了個七七八八,就敢往這飛。”

“我是來看師兄的。”

淩夜臉色稍緩:“最近我有些忙,沒重要的事別來找我。”

沈流響:“師兄忙什麽?”

淩夜:“我在與人争奪宗主之位。”

沈流響一愣,微微睜大了眼,半晌皺眉道:“可師兄再優秀,也只是一名弟子,上面還有長老和仙君壓着,怎麽都輪不到師兄當任宗主吧。”

“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

說這話時,路邊樹影灑落在淩夜臉龐,他半張臉隐在昏暗光線中,唇角一貫溫和笑意,都映襯得冷厲了些。

沈流響眨了眨眼,心頭擔憂煙消雲散,“換作旁人,我自然不信能做得到,但既然是師兄,我就備好賀禮等着了。”

他眉飛色舞道:“師兄離及冠還有幾年,豈不是能成為修真界最年輕最英俊的仙宗宗主,到時我外出歷練,遇見危險便喝一聲‘我是清淩宗主的師弟!’定然誰都沒膽量動我。”

淩夜但笑不語。

過了會兒,沈流響又鄭重其事地搖搖頭:“不行,如此太給師兄丢臉了。”

他沉吟片刻,唇角微挑了下,“既然師兄當宗主,那我以後當仙君好了,輔佐你。”

淩夜腳步頓了下,自言自語的低喃:“原來如此。”

可為何這些記憶,在他腦海中,像被層薄霧裹住了般,若非夢魇獸用沈流響的記憶制造幻境來對付他,他永遠不會想起這些場景,明明記得,卻像是刻意遺忘在了角落。

室內青煙袅袅。

藍蕭生觀淩夜神态,見他眉宇舒展,隐隐透出幾分愉悅自在,登時衣袖一揮斬斷燃香,強行将兩人神識分開。

淩夜睜眼,皺了皺眉頭:“為何着急拉我出來。”

還有半炷香的時間。

“你已經不知不覺間,被夢魇困在幻境了。”

藍蕭生扶額:“我若不如此,別說将他帶出來了,你都要深陷進去,之前不是提醒過,進去後不管看到什麽,只管找到夢魇真身,擒住他就行,你怎還是中招了!”

淩夜默了片刻:“我知道是幻境。”

夢魇先僞裝成筆,後化作絲帕,他都知曉。

藍蕭生愕然:“那你為何還中招了。”

淩夜不答,兀自朝床榻上的沈流響望去,“強行退出他識海,短時間內我沒法再進去,還剩兩炷香,讓誰來。”

“當然是冰燃。”

淩夜搖頭:“他不喜歡我師弟,未必盡全力帶他出來。”

藍蕭生道:“我看大的徒弟,我知曉。”

淩夜面色沉靜,不疾不徐的說:“他愛慕之人與我師弟糾纏不清,他應該恨不得我師弟長睡不醒。”

藍蕭生動怒拍桌:“他不是那種小人!況且……”

他一頓,無奈嘆口氣,“他應該不讨厭流響才對,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争論聲從房內傳出,立在門外的衆人臉色微變。

趙霖皺眉:“失敗了。”

寧潤辛道:“無妨,我定會帶他回來。”

周玄瀾坐在長廊欄杆上,微低着頭,時不時掂掂手中儲物袋,不知在思索什麽。

沈蔔蔔在一旁砸巴小嘴,半夢半醒間,嘟囔道:“不能睡,爹爹還沒醒來,不能睡。”

夜風穿過走廊,涼意層層攀升。

葉冰燃從儲物袋取出一件雪白裘衣,遞給素白澈,“你還受着傷,穿上吧,別染了風寒。”

素白澈當即要拒絕,屁大點涼風怕什麽。

童溪冷聲:“你若再做違背形象的事,我便放出夢魇獸的氣息,咱們魚死網破吧。”

話說到這份上,素白澈只好配合,掩嘴輕咳了聲,接過裘衣,溫溫柔柔的說:“多謝。”

葉冰燃微微颔首,視線又落到別處。

素白澈睨了他一眼,忽然好奇起來,問童溪:“你說,若是我讓葉冰燃不去搭救沈流響,他會聽我的嗎?”

童溪語氣凝重:“倘若如此,你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毀了,我不會讓你這樣做。”

素白澈眉梢一挑:“在他心裏,我是什麽樣的?”

“自然是很好,很好,很好。”

“誰給他的錯覺。”素白澈嗤笑着搖搖頭,穿上裘衣,周身洋溢起一股暖意,竟還是件法寶。

室內争論聲漸漸停息。

門忽然開了,葉冰燃被叫進去,聽完吩咐,點頭道:“弟子盡力而為。”

藍蕭生點燃香,再次叮囑道:“夢魇獸會用流響的記憶來對付你,切記不要陷進去,在幻境中保持清醒,尋到夢魇真身擒住他。”

葉冰燃:“師尊放心。”

他左思右想,沈流響的記憶裏沒有能觸動他心境的,因此無論夢魇獸如何操縱,他都不可能中招。

這般想着,葉冰燃睜開眼,看見了漫天雪花。

凜冬時節,整個劍宗籠罩在無邊雪色間,各峰銀裝素裹,後山空地白雪皚皚。

葉冰燃盯着握劍小手,愣在了鵝毛大雪中。

這場景,像極了他剛入宗的那兩年,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後山練劍。

此刻手中握着的,就是他擁有的第一把劍,離天。後來歷練遇險,這劍為救他碎了,殘骸至今保存在他房裏。

葉冰燃手指撫過劍身,聽見熟悉劍鳴,眼底流露出懷念之色。

初入宗門的兩年,這把劍是他唯一的朋友。

“老夥計,你怎麽在這。”

既然是沈流響的記憶,為何會出現離天劍,難不成他們小時候見過。

葉冰燃心生疑惑,又極快否定了。

不對。

若是見過,他不會沒有印象!

這段時期的記憶一直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處,有他最為深刻,無論如何都不舍得遺忘的片段。

他就是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遇見了素……

電光火石間。

葉冰燃僵在了原地。

一滴冷汗,從額角悄然滾落。

這時,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的喘氣聲,葉冰燃全身血液倒流,握劍的手冷若寒冰。

不可能……絕無可能。

定是夢魇獸暗窺了他的記憶,來迷惑他,一定如此!

可是……

這裏并非他的識海,是沈流響的……

“欸,木頭。”

清脆聲響,從身後不遠處傳來。

葉冰燃渾身顫抖,幾乎握不住手中劍柄,一條條隐在冷白皮膚下的青筋,盡數突現。

“你便是藍伯伯說的,那個不說話,不理人,只會埋頭練劍的木頭弟子?”

冷風卷起空中雪,狠狠撲打在葉冰燃身上。

他吐息急促,聽着身後加快的腳步聲,費勁全身力氣,轉了過去。

一個模樣俊俏的小男孩闖入視線,身穿白衣紅襟帶,頭上倒蓋了片翠色荷葉,遮住漫天飛舞的雪花。

他微擡起頭,精致俏麗的小臉從荷葉下浮現出來,冰冷的雪花拂過他的眉眼,煞是好看。

那眼尾微翹的眼睛眨了眨,目光投向與他年齡相仿,伫立在雪中,呆呆的小劍修。

凝視片刻,他勾起唇角,笑了下。

“雪中冰玉,人間絕色呀。”

話一出口。

離天劍墜落于地。

葉冰燃瞳孔驟縮,張嘴咳了口血,雙目猩紅,盯着面前粉妝玉琢的男孩,身形搖搖欲墜。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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