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周允非剛想客套兩句,沈陸嘉已經不客氣地直奔主題:“周總,我想和你做一筆生意,我現在在柒杯茶二樓的松風雅間,煩請周總單獨前來一敘,該帶什麽我想您心中有數。”
“好說好說。麻煩沈總稍等片刻,我這就過來。”周允非聲音裏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
挂了電話,沈陸嘉坐在竹椅上,一面閑适地自斟自飲,一面欣賞牆壁上龍飛鳳舞書法條幅,上面寫的是蘇轼的《汲江煎茶》,直到看見頸聯“*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兩句,沈陸嘉才明白為何這間雅間叫做“松風”。
“不好意思,沈總,要你久等了。”随着湘竹簾子的掀起,周允非笑容可掬地邁進了門檻。
待周允非坐定,沈陸嘉主動起身給周允非倒了茶。于是周允非心中愈發篤定沈陸嘉是來服軟的。他端起白瓷茶碗,看了看柳橙黃的茶湯,又嗅了嗅馥郁的茶香,贊道:“這是極品凍頂烏龍吧,真是清香撲鼻。”小心翼翼地啜吸一口,又贊道:“水也好。”
沈陸嘉懶得和他講茶經,只是面無表情地吹了吹自己面前的茶湯,低沉道:“周總,你我之間雖然未曾有機會合作過,但倒也一直相安無事,這次您以鄰為壑,恐怕幹的有些不地道了吧?”
周允非擱下茶碗,趕緊訴苦道:“沈總莫怪,我也是被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鼎言股票現在是一路狂跌,所以我必須得拿下軍區文化工作站的衛星電視項目來扭轉頹勢。您想必也知道,俄羅斯的傳媒大鱷也要來藺川分一杯羹,我如今是前有狼,後有虎,寸步難行啊。”
沈陸嘉抿了一口茶湯,淡淡一笑:“難怪我看周總最近氣色不大好,想必最近勞心勞力,很是辛苦。不過有句話叫攘外必先安內,周總忙事業的同時怕也要留幾分心顧及家裏。”說罷,他從公事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徐徐推到了對面。
周允非的眼皮一跳,看一眼沈陸嘉,又看向那個黃色牛皮紙的信封。信封裏鼓鼓囊囊的,周允非覺得嘴唇有些發幹。信封裏仿佛關着一頭可怕的獸,一旦打開信封,他似乎就要落入某種悲慘的境地。
沈陸嘉只是垂目喝茶,并不看他。
周允非遲疑地将手指擱上了信封封口,不祥的預感使得他面色發暗。又猶豫了片刻,他才慢吞吞地打開封口,拿出了信封裏的東西。
是一疊打印紙,待看到上面的圖片時,周允非唰地一下變了臉色,一陣慘白後又是一陣鐵青。
“周總給我們沈家留了臉面,扣住消息沒有發布,我也就沒去照相館把這些照片洗出來。”沈陸嘉提起茶壺,金色的茶湯自高處灌注進茶盞裏,如同一股金線,“聽說周總最近在和嚴家議親,令嫒結婚時陸嘉務必去叨擾一杯喜酒吃。”
“你——”周允非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這根本就是□裸的威脅。
不消說嚴家也是藺川的簪纓世家,便是寒門小戶,也決計不會肯要一個私生活混亂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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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允非拿起茶盞,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水,又重重放下茶杯:“你想怎麽樣?”
“等價交換。”沈陸嘉淡笑着吐出四個字來。
周允非眼角的餘光瞥見紙上交纏的肢體,手指用力一握,将打印紙捏成小小的一團,這才沉默地從包裏拿出一個檔案袋。
“我知道沈總是守信君子,這次是我周允非自取其辱,希望沈總高擡貴手,給小女留幾分體面。”
沈陸嘉接過檔案袋,打開來翻了翻裏面關于沈述受賄和挪用公款的證據,正色道:“只要周總手裏的這些東西不流出來,我自然也可以擔保這些照片不會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看見。”
聽到沈陸嘉如此保證後,周允非臉上神色變了幾變,才咬牙道:“不瞞沈總,您二叔沈述的事,我本來并不清楚底細。是前兩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指點我去查您二叔的這些東西。我一時犯渾,才打錯了算盤。那個手機號碼我查了半天,完全查不出來路。”
沈陸嘉眉頭也蹙起來,到了現在,他相信周允非也不敢撒謊。其實他也一直疑心,這事另有蹊跷。
“我可以保證消息不留出去,可是打電話的那個人我不敢擔保啊。”周允非一臉焦躁之色。
沈陸嘉垂眸看着茶盞裏的茶湯,黃色的茶湯邊緣因為襯着瓷白的內胎,呈現出一圈明亮的琥珀色。無意識地晃了晃茶盞,茶湯在盞內震蕩,如同靈動的貓兒眼。這樣的眼睛,叫沈陸嘉不禁想起了在河內時看見的那雙毫無瑕疵的彈珠一樣的眼睛。
沈陸嘉閉了閉眼睛,朝周允非笑笑:“周總放心,我心底有譜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沈總就可以入香閨啦,哈哈哈
☆、34戀愛中的女人
難得要到一天休息,伍媚立志要省兩頓飯錢,打算直接睡到晚飯飯點再起來。
可惜天不遂人意,她好夢正酣,卻聽見門鈴聲,睡得迷怔的伍媚在心底問候了一下拜訪者的母系親屬,擡腳踢了踢蹲在床尾打盹的不二,不二委屈地喵嗚一聲,用尾巴掃了掃主人的腳掌心。伍媚痛苦地耙了耙頭發,這時候她忽然覺得有個男人陪睡還是很不錯的,起碼不需要自己去開門。像一條蟲子一般從被窩裏爬起身,伍媚面容呆滞地走到玄關處,開了門。
門外沈陸嘉一手倒提着花束,一手拎着紙袋,有些震驚地看着眼前睡眼朦胧的伍媚。她穿着圓領的寬松長T,因為領口太大,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又因為沒有穿內衣,沈陸嘉可以清楚地看見胸口綿軟的布料上兩個尖蕊的凸起。沈陸嘉臉一下子就紅了,他狼狽地轉過眼睛,啞着嗓子道:“進去換身衣服。”
伍媚起床氣有些重,沒好氣地看一眼沈陸嘉:“是你啊,我還沒睡飽,你自己随意參觀,冰箱裏有飲料,走得時候記得給我把門關好。”說完她打了個呵欠,赤着腳向卧室走去。
沈陸嘉苦笑,自己在玄關處換了拖鞋,丢下手裏的花和紙袋,這才得以打量香閨。
粗略看下來,大約是三室一廳,一百三十坪的樣子。客廳地上鋪的是實木地板,正散發着溫潤的光澤。乳白色的沙發上淩亂地放着幾個素白的抱枕,沙發前是一張燒桐木矮幾,幾本小說、黑皮筆記本和原子筆随意地擱在矮幾上,旁邊還有一個水晶煙灰缸,裏面有果皮,散發出發酵的酒精味。一只馬克杯裏還有喝剩的白水,裏面飄着檸檬片。
沈陸嘉腦子裏天人交戰,在他的家教裏,是不可以随意進他人的卧室的,但是她的閨房,他實在有些想一窺其中的*。他自小便不是好奇心強的人,因為沈國鋒很早之前就告訴過他,好奇是*的胚芽,而*會讓一個人破綻百出,他不是科學家,不需要好奇這種多餘的情緒。
但是沈陸嘉終于還是跨進了伍媚的卧室。
觸目所及的是非常闊大的一張四柱床,白色的帷幔裏是雪白的被子,裏面有縮成一團的人形。沈陸嘉不覺皺眉,伍媚給人的感覺媚豔,但是居然會住在這樣素淨到幾乎不吉的地方。
喵——有細細的貓叫聲傳來,一只披着一身藍灰色皮毛的貓兒從床尾裏探出一個頭來,搖了搖尾巴,綠瑩瑩的眼睛眯縫着打量了沈陸嘉一眼後,又安靜地縮進被子裏。
沈陸嘉有些不高興,他倒不是潔癖,只是為人嚴謹,難免覺得貓貓狗狗身上有細菌,怎能和人睡在一處?上前兩步,沈陸嘉打算将不二抱下來。
不二覺察出他的動機,立刻凄厲地叫起來,又伸出爪子欲撓沈陸嘉。
已經有些昏沉的伍媚被不二的吊嗓子徹底驚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看見床尾那裏立着的沈陸嘉,很可愛地“嗯”了一聲。
“以後別讓貓上床,不衛生。”沈陸嘉很嚴肅地說道。
伍媚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噗嗤一笑,“你怎麽上我這兒來了?”
“上次在河內,你少了一雙鞋,我給你拿來了。”沈陸嘉終于成功将不二放到了地上,不想不二一弓腰,徑直跳進了伍媚懷裏,得意洋洋地瞥了沈陸嘉幾眼,仿佛在說:小子,有種來把小爺我從主人懷裏抱出來啊。”一只祿山之爪還按在伍媚胸上。
“摩曼的夏總今早差人送了花過來,我順路幫你帶過來了。聽說是從荷蘭空運過來的香根鳶尾。”沈陸嘉語氣平平,目光卻一直緊鎖對面的慵懶佳人。
“噢?”伍媚似乎來了興致一般,“拿給我看看。”頓了一下,她又啧嘴道:“空運過來的鳶尾花,我怎麽忽然感覺自己成了言情小說裏的女主角?夏行長這是要泡我嗎?”
沈陸嘉噎了一下,面無表情地去客廳将花束拿進了卧室。趁着遞給伍媚的當兒,他伸手揪住不二的後頸,将它從伍媚懷裏拽了出來,丢在了地上。不二就地打個滾,幽怨地看一眼主人,豎着尾巴出了卧室。
伍媚将那束香根鳶尾抓在手裏看了看,這花其實是她十六七歲時的最愛,那時她還有着深重的少女情懷,曾一度迷戀當時一位以清醒凜冽而著稱的女作家,于是不可避免地愛上舊的羽毛球筒裏插着一小束鳶尾花的調調。可惜那時的夏商周經濟拮據,只能在情人節送她一只玫瑰,哪裏有閑錢去買什麽鳶尾花。現在想想那些個疼痛、激烈、純粹的女人和平頭、單眼皮、藍格子襯衫男人的三流戀愛故事還真不如“你是瘋兒我是傻,你是哈密我是瓜”直接帶勁兒。可是,她從面子到裏子都換了一個人,憑什麽夏商周還認為她是十六歲的那個傻姑娘?很随意地将丢在了床頭櫃上,淡笑道:“真遺憾,我是俗人,欣賞不來這種文藝腔調十足的花卉。”
沈陸嘉心中一松,狀若無意地問道:“那你喜歡什麽花?”
“我喜歡有錢花,使勁花。”伍媚笑得狡黠。
沈陸嘉再次噎住了。
伍媚掠掠頭發,舒服地往後一靠,問道:“我聽商淵成說,你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
聽她提及商淵成,沈陸嘉這才陡然想起那次在醫院看見的情景,那樣的親近,心頭又是一陣吃味,沒有立時作答。
“商淵成和我有親戚關系。”伍媚似笑非笑地睨一眼沈陸嘉。
沈陸嘉覺得有些微窘,不知怎麽的,這句話便溜出了口——“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爺爺?”
“我以什麽身份去看望老人家?”伍媚含笑反問。
“如果你願意的話,以我的女朋友這個身份。”沈陸嘉聲音清平沉穩。
伍媚黑色的瞳仁一下子就收縮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男人英挺的臉孔,忽然笑了。
“我倒是沒有意見,我只怕你爺爺會有意見,畢竟,我自忖着自己的氣質确實旁逸斜出了一些,你爺爺正在病中,為了我而生出些閑氣來,反而不美。”伍媚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雲淡風輕裏似乎又帶着幾絲自嘲。
氣質…旁逸斜出…沈陸嘉額角的筋忍不住跳了跳,她還真敢說。一直站着的沈陸嘉忽然坐在床沿,棕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張剝了殼的雞蛋一般素淨的小臉。然後伸出手去,扶住那精致的下颌,低頭便吻了上去。
伍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動将兩片唇送上去。
沈陸嘉将她緊緊抱貼在胸口,嘴唇先是沿着她菱形的唇線細細咂摸,然後才從齒縫裏将舌頭探進去。兩條舌頭像水底的游魚,時而一條追一條躲,時而又親昵地交纏。
原來,唇齒相依的感覺這麽美妙。不止是心尖,連齒縫間都像開出了花來。上一次吻得太急,沈陸嘉這一次終于體味到了舌尖歡愛真正的滋味。一直到彼此的鼻息都粗重起來,沈陸嘉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伍媚,正色道:“以後不許這麽說自己。”
伍媚唇角一彎,有些惡作劇地說道:“我還沒刷牙。”
沈陸嘉好笑地彈了她的額頭一下,“調皮。”
“說正經的,待會兒去看你爺爺我還是先用你的女性朋友這個身份吧。”
沈陸嘉沉吟了半晌才道,“随你罷。”
伍媚并不知道因為沈陸嘉太過潔身自好,哪裏有什麽女性朋友。他的女性朋友基本上就等同于女朋友了。伸手扯下鳶尾花裏還散發着香氣的小卡片,在掌心裏捏成一團,丢在了床頭櫃的果碟裏,伍媚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反正這花我也不喜歡,借花獻佛,你不會有意見吧?”
沈陸嘉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怎麽愛財成這樣,不過既然這花是別的男人送的,留着總歸礙眼,揮揮手,沈陸嘉難得開了個玩笑:“準了。”
起床洗漱過後,伍媚選了一件蛋黃色的高領無袖針織衫,一條藏青色底帶斜紋藍灰色格子的齊膝裙,又将一頭烏發绾成一個斜髻,然後拉開首飾盒的抽屜,取出了一副鑽石耳釘。
大概由于前一陣子都沒怎麽帶耳墜,耳洞居然有些塞,鉑金耳針怎麽都戳不進去。一直站在伍媚身後的沈陸嘉發覺她小巧圓潤的耳珠已然有些泛紅,有些心疼地主動上前,“我來吧。”
沈陸嘉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他小心翼翼地捏住伍媚素白的耳廓邊沿,将耳針先從耳垂背面戳進去一些,每前進一點都不忘問一聲“疼不疼。”得到否定答案後才繼續推進,等到耳針戳入耳洞大半後他才又抽出來,改從正面塞入耳洞。
兩個人的臉離得極近,伍媚可以近距離地看到沈陸嘉茶色水晶一般透亮的眼眸和濃黑的睫毛。他眼睛裏此刻沒有其他,仿佛幫她扣上鑽石耳釘便是世間最大的事。
“好了。”沈陸嘉望着伍媚耳垂上兩粒璀璨的鑽石,正随着光線的折射,如同伍媚在朝他擠着眼睛笑。沈陸嘉不禁也跟着微笑起來,想必古代張敞畫眉的樂趣也就大概如此了吧。
無意間瞥見伍媚肩上掉落的發絲,沈陸嘉又細致地幫她從針織衫上拈掉。
這一切都被伍媚從鏡子裏看得清清楚楚,她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也帶上了難掩的笑容。
“怎麽樣?” 伍媚扭頭回望沈陸嘉。
“很美。”沈陸嘉真心實意贊美道。
陽光從虛掩的窗簾裏照進卧室,從梳妝臺上晶亮的瓶瓶罐罐、密齒的楠木梳子、絲絨材質的首飾盒,到床上淩亂的被子、颠倒的枕頭、微動的帷幔,總而言之,這卧室裏所有的一切都散發出一種叫做溫馨的氣息。
作者有話要說:抽死了個破*
戴耳釘那段,咳咳
☆、35三個折不斷的女人
藺川市軍區總醫院高幹病房的走廊上有些可笑地鋪着紅地毯,穿着橄榄綠軍服的警衛兵像松樹一樣矗立在一些病房門前,目光警醒地打量着往來的探病者。紅綠相間,伍媚忍不住想起了紅頭綠毛的鹦哥兒,偷偷一樂,她堂而皇之地抱着那一束香根鳶尾跟着沈陸嘉進了沈國鋒的病房。
老人的情況稍微好了些,此刻正半卧在床上,床頭櫃上放着一個小小的收音機,裏面正在播報午間新聞。
沈陸嘉環視病房,未見護士的身影,不由臉色一沉。
“我讓她們出去了,我不習慣這些年輕小姑娘老在眼前打轉。”沈國鋒似乎看穿孫子所想,給他解了惑。随後又看向伍媚,花白的眉毛微微一跳,“陸嘉,你身旁這位是——”
“爺爺,她叫伍媚,是我的朋友,來看看您。”
“伍小姐,請坐。”沈國鋒吃力地伸手去摸床頭的眼鏡盒。沈陸家趕緊将老花鏡替他取了出來。
“老爺子,您好。”伍媚将那束花輕輕放到另一側的床頭櫃上。
沈國鋒帶着老花鏡,細細端詳着伍媚。長相自然是極好的,似乎還嫌漂亮了些。沈陸嘉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對這個長孫的性子再了解不過了,他能主動帶來見自己的姑娘,自然是不一般的。不過就這麽一個稱呼,沈國鋒對伍媚就有了幾分看重之意,她沒有稱呼他的軍銜,畢恭畢敬地喚一聲“老司令”;也沒有仗着和陸嘉的關系,腆着臉喊一聲“沈爺爺”,只是笑着管自己叫“老爺子”,仿佛自己在她眼中自己不過就是一位糟老頭子而已。
伍媚則坦然自若地在靠窗的那張白椅子上坐了下來。
“伍小姐,是做什麽的?”
“教書匠。”伍媚随意扯了個謊,聽在沈陸嘉心裏卻十分受用,倘若她說是自己的下屬,爺爺定然心生不悅。
有護士敲門,沈陸嘉知道是午餐的時間到了。此時的沈國鋒,自然只能吃些清淡的飯食。當然再清淡,菜色還是相當豐富的。
護士揭開蓋缽,盛了一小碗雞湯,便很自覺地縮手站在一邊,她們都知道這位老司令一點都不喜歡廢人一般被人喂着吃飯。
“你們吃過了嗎?”其實沈國鋒這話真的只是客套一下。
不料伍媚居然打蛇上棍,笑眯眯地說道:“還沒。”然後眼如明星地望着病床上的老人,那神情看在一旁的護士小姐眼裏,簡直…無恥…到了極點。
沈國鋒卻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伍媚是吧,不嫌棄的話一塊兒吃吧。”又讓護士添了碗筷。
于是乎,一老一少就着移動餐車,自顧自地扒着飯。
小米炖菌菇、幹煸苦瓜、麻醬豇豆、蘭花豆幹,雖然大多都是素菜,但勝在味道清鮮,伍媚吃得爽利得體,沈國鋒看在眼裏,不覺朝孫子遞過去一個滿意的眼神。
“這兒的食堂要是能對外開放就好了,廚師的手藝實在太好了。”用濕巾擦了嘴,伍媚露出一個既滿足又遺憾的表情來。
“這兒的大師傅哪裏有這樣的手藝,是家裏的司務長送過來的。”沈國鋒好笑地看着伍媚。
沈陸嘉在心底苦笑,這丫頭裝呆頭鵝裝得還真像,連爺爺都被她唬住了。
伍媚卻出他意料地接話道:“果然有權有勢好辦事啊。”
這話說的不得體,沈陸嘉心底一緊,正想替她遮掩,卻見爺爺并未動氣,反而大笑起來,“你這丫頭有意思。”
這是最近一段日子以來,沈陸嘉頭一次聽見爺爺開懷大笑。雖然中氣不足,但內裏的高興卻是掩飾不住的。
伍媚聽着沈老對自己的稱謂從伍小姐到伍媚再到這丫頭,心裏有幾分得意。這些位高權重的老人其實既難讨好又極易取悅。他們一方面厭惡被當成是貢桌上的財神爺,一味彩衣娛親裝乖賣傻會被認為心機深沉,另有圖謀;但你若把他們當做尋常老人,他們又覺得被拂了體面,畢竟從塔尖上的位置上退下來,總歸是有落差的。伍媚剛才那話看似說的露骨,卻是準确地拍到了馬屁股上。而這些說起來簡單,但要做的不着痕跡,沒有臉厚心黑膽大這幾把刷子,卻是難上加難了。
“丫頭,你父母是做什麽的?”
沈陸嘉也留神聽着,他們認識也有一陣子了,他卻還不知曉伍媚的底細。
“我母親在法國,經營畫廊,至于父親,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往日并沒有來往。”伍媚并不知曉沈敘當年那段秘辛,自然不知道這句話又搔到了老爺子的癢處。
沈國鋒心中暗嘆,覺得眼前這個水晶心肝玲珑人兒和自家孫子一樣,也是個苦命的娃娃。
吃完午飯自然是不能立刻坐着的。伍媚便很随意地站在窗前看風景。
樓下有兩片修剪的整齊的草坪,白鴿在草坪上悠閑地踱着碎步,麻雀則在草地上神氣活現地邁着八字步。草坪的盡頭還搭着葡萄架子,十月份早已經沒有葡萄可結了,只有手掌大小的葉片在陽光下招搖,幾只貍花貓,悠閑自得地躺在葡萄架子,瘦棍子一樣的尾巴不時從葡萄葉裏露個尖兒。
伍媚卻忽然看見有三個人從草坪中間的麻石子小路向住院大樓走來,走到葡萄架下她才看清楚,那三人居然是晏經緯、馮青萍和晏修明一家…三口。她按在窗棂上的手指不由捏緊,骨節處有些泛白。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三人在葡萄架下止了步,馮青萍将手裏的禮盒一股腦兒往晏修明懷裏一塞,手指恨不得點到丈夫的鼻子上去。素來懼內的晏經緯也難得怒意十足地撥開那頭胭脂虎的手,憤憤地說着什麽。伍媚又去看自己的雙胞妹妹。一身白衣的晏修明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像尊玉觀音。
“丫頭,看什麽呢?”沈國鋒聽孫子說沈述那件糟心事已經歇下去了,心裏頭一松,看伍媚又歡喜了幾分。
伍媚回頭粲然一笑:“在看葡萄架。”
“這白眉赤眼的葡萄架子有啥子看頭?”
“老爺子有沒有聽過一個笑話?”不待那祖孫兩人接茬,伍媚便笑着講道:“有一個小吏很怕老婆,一天晚上被老婆抓破了臉。第二天上堂時,太守問他傷怎麽來的。小吏說是晚上乘涼,被倒下的葡萄架砸到了。太守不信,說肯定是被你家婆娘弄傷的,我來差人把你家那悍婦拿來府衙。不想太守夫人在後堂偷聽,頓時大怒,沖進堂上就要揪太守的耳朵。太守慌張地對小吏說:‘你且暫退,我內衙的葡萄架也倒了。’”
她說的活靈活現,尤其是最後模仿太守慌亂的口吻,活脫脫一個老婆奴。沈國鋒笑得臉上褶子都抖起來,笑罵道:“你這丫頭就是個促狹鬼,明知道我剛吃完午飯,笑得我腸子都疼了。”
伍媚卻狀若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那一家已經要進大樓了。心底一動,她含笑告辭:“老爺子,我下午還有課,就先走了。您自個兒保重。”
“陸嘉,你送下。”沈國鋒對伍媚頗有好感,只可惜這姑娘出身還不夠,沈家看似光鮮,其實內裏早已經是大廈将傾,否則他也不會盤算着讓沈陸嘉這個嫡親孫子在婚事上借力。
兩個年輕人并肩出了病房。
“你回去吧。我走樓梯下去。”伍媚既然與那一家子存心避開,自然想得周全。
沈陸嘉深深看她一眼,壓住心底莫名的不安,淡笑道:“那好,你慢些開車。到家了給我電話。”
直到伍媚的袅娜的背影在樓梯拐角處消失不見,沈陸嘉才折身回了病房。不想才走了沒幾步,便遇見了電梯裏出來的晏家三口。
“晏伯伯,晏伯母。你們這是——”沈陸嘉看着他們手裏的各色禮盒,心下有些不豫,沈國鋒發病的事在他的主張下是盡可能捂着的。私心裏他不大想和晏家走得太近。
“我聽你二叔說老司令身體不适,怎麽也得來探望一下。”晏經緯面有憂色道:“陸嘉,你爺爺他沒事兒了吧?”
“目前沒什麽大礙了,只是精神不大好。”
聽話聽音,晏經緯有些惱怒地瞥一眼妻子,點頭道:“我們看看就走,讓老司令好好休息。”
沈國鋒因為和伍媚說了半天話,早已經乏了,強撐着和晏家夫妻寒暄了幾句,便有不勝之态。晏經緯哪裏敢久留,放下禮物,又示意女兒将花束放到床頭櫃上去。
晏修明看見床頭櫃上那束鳶尾花,眼皮重重一跳。她不喜歡這花,非常不喜歡。原因只是因為晏夷光格外喜歡它。當年晏夷光為了在卧室裏挂梵高的《鳶尾花》的仿作,兩個人沒少掐架過。
“沈爺爺,這鳶尾花好漂亮。”她一面微笑,一面彎腰慢慢将手裏的百合放到鳶尾旁邊,眼睛卻着急地在鳶尾花裏找着卡片。
“鳶尾?這不就是棕葉花嗎?”泥腿子出身的沈國鋒也曾在田間地壟上見過民間稱為蝴蝶花的鳶尾,不過他可不喜歡這種風花雪月的名字,因為鳶尾的花葉和裹粽子的箬葉十分相似,他一直管鳶尾叫“粽葉花”。 大概也知道自己鬧了笑話,老人自嘲道:“我啊,只認識棉花。”
馮青萍趕緊呵斥女兒,“你這丫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什麽鳶尾不鳶尾的,酸不拉幾的,哪裏有粽葉花聽着形象。”
“這不就是民間尋常的鴨子花嗎?”晏經緯也跟着批評女兒,“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踏實,只知道一味務虛。連起個名字都這麽浮華。我前幾天剛看見《藺川日報》副刊上一篇小品文寫的什麽曼殊沙華,還尋思着這名字莫不杜撰出來的,結果一查資料,什麽狗屁曼殊沙華,就是我們小時候看膩了的螳螂花。”
沈陸嘉笑道:“這花确實是鳶尾,香根鳶尾。”他倒不是存心替晏修明解圍,只是一來不喜晏家夫妻這樣急功近利的姿态,二來,也是最緊要的一點,因為這花是伍媚送來的,若是被形容的一文不值,怕會影響爺爺對伍媚的看法。
晏修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仍然不放棄刺探,“沈大哥,這個季節香根鳶尾可稀罕的緊,怕是要從外國空運的吧。”
“我朋友送的。”沈陸嘉不願爺爺多想,敷衍道,“我也不大清楚。”
晏修明習慣性地微微低頭,掩去了眼底的波瀾,送這種花的…十有八/九怕是…女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我每次看見彼岸花和曼殊沙華就覺得很蛋疼。。。不就一石蒜嗎,這麽文藝到爛俗的名字,真的。。。很惡心。。。
☆、36殺人是我的職業
晚上,沈陸嘉在病房套間的床上,有些輾轉難眠。
他的腦海裏始終在回想着晏家人離去後爺爺和他說的那一席話。
“陸嘉,這個伍小姐,很好。”老人眼睛微眯,“我很欣賞這個丫頭,但是我不贊成你們在一起。”
“你聽我說完。看那個丫頭的舉止做派,談吐見識,出身肯定不會差。你也看見晏家閨女了,雖然也是知進退明事理的孩子,但是格局,還是略遜一籌,在一束花上試探了半天,有些小家子氣。何況她爹娘老子,今日的樣子,實在難看了。”
“你小時候我就教育你,做人做事,無論輸贏,起碼姿勢要漂亮。哪怕是吃飯,也要龍盤珠、鳳點頭。我看伍丫頭,姿勢上就十分漂亮。但是我擔心的是,這個姑娘也就二十幾歲,如此舉重若輕,未免心眼兒也太多了些,只怕是個面團身子鐵石心。有時候,人還是要有些缺憾才可愛,或者,才叫人放心。”
“你帶她來看我,動的什麽心思,我明白,她自然也懂。可是她的表現,既在意又随意,這其間的尺度把握,實在太好。”沈陸嘉清楚地記得爺爺說到這裏便止住了,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示意他去忙自己的事。
他不知道伍媚今日的做派使得年邁的老者想起了一個人來,一個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女人來。
嘆了口氣,沈陸嘉翻了個身,又想起在河內時,和伍媚同席而眠的情狀。那女兒香就在自己的鼻端萦繞,身上不由起了幾分燥熱。翻來覆去裏,沈陸嘉一夜,竟是…都沒睡好。
于是第二日他去晟時,不明真相的岑彥看着老板眼眶下的陰影,心底暗暗咋舌,沈總昨夜定是…操勞…過度。
“沈總,要不要把咖啡換成參茶補補?”岑彥小意地建議道。
沈陸嘉險些被抿進唇的咖啡嗆岔氣。他面無表情地看一眼心腹:“岑特助,你是不是太閑了?“
岑彥縮縮脖子,乖乖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心底卻想着,平日裏向來龍精虎猛的沈總該不會如今旦旦而伐吧?如果是這樣,伍總監真乃猛女也。可是沈總,有句古詩告訴我們,功夫太深,鐵杵也會磨成針的。男人還是該惜情、惜精啊。岑彥本想再行進谏,可惜膽子不夠肥,最終還是把到嘴的“忠告”咽了下去。
而公關部的辦公室裏,伍媚給手下的姑娘都帶了禮物,禮物并不貴重,不外乎越南咖啡和芒果幹一類的吃食,但是卻哄得幾個姑娘都是眉開眼笑。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伍媚仔細地給自己桌上的那盆夾竹桃澆了點水,這是她今日上班路上買的。家裏先前養的那一盆白色夾竹桃早已經被不二從露臺上弄跌落下來,粉身碎骨了。可惜這花不夠名貴,花市裏鮮有人賣。今日恰好被她碰上,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
夾竹桃被種在一個樸素的青灰色瓦盆裏,油綠的葉片裏是濃紅色的重瓣花朵,像絹紙做成的一般嬌柔和美麗。但是沒有幾個人知道夾竹桃根莖葉花全身都是劇毒,幹燥的夾竹桃3克便可以致人死亡。伍媚卻毫無懼意地輕輕摸了摸油潤的葉片,又碰了碰那繁複的花朵。她不僅知道眼前的植物全株有毒,甚至還非常清楚中毒後的反應——先是惡心、嘔吐、腹痛、腹瀉,随後心律紊亂,然後再出現暈厥、抽搐、昏迷,最後痛苦地死于循環衰竭。因為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滿意,伍媚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才開始處理出差幾日積壓的工作。
還未有一個小時,桌上的內線電話就響了。電話那頭前臺小姐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伍總監,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