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遇樹仙
轉眼間,我在人間西湖已經住了一百多年了,對于人類這種動物的行為舉止,也越來越熟悉。沐月這個家夥經常帶我和玄墨上岸去吃人類做的飯菜,當然,每次都是他付賬,我向來不用擔心銀子問題。
如今我每次化形,已是能夠保持人形五日有餘,沐月說我要真正成人恐怕就差那一次脫胎換骨。我想起曾被我毀掉的那張蛇皮,不知道是不是我再也沒有可能蛻皮了。不過其實我現在也沒差,相信只要勤加修煉,總有一天體內的修為可以澎湃如西湖的湖水一般,永不衰竭。
在人間呆久了,慢慢就了解并且習慣了很多人類的生活方式。比如人類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而原本在山中,因為滿月時要去月光下修煉,我便經常在夜間活動,而白日卻是要睡大覺的。
剛來西湖那幾年我不太習慣每天早上總是被人聲吵醒,經常要布幾場小雨打亂人們的節奏,把他們趕回家去。後來沐月說我這樣不好,應該熟悉和融入人類,畢竟我現在是在人間修行,若不如此那又和在山中有什麽不同呢?
我想想也對,便聽了他的,每日随着人類的起居生活。不過因為我化為人形是要消耗法力的,除了美食以外凡人那邊的東西又沒有太多能吸引我的,我便也不常化人。而是喜歡縮小了身形,浮在西湖岸邊玩耍。
有時陽光正好,我便翻過肚皮去曬太陽,或者忽然出現在凡人的視野裏去吓一吓路過的小姐丫鬟們,聽着他們嬌滴滴假惺惺的驚叫,然後撲倒在身邊的公子懷裏,這是我樂此不疲的娛樂方式。
這天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在湖邊的淺灘上曬着太陽,等着遠處尋着湖岸走過來的那一對才子佳人靠近,心裏還在想着要以什麽樣的方式出現去吓唬他們。
正在腦中演練各種有趣的情境,忽然天上就閃過一道金光。那光線似是懸停在西湖上空,并未直接離去。我覺得那光好生晃眼,便揚起頭看過去,卻怎麽也看不清楚是什麽東西。但我心中卻無端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便施了個隐身訣飛上天追着那光而去。
我沒想到的是,即便我飛到了那光的跟前,仍舊看不清後面是什麽,只能勉強看出個人形,難不成是個仙人麽?我扭頭看了看下面的一應凡人,他們還自顧自的漫步、調戲或者欲擒故縱什麽的,并沒有看到頭頂的這光,看來果然是只有我這樣修為的妖精能夠看到。
此時我在靠下的位置,而那金光在半空懸停,我需得揚起頭才能看到。他本是懸在那裏一動不動,卻好像突然感應到我,周身的光線多數晃到我身上。接觸到那抹暖光之時,我渾身一陣,腦海深處竟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我竟也漸漸看清那金光背後的人形。
那是曾經點化我的樹仙。那久遠的記憶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竟如潮水般湧到我的腦中。
他說:“你這條小蛇,很有趣!”
他還說:“你這雙眼睛好像會說話。……也罷,我今日便點化了你吧!”
他給了我第一個名字:“小蛇,你通體青翠,我便叫你青青吧。”
我心中一陣激動,就要上前化了人身與他相認,卻聽他十分溫潤的聲音開口:“青青?你到是聽話,也有了不少修為。我倒是還記得你這一身的青翠,令人印象深刻啊!”
他的聲音醇厚溫柔,就好像春風一般熨燙了我的皮膚,一時之間我竟忘了要化為人身的事情,就這麽呆愣愣的看着他。他也在那邊靜靜的看着我,忽而嘴角就咧起一個淺淺的笑容,就像當年我見過的那樣。令我覺得溫暖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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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沒待我将那一閃而過的笑意記牢,他便又忽然大盛了金光,悠的飛走,我因為方才被他的光線照拂托舉,便沒有運這靈力,此時突然失去暖光的修持,一個閃身便從半空跌下來。
半空中的我還在想,樹仙這是要去哪裏?看方向是要進杭州城呢。
我還沒把這個問題想明白,就狠狠摔進湖中。我想我還是小看了這個高度,對于西湖湖面與我這條細小的翠蛇接觸時會産生的沖擊力,我被拍暈了。幸好我多年練就的水性,在我入水暈厥的一剎那本能的運起靈力保護了我不被嗆死。若是就這麽死去,他日若有幸在輪回中見了小紅,怕是要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暈厥過去的我不出意外的又來到那處夢境。幾百年來我幾乎已經習慣,每次當我無意識脆弱的時候,或者是玩水玩的太過疲累的時候,之後的沉睡中便總會來到這個夢中。
如今我再也不像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那麽驚慌了,就像是在看他人經歷的一個片段,夢中的每一個凄厲的場景,每一片飄灑的血肉,每一抹剮膚的飓風都已不再能讓我害怕,卻只有那空中閃耀的金光每每見到都讓我心中巨痛。
這次也不例外,我被那光再次晃得頭暈目眩,即便在夢中都能清晰的感覺到自高出墜落的驚恐。然而不同的是,這次我卻能稍稍看清那金光背後,是清晰的人形輪廓,竟和白日在半空看到的樹仙有些重合。我本欲再看清些,卻是下墜的越來越遠,砰的一聲摔暈在地上。
晃了晃腦袋,我從橋下的橋洞中爬出來,很是奇怪原來夢中也能感覺到落地的劇痛,并且還能再暈一次,不知那算不算是個夢中夢。
我想要再回想一下夢中那金光背後的人形,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再細想時竟連白日在空中看到的樹仙樣貌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我只好放棄,不再去想這個困擾了我一生的怪夢,只把它歸結于偷吃沙棠仙果帶來的後果。
就像龜伯說的,因果因果,不論你做過什麽,早晚要自食其果的。
想起龜伯,我嘆了口氣,不知道那老家夥是不是已經入了輪回去了,是不是會在那裏面遇到他等了幾千年的那個人,若是再遇到,他又是不是會怪那人幾千年都沒來找他,讓他就一直那麽苦等。龜伯曾說過情字難解,我雖然在人間這麽久,卻還是不懂情為何物。
最近西湖邊上多了一條大船被世人叫做畫舫,這畫舫有兩層,一層招待喝茶的客人,二層需要給銀子才能上。那裏有個說書的蔡姑娘,每日講些娘子小姐愛聽的故事,城裏稍微有些家底的婦人們常來這裏聽書解悶。
作為一條有修為的妖精,我要聽書自然不需花費銀子。那二層厚厚的簾布也就擋擋凡人的耳朵,對我來說還是形同虛設的。今日講術的內容是大戶家的小姐與他們家的長工的故事,我聽的津津有味,那蔡姑娘正講到小姐的爹爹發現了兩人偷偷來往,正怒罵說他們這是私定終身,為禮法所不容。這種書聽的多了,我便也知道了些人類禮教規矩,覺得這種快速了解人類的方式甚好,便十分喜愛每日去聽故事。
直到某一天,我想要去看看這個每日講書的姑娘,便化為人形。但當我化形之後,我忽然發覺,自己的人形不再需要法術的修持即可維持,靈力再也不會緩緩流失。我那時便知道,我已是正式成人了的。只是不知為何我沒有龜伯說的那個脫胎換骨的過程。
一晃又過了十幾年,那畫舫裏說書的蔡姑娘都變成了蔡婆婆,那條畫舫也因為年久失修而無法再在西湖上游走。我才結束了我日日聽書的習慣,不過對于蔡婆婆的離開,我心中還是有些不舍。
這天夜裏,我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滿月,夜空中一絲烏雲也無,月光皎潔,正适合修煉。我剛才還在感傷人類壽命極短,不過幾十年便要死去,看到如此好的月光卻又笑自己在人間住的久了,竟然多愁善感起來,還是修煉增加修為比較實際重要的。
深呼一口氣,将最後一絲精華導入身體各處,我伸了伸僵直的身子,回頭看了看剛剛身後的那座橋。那座橋被凡人叫做斷橋,我剛剛得知的時候還很是嗤笑了一番。明明橋沒有斷,卻要叫什麽斷橋,不覺得很晦氣麽?不知道每日走在上面的人類,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此時月亮已是快要落于西山,天邊已顯出些魚肚白,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們也開始收拾攤子,準備一天的勞作。我看到橋頭過來一個穿着打扮很是樸素的女子,挽着一個背着行囊的男人。兩人此時正在依依惜別,因為我離他們很近,所以那兩人的對話就飄進了我的耳朵。
“卿言,我要走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夫君,我會的。你獨自上京趕考,路上要注意安全,千萬莫要誤了進城的時辰,住店的時候看好了,聽說有一種客店叫做黑店,會把人殺了把肉做成包子,夫君千萬要小心。”
“呵呵,卿言,你這都是從哪裏聽來的,不會又是書館裏說的書吧?”
“哎呀夫君,我哪裏有時間去聽什麽書啊,不過是隔壁王大娘偶爾來找我談天,知道你要上京趕考好意告訴我的。讓我也囑咐你呢,你別不當心!”
“好好好,娘子囑咐為夫自然會放在心上。對了,家裏的屋頂有些漏,我已經拜托了王大娘幫你找個放心的瓦匠,一定要趕在雨季之前修好,不然你的身子柔弱,怕是會得病。”
這男子說了這話,轉頭看了看四周無人,便上前将那個叫做卿言的女子摟進懷中,一瞬便放開。女子好像沒有想到他會在家門外面對自己有這樣的舉動,臉色忽然就爆紅,讷讷的說不出話來。她的夫君也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提了提身後的行囊轉身準備離開。女子眼中突然就湧出串串熱淚,噼裏啪啦的落下,沾濕了她胸前的衣襟,再顧不得是在家門外,沖着男子離開的方向呼喚出口。
“夫君,無論趕考結果如何,早些回來,卿言在家等着你!”
他們在橋上一番卿卿我我,離別衷腸,以為四周沒人,便放心大膽的說着情話,卻怎麽也不會料到橋下還有我這只妖精在偷聽。
而我以為我是唯一的一只早起偷聽的妖精,卻同樣沒想到橋的那一側,青魚沐月也在那邊聽的起勁。我發現他時,他一雙死魚眼睛還饒有興致的盯着那個叫卿言的婦人,口中不住的吐着泡泡。
我趕忙又扭頭看了看那婦人,她已倚到橋頭的石欄邊,眼含熱淚的看着夫君離去的方向,一低頭一眨眼就又滾落一串熱淚,正掉入湖中沐月的眼前。
我心想,完蛋!這女人長得正是沐月喜歡的良家婦女類型,溫婉柔弱、眉眼彎彎的,笑的時候甜美,哭的時候可憐。即便轉身離開時的弱柳扶風之狀,也能讓沐月這條色魚連魚漂都撐鼓了。
果然我在看向沐月的時候,他正在湖面上一嘬一吸的吮着那婦人落下的淚水。看的我心頭一陣惡心,游過去甩起尾巴啪的一下抽在他魚鳍上。可惜我忘了昨日為了吓唬游湖的公子小姐們,将自己的身形化成了一條小蛇,到現在也沒恢複回來。自然那細細的蛇尾抽在他身上沒什麽震懾力,不過好歹還是把他從那副德性裏喚醒過來。
“蠢蛇,幹嘛抽我!”
自從那年我剛到西湖布了雨露了真身,險些引來收妖的道士之後,沐月總是這麽叫我。我倒也不甘落後,了解了人類社會的一些基本規矩之後,便也尋了個他最顯著的特點,給他起了個貼切的別名。
“色魚,你又打什麽鬼主意呢?”
“我可沒有打什麽主意 ,不過就是解解眼饞而已。”
“你少來,看你那德行,連婦人落下的淚水都不放過,真是惡心!”
“淚水怎麽了,有個自稱白衣卿相的凡人說得好,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你看那婦人與他的夫君,不就是這樣的。可惜那個叫卿言的女子注定會良辰好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卻無人可說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