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準備等他十歲生日那天,把他想要的那艘航模送給他。”
幸好紅彤彤的火光映襯着,沈陸嘉并沒有看出什麽端倪。沈述趕緊将紙條一揉,丢進火焰裏。不過只是一瞬間,他靈魂裏流露出的人性便和那紙條一樣湮滅成飛灰了。
“陸嘉,你是不是想想辦法,把你二嬸先弄出來,這麽大的事,她不露面總歸不好,會給旁人看我們沈家的笑話的。”沈述斟酌着開了口,“大嫂不良于行,你是孫子輩,我是個男人家,家裏總需要婦道人家幫着料理事務。”
沈國鋒的去世終歸和沈述一家扯不脫幹系,沈陸嘉心底不痛快,礙于輩分又不方便發作,當下只是淡淡道:“二嬸現在即便暫時脫身,檢察院也會派便衣24小時貼身監護,紙終究包不住火,我看這樣的體面,不要也罷。”
沈述本想反駁幾句,但視線觸及案幾上父親的遺像,照片裏沈國鋒正直春秋鼎盛,一雙虎目精光四射,仿佛隔着鏡框在冷冷瞧着這不成器的兒子。他心底無來由的一軟,脖子微縮,住了嘴。
靈堂兩側和外面都已經放滿了白簇簇的花圈,富貴竹在風裏簌簌作響,有黃白兩色的菊花從花圈裏一頭栽下來,落在冰冷的地上。黑色的挽聯甚至被夜風吹拂得糾纏在了一起。夜色就這樣一寸寸一分分的加深,今天雖不是沈陸嘉守靈,但是他并沒有合眼,而是在沈國鋒的水晶棺旁枯坐了一夜。
停靈第二天是主要吊唁日。按照當地的風俗,普通人家有人去世,是要請僧侶着法衣,在靈堂後面設法壇打解冤洗業醮,并念經超度,拜大悲忏的。但是沈國鋒身份特別,這種有悖于“馬列主義”的喪儀活動自然是免了。從早上七點不到,便開始有人來祭吊。晏家三口來的最早,還送上了一個特大號的花圈,白色的挽聯上筆墨淋漓的兩行大字,應該是晏經緯的手書——将星隕落生前高風似松淩白雪;鬥宿斂光逝後亮節如月映長天。
晏經緯神情哀戚,眼眶下挂着兩個大眼袋,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陸若薷,低低道了一聲“保重”,這才看向輪椅後面站着的沈陸嘉,嘆息道:“我們是昨夜才知道的消息,沒能第一時間趕來,陸嘉,有什麽幫得上忙的你盡管開口,莫要客氣。”
這樣的神情,渾然不似作僞。沈陸嘉心下感激,點頭應了一聲“好”。
馮青萍則遞上了吊唁的禮金,沈陸嘉連忙攔住她,“晏伯母,爺爺他一生清廉,必然不同意我們做小輩的借他的葬禮斂財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我們這次吊唁金一概不收。”
“老司令一生光明磊落,青萍,把錢收起來吧。”晏經緯感嘆道。
胸前別着小白花的晏修明今日一身黑色套裝,她微微上前一步,“沈大哥,節哀順變。”頓了一下,她飛快地擡頭偷看一眼沈陸嘉,睫毛抖了抖,聲音又輕了幾分,“憂悲傷身,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沈陸嘉心頭微微一暖,點了點頭。
沈文彬站在一旁看着,心下有些不忿,用腳反複碾着一莖掉在地上的白菊花。
馮青萍存心和沈母拉近關系,又勸了幾句,晏經緯瞅着陸若薷一臉嚴霜的模樣,心底一黯,一手扯過妻子滾圓的胳膊,一手拉住女兒,匆匆告辭。
晏家前腳剛走,沈老爺子的親家,也就是陸家的一大家子也坐早班機從沂南市趕了過來。陸若薷見到娘家人,眼眶立刻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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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陸嘉的外公,沂南軍區的參謀長陸振林如今已經是半退狀态,但是兒子争氣,陸淮如不過四十八歲年紀,已經是中将軍銜,妻子管思璇娘家也相當煊赫,完全可以在仕途上幫丈夫更進一步。 獨生女陸管彤也已經和藺川市委書記蘇君俨的堂弟,再國內頗有名氣的青年建築設計師顧玚澄訂了婚。
由于兩家不在一個地區,沈陸嘉與外公外婆及舅舅舅母之間并不親厚,但是因為陸管彤在藺川讀書的關系,和表妹關系倒是不錯。只是如今陸管彤定居在藺川,自然是會和蘇家人一塊前來吊唁。
日頭漸漸升高,前來祭吊的人愈發絡繹不絕。只苦了門口的警衛員們,要一一核實來人身份,忙得一頭的汗。
除了軍方的人,整個藺川市政界、商界、學術界上的了臺面的大小人物幾乎都來了。市裏的各級領導、沈陸嘉的摯交好友,連他的父親沈敘曾經工作過的國防科技大學的校長書記都來了。花圈白皚皚的擺放了一片,每隔十五分鐘就要清理一批,不然簡直連紮腳的地方都沒有。
沈陸嘉做主将跪拜改為了鞠躬,但是仍然有人在蒲團上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寫明了不收吊唁金,但也還是有人将白信封偷偷往沈家人兜裏塞。
沈文彬瞧着這榮耀的景象,心中不由有幾分飄飄然,他渾然不知這一切虛榮只是看在陸家和自己的堂哥的面上,不然整個沈家絕對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将盡。”
伍媚是下午和晟時的幾位高管一起來的。她穿着藍黑色的綿府綢襯衫,同色系的過膝郁金香裙,被晟時其他黑色三件套的男士們簇擁着進了靈堂。
因為她是唯一的女性,其餘人便推她先去給沈國鋒上香。沈陸嘉将三炷香拈給她。二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有了接觸。
伍媚擡眼看沈陸嘉,就這幾天他瘦了一圈,臉頰幾乎都凹陷下去,愈發顯得氣質淩厲。連眼眶下也是深重的暗色,更添幾分陰郁。她不覺嘆了口氣。感受到她溫柔的注視,沈陸嘉心底微酸,要不是礙于是在人前,他恨不得當場就抱一抱她,将頭埋在她溫暖的肩窩。
陸若薷坐在旁邊的輪椅上,眯眼打量着伍媚。晟時是她兒子的企業,何時裏面添了這樣一位女高管?她竟半點都不知曉。更可氣的是,這女人雖然未施粉黛,但眉目間那股子妖氣連身上的黑衣壓都壓不住。她一見了便不喜。
伍媚上完香後便退了下來,安靜地站在一邊。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看她,那些目光裏有帶着不加掩飾的腥臊的,有陰沉沉的嫌惡的,也有別的,不過她并不在乎,她習慣并享受陌生人對她的各種主觀猜度。
等到晟時的其餘幾位男高管都上了香,沈陸嘉和下屬一一握手,輪到伍媚時,她故意加力,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又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從她卷翹的睫毛裏飛出來,不是佻達的,而是關心的。沈陸嘉頓時覺得盤旋在心頭的抑郁之氣散去了大半,指骨用勁回握住她,嘴角一勾,回應她一絲笑痕。而這一切落在陸若薷眼裏,完全就是狐媚女下屬連在靈堂這種莊嚴肅穆的地方也要亂發情,勾搭男上司。若不是她坐在輪椅上,簡直恨不得當場甩這個狐媚子一個大耳刮子。
待到這一幹人走後,陸若薷本想尋隙質問兒子伍媚到底是何方妖孽,但她深知自己的兒子雖然本性敦厚,但骨子裏非常執拗,他認定的事,八十頭牛都擰不回來,便以一種瘋子的審慎和智慧,生生按捺住了心底蓬勃的怒意和妒意。打算自己先摸清了那小賤人的底細,再和兒子攤牌。
而伍媚下山時,便尋了個借口,沒有和晟時的男高管們一塊兒去拿車,而是向上回和沈陸嘉一道觀星的山頭走去。道路兩旁長着雞屎藤和葎草,在昏黃的光線裏搖晃着鈴铛一樣的白色花骨朵兒。伍媚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從手袋裏摸出一包摩爾,抽了一根叼在嘴上,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香煙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賣弄風情的工具,她永遠只在煩躁的時候才會抽一根。
摩爾煙身細長,焦油量偏低,帶着清爽的薄荷醇,她喜歡那股薄荷醇被吸入鼻腔那一瞬間的涼意,會讓人頭腦變得清明。有人聲從身後靠近,其中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着不屑,“瞧見沒,沈老頭的大兒子沈敘不在,二兒媳婦蔣玉霞聽說也犯了事,還在檢察院交待情況呢。留下個大媳婦,和二兒子,我看幹脆這兩個湊一對兒好了。”
有年長者喝道:“別亂說。”
長着一臉青春痘的年輕男人又嬉笑道:“爸,咱怕什麽,你不知道晟時的股價今天跌了嗎?我看啊,這沈家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青春痘身旁的幾個年輕男人也跟着肆無忌憚地嚼起舌根來,各種不堪的髒水都潑在了沈家人身上。甚至說出了“沈母這麽些年沒個男人,保不準能坐地吸土”這種渾話。
伍媚重重冷笑一聲,從一株香樟樹後面跨出來,瞥一眼青春痘,懶洋洋地說道:“要是我把你們說的這些話都錄下來交給沈陸嘉的話,我想他即便是只秋後的螞蚱,碾死你們幾只小螞蟻還是不成問題的吧?”
為首的男人見她氣勢逼人,雪白的右手夾着一支褐色的摩爾,煙身上妖冶的銀環随着動作一明一滅,又看見她左手那鑲滿鑽石的高級腕表,知道今日出現在明陽山的定然有很多惹不起的人物,此時又被她拿捏住了軟處,又急又怕。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裝乖還是該賣狠。
青春痘的父親埋怨地看子侄們一眼,規規矩矩地走到伍媚面前,“這位小姐貴姓?”
伍媚微微一笑:“免貴姓陸。”她還在陸上加了重音。
不遠處陸管彤狐疑地看一眼顧玚澄,壓低聲音道:“她也姓陸?”
中年男人這下臉色大變,态度愈發恭敬,“陸小姐,犬子出言無狀,我教子無方,剛才言語不當之處,請您務必海涵,我今後一定嚴加管教。”又厲聲喝斥那一幹纨绔子弟,“還不快滾過來道歉!”
伍媚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動作,“別給我來這些虛文,剛才那些話我可以當成是你們放了個屁,臭味散了就算了。但是這位先生最好回家好生教育教育貴公子,養不教,父之過。否則日後被人敲掉滿嘴的牙齒,哭都來不及。”說罷,她右手輕輕一彈,一節煙灰準确地彈在了青春痘的臉上,唬的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伍媚卻輕蔑一笑,揚長而去。
待到這兩撥人走後,顧玚澄才摸摸鼻子道:“應該是鼎言周允非的親家。”
陸管彤卻是一臉興奮,“剛才那個姑娘好厲害,我好崇拜她。”說完又揚揚手機,笑道:“反正我錄下來了,有空了拿給表哥看,也不知道他們認不認識。”
停靈的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鬧哄哄地過去了,第三天晚上是沈文彬守靈,他只顧着和小女朋友發信息,沒留神叫長明燈被風給吹滅了。素來平和的沈陸嘉終于大怒,将這個不省事的堂弟罵了個半死。沈文彬自知理虧,除了腹诽了幾句“封建迷信”也沒敢頂嘴。
第四日就在這樣的意外裏不期而至。沈國鋒的遺體告別儀式在藺川市十方革命公墓舉行。十方革命公墓取意為佛教所指十大方向,即上天、下地、東、西、南、北、生門、死位、過去、未來。八四年的時候經組織部批準,入葬幹部标準提升為地方廳局級,部隊師級。
整個儀式在十方革命公墓的天和廳舉行。身穿軍裝的沈國鋒的被安置于蒼松翠柏之間,身上還覆蓋着一面鮮豔的黨旗。
哀樂聲裏,陸振林為老親家作了一生的小結。從京津趕過來的大領導們和沈家人逐一握手。然後便是各界吊唁群衆圍繞着遺體走一圈。陸若薷今日沒有坐輪椅,而是安上了假肢,拄着拐杖硬撐着站立。她的眼睛并沒有閑着,而是在一撥撥人群裏尋找着伍媚。
不過遺憾的是伍媚并沒有露面,陸若薷覺得有些憤怒,憤怒的是伍媚竟敢不把沈家放在眼裏;片刻後又覺得失落,失落的是對手似乎不戰而降;轉瞬又覺得一陣輕松,她的兒子還好端端的在她身邊扶着自己。
沈陸嘉并不知道身畔的母親腦子裏已經轉過了無數心思。他在想着父親會不會出現,來送爺爺一場,然而他悲傷地發現,即使父親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認得出來。
儀式歷時一個多小時才結束。沈國鋒的遺體随後被送去火化。最後深深看一眼爺爺,沈陸嘉親眼注視着那扇真正代表着天人永隔的小鐵門在他眼前關上。
半個多小時後,對沈陸嘉而言,亦父亦母的爺爺變成了一抔灰白色的骨灰。沈國鋒革命的一生,戰鬥的一生,光輝的一生,為黨和人民默默奉獻的一生就這樣落下了帷幔,成了十方革命公墓一區一座漢白玉墓碑下埋葬的一只骨灰盒。而由于沈陸嘉的奶奶黃時櫻級別不夠,這對鴛侶的骨灰甚至無法緊緊相鄰。生時同衾,死卻無法同穴,沈陸嘉忽然很想笑。
離開公墓時,沈陸嘉并不知道,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清瘦男子抱着一束香雪蘭伫立于松濤之間,遠遠地注視着他的背影,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然後等到他們消失在道路盡頭時,男子才走向那座雪白的墓茔,撲通一下跪下來,連磕了九個響頭。然後默默地看着墓碑上沈國鋒的小像,嘴唇蠕動了半天才喊出一聲“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寫的真特麽好,自我膨脹一下。。。。
☆、40法蘭西遺囑
沈國鋒逝世後一周,關于藺川市第四人民醫院相關人員收受賄賂将不合質檢的醫療器械投入使用一案在市高院開庭審判。蔣玉霞鑒于認罪态度良好,且有重大立功表現,又主動退還了錢款,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饒是這樣的結果賴于沈陸嘉德多方奔走,沈述還是不大滿意,私心裏總覺得侄子沒使力。
而這不滿在沈國鋒過去的心腹——機要秘書許行澤來到沈宅宣布沈老生前立下的遺囑時,如同一個憤怒的熱水瓶,終于轟隆一聲,爆炸了。
“沈宅歸嫡長孫沈陸嘉所有,其餘存款及現金平均分割成三份,大房得一份,二房得兩份。”
父親太偏心了!這是沈述腦子裏唯一的念頭。
光是這明陽山地界的市口,便是寸土寸金,沈家大宅二百多個平方米,該是多值錢?何況家裏的這些名人字畫、古董文玩,他沈述雖然不精于此道,但是也不是滿腦子糨糊的蠢漢。如今海南黃花梨什麽價錢?烏檀木又是什麽價位?光是老頭子生前睡得那張夔鳳捧壽高低床,怕是就好幾十萬!
許行澤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将遺囑的複印件、遺囑公證證書原件、銀行保險箱的印鑒和鑰匙以及律師的聯系電話一并留在了沈家大宅的酸枝木圓桌上,便告辭走了。
許行澤前腳剛走,沈文彬已經不滿地叫喚起來,“爺爺太偏心了,堂哥這麽有錢,哪裏會缺房子。”
原本一直閉目養神的陸若薷陡然睜開雙眼,嫌惡地看一眼這個沈文彬,虧他爹媽還給他取名文彬,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根本就是個缺心眼的蠢貨。
沈述咳了咳:“一家人,照理說不該談錢,談錢傷感情。但是陸嘉,你曉得的,二叔我雖在市政建設這塊,但在個資産保管部,清水衙門,也沒什麽油水可撈。你二嬸又,唉,不提這糟心事了,文彬年底要結婚,房子我是已經幫他準備好了,但是裝潢、鑽戒、婚宴、酒水,哪樣不要用錢?現在的女孩子又一個比一個現實,簡裝不接受,米粒鑽不肯要,非四星級以上的酒店不辦酒席,婚車起碼要寶馬三系以上的……”
沈述七拐八彎說了一筐的話,無非為的就是沈國鋒留下的諾大家私。
沈陸嘉心知肚明,也不點破。
陸若薷卻聽得一肚子火,她重重冷笑一聲,“二叔這話說的好沒道理。遺囑是父親生前立下的,那是他老人家未雨綢缪,知道‘老健春寒秋後熱’的道理,防止有那不肖子孫,幹出什麽謀奪家私的忤逆事來。”
“你——”沈述氣結。
“父親立下的遺囑,該怎麽分配,他老人家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只知道這分家産不是扶貧,再說父親的存款可是留了雙份給你,文彬要結婚,難道陸嘉日後便不要結婚?再說陸嘉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們父子兩在外頭花天酒地的時候,我兒子可在辛辛苦苦地工作!”
“雙份算什麽,這幢大宅值多少錢?大宅裏的家具值多少錢?老頭子書房裏挂着的名人字畫值多少錢?博古架上的古董又值多少錢?簡直是吃燈草灰,放輕巧屁。如果遺囑分配颠倒個個兒,我看你會不會上下嘴唇一碰,說的這麽冠冕堂皇!”沈述梗着脖子說道。
沈文彬也跟着後面連聲附和,“就是就是。”
“可惜遺囑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你們若是不滿意,也只能去地底下問老人家了。”陸若薷漫不經心地剔了剔指甲。
“我呸!居然赤口白舌地咒起我們父子來了。”沈述急紅了眼,“要去地底下也該是你這半殘廢。難怪我大哥當年寧可淨身出戶,也要跟你離婚。別說一輩子了,跟你這樣惡毒的女人待在一起半天,怕也要屈死!”
沈敘是陸若薷的死穴,每次被戳到都會氣得渾身亂顫,下颌抖得仿佛要掉下來。
沈陸嘉只覺得頭痛欲裂,這段時間為了沈國鋒的葬儀,他每日裏只能囫囵睡幾個時辰,今日難得休息,卻又為了家私鬧了這麽一出。你看,這就是同氣連枝的一家人,為了家私,毫無顧忌地彼此惡語相向,揀對方的痛腳猛踩。
這一廂,二叔與堂弟劍拔弩張;那一廂,母親又用眼睛銜着他,暗示自己要和她同一戰線。沈陸嘉卻只想苦笑,他不想與任何人并肩作戰,因為他不喜歡打仗。
用拇指大力按了按額角,沈陸嘉發了話,“都別吵了。這幢宅子爺爺既然留給了我,我是斷然不會讓的。但是留給我們這一房的存款我可以把其中一半轉到文彬的名下。”
沈述才要表達不滿,卻又聽見沈陸嘉沉聲道,“如果不接納這個建議,也行,那我們就法庭上見,既然撕破了最後一點體面,日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誰也別求誰。”
沈宅一下子就安靜了。只聽見牆角的古董座鐘沉悶地一下又一下的擺動着鐘錘。
半晌,沈述才讷讷地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油汗,“算了,一家人還是以和為貴的好。”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沈文彬只得拔腳跟上。
待到沈述父子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見,陸若薷這才惱怒地盯住兒子,“你為什麽要主動退讓?”
“我們并不缺錢。”沈陸嘉耐着性子安撫母親。
“那又如何?有誰會嫌錢多?”陸若薷仍舊不滿,大聲指責兒子,“我不能忍受的是你的态度,你為什麽要主動向沈述那只軟腳蝦屈服?我陸若薷的兒子什麽時候需要向那種上不得臺盤的東西妥協示弱?”
沈陸嘉嘆息一聲:“母親,何必如此計較輸贏。何況我們從來沒有輸過。”
“你難道沒有聽見他侮辱我!他是個什麽東西,也敢侮辱我?”陸若薷咬牙切齒。
沈陸嘉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沉默不語。
陸若薷想起很多年前,她愛的男人也是這樣安靜地站在她面前,神情寡淡地對她說——我們離婚吧。
她一面跳起來要掴打那個負心漢,一面惡狠狠地撂下四個字:“除非我死。”
男人眉頭微微一皺,架住她的手:“何必這樣,我天天不回來,你又能怎麽樣呢?”
她對牢他摔東西、哭、叫,但是那個男人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連步子都沒有遲緩一下,背影完美的像他筆下的數學公式。
“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是不是?”陸若薷覺得一股積郁已久的怨氣像突然登陸的強臺風,要将周遭的所有悉數毀滅,“你和你那個狼心狗肺的爸爸一樣,都是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她到底不是蔣玉霞那種弄堂裏長大的婦人,罵人的詞彙匮乏的很,翻來覆去也不過就是罵兒子“白眼狼”,不過這樣顯然不足以發洩她滿腔的怒火,陸若薷一擡手又将桌上那只松鶴圖案的白瓷杯徑直朝兒子身上摔過去,一聲脆響裏不僅瓷杯粉身碎骨,茶葉水也淋漓地灑了沈陸嘉一身,還有一些茶葉粘在他雪白的襯衣上。
沈陸嘉從小便知道,母親發怒時是不能抵抗也不能退縮的,她的氣若是沒有撒幹淨,他只會更加倒黴。可是這一陣子他早已經忙得心力憔悴,此刻母親又這樣無理取鬧,他只覺得心頭一陣陣壓抑不住的煩躁,便伸手将襯衣上濕漉漉的茶葉沫子一一撣了幹淨。
這個動作委實出乎陸若薷的意料,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兒子。
“我公司還有事要處理,您自己保重。”說完,沈陸嘉便拿起桌上許大秘留下的相關文書,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直到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陸若薷才遲鈍又驚恐地發現,幾乎是千依百順的兒子居然就這樣撂下她走了。她憤怒地尖叫起來:“沈陸嘉,你有種就別回這個家!”
到底是秋天了,秋風從車窗吹進來,居然有幾分涼意。他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寒戰。襯衣被潑濕的部分粘在皮肉上,陰匝匝地涼人。沈陸嘉從控制臺上的紙巾盒子裏抽出幾張面紙,吸了吸襯衫濕潤的部分,這才有些茫然地發動了汽車。不過這回沈宅的鐵藝大門旁再也沒有警衛向他敬禮,在爺爺的葬禮結束後,這些伴随了他整個童年、少年和青年歲月的人群就被軍區調離了。沈家,再也不是藺川的特權家庭。不過人走茶涼,也是天經地義。
他卻不由想起表妹陸管彤上次給他看的那個視頻,她竟然為他出頭,叫他既意外又欣喜。雖然不喜她抽煙,但是私心裏卻愛煞了她彈煙灰的樣子,真是又潇灑又漂亮。再憶及表妹一臉八卦地追問他到底和“偶像”是什麽關系。當時自己是怎麽說的?
“她是你未來的表嫂。”
想到這裏,沈陸嘉唇角這才露出一痕笑意。這幾天太忙,都沒有得空和她聯系。
摸出手機,沈陸嘉給伍媚打了個電話,但是回應他的卻是冰冷的女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沈陸嘉有些猝不及防地手一滑,按下了揚聲器,“Sorry,the phone you are calling is power off”便立刻在車廂裏回蕩開來。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的手機的聲音這般刺耳嘈雜過。
挂斷這個落空的電話,沈陸嘉又打給了岑彥。
“岑彥,伍媚在不在公司?”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而岑彥卻需要在伍媚和伍總監之間進行一下轉化,“伍媚?哦,伍總監啊,她昨天剛請了五天假,說是回法國探親去了。對了,沈總,法國Nyguen集團的阮總給您寄了請柬,邀您去參加明晚在巴黎舉行的晚宴。您去嗎?”
阮鹹。沈陸嘉皺了皺眉頭,“給我訂今天下午直飛巴黎的機票還有酒店。”
作者有話要說:我胡漢三從南京回來鳥。久等了各位。。。。
開船啥的會在花都巴黎發生的。。。所以把心放進肚子裏吧。。。就在這幾章了
這是過渡章,話說我真的很讨厭寫過渡章。。。
☆、41茶花女
塞納河右岸的巴黎十六區的一幢白色花園式洋房的镂花門廊下,伍媚正在欽門鈴。
一個面目和善的老阿姨開了門,看見伍媚,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伍媚笑眯眯地上去抱了抱她,又故意拗着舌頭學吳地方言說話——“姆媽,侬不認識我伐?”
“侬介死丫頭。山東的驢子學馬叫,學不起來挨人笑講的就是侬。”老阿姨笑着用手指頭戳了戳伍媚的額頭,又心疼地接過她的行李,“囡囡瘦了。”
伍媚羞愧地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顧媽媽,其實我沒瘦,還胖了兩斤。千萬別叫母親聽見。”
老阿姨明白地點點頭,壓低聲音道:“等晚上太太去戲院看戲,我給你蒸桂花糖藕。”
伍媚響亮地在她臉上吧唧了一下,“姆媽,侬對我真好。”
這座位于異國花都的洋房其實只住着主仆兩位中國人。被伍媚喚作姆媽的是其中一位,另一位則是她的現在的母親顧傾城。
此刻顧傾城正坐在客廳一張安樂椅上看報紙。她大半張臉被報紙遮住,只能看見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兩只白皙纖細的手,十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閃爍着香槟色的珠光。
“母親,我回來了。”伍媚對于眼前的這個名義上的母親一直是又敬又怕的,是以在她面前格外服帖。
顧傾城這才放下報紙,她的人就和她的名字一樣,傾國,傾城,叫人一見便移不開眼睛。在她面前,伍媚的風姿便顯得青澀了很多。
“你胖了兩斤,腰粗了一寸。”顧傾城拿起手邊的一把黑色羽毛團扇,很随意地捋捋上面的毛。
伍媚有些挫敗地“嗯”了一聲。
“今天晚上就別弄她的晚飯了,給她一杯酸奶就行。”顧傾城用團扇遮住臉,吩咐家裏的阿姨。然後又交待伍媚:“洗過澡之後把那件魚骨塑身衣換上,穿滿三個小時。”
伍媚還沒來得及垂死掙紮,就被顧傾城從團扇的羽毛縫隙裏涼涼地瞥了一眼,“我不希望明晚有人跑來問我你的預産期在什麽時候。”
伍媚窘迫地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腰身,也沒到小腹微凸的地步吧。不過和對面那位常年穿着塑身衣的女士相比,似乎腰肢确實粗了一些。
顧傾城已經施施然起了身,然後上樓換裝,伍媚知道,她又要去戲院看戲了。
不消片刻,顧傾城便換了一身稠紫色的斜肩禮服下樓了。她骨骼玲珑、步姿輕盈一如少女,如果不是頸部露出的些許蒼涼,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她已經四十好幾了。都說女人三十歲之後是相由心生,可是顧傾城,這世界能有幾個女人有她的經歷,明明是個有故事的人,偏偏臉上半點痕跡都看不見,讓人看不見內心,就像一個沒有皺紋的老太太,其實非常恐怖。
“我去歌劇院了。”顧傾城一面說,一面将帽子上的黑紗面網放下來。随着她的步子,她耳垂上的翡翠墜子和面網,一個在清淺淺地晃着,一個在輕飄飄地蕩着,簡直要将人的神魂都攝走。
伍媚看着她的背影,卻在想,難怪上至年邁老翁,下至清俊少年,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把蜂蜜和酒精塗在靈魂和骨縫裏的女人,又有幾人能夠抵擋?比如沈陸嘉,他能嗎?
她不知道沈陸家此時已經登上了由藺川直飛巴黎的客機,還有十個小時便會降落在戴高樂機場。
老阿姨已經貼心地給她在浴缸裏放好了水,伍媚揀了一顆Lush的菁果子氣泡彈,如同小學時擲壘球一般遠遠地丢進按摩浴缸裏去。然後在一旁看着氣泡彈在浴缸裏逐漸融化,将一池水也染成碧綠。這種氣泡彈并不算貴,每一顆也就□美元,但是每次泡澡都要用一顆,一個月下來,便要一千多塊錢,她自己也算是富裕之家出身,但剛到巴黎時還是很不适應這樣的闊綽。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候還找了把刀,妄圖把氣泡彈攔腰切成兩半,這樣便可以省着用了,現在想來确實有些小家子氣了。
在花梨木和佛手柑的香氣裏,伍媚舒舒服服泡了個澡。然後便爬上床睡覺去了。至于那見鬼的魚骨塑身衣,明天再說吧。反正現在的她又不是需要釣金龜的露絲。
沈陸嘉是淩晨四點到達戴高樂機場的。下地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機。遺憾的是并沒有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他有些失落地吐出一口濁氣。攔了夜間的士去了酒店。
他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因為倒時差的關系,這一覺似乎睡得格外累。
“喂——”
“沈陸嘉,我昨天手機沒開機,今早才開機的。找我有事?”
瞬間清醒了大半的沈陸嘉撐着手肘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也在巴黎。”
伍媚不自在地幹笑兩聲,“你找我不會就是缺翻譯吧。其實你只要會說 ah Bon(真的嗎)、bon ben(呵呵)就可以了。”
沈陸嘉好笑地說道:“阮鹹給我發了今晚酒會的請柬。”
“你也去?”電話那頭伍媚似乎吃驚不小。
沈陸嘉心頭微微一滞,片刻後才故作輕松地反問道:“怎麽,不歡迎我來巴黎?我還想拜訪一下伯母來着的。”
伍媚嘆了口氣,“別遺憾,今晚你就會看見我母親,因為今晚其實是她和阮鹹的老爹阮正義借酒會公布婚訊。”
這下輪到沈陸嘉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擠出三個字“對不起”。大概認為自己無意中觸動了伍媚的尴尬事。
伍媚噗嗤一聲笑出來,“沈陸嘉,我不是玻璃心的敏感少女。不會為了父母再婚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