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什麽?”

葉秋當然不希望兄長當和尚。但一個進入寺院工作沒多久的新人,會想着讓領導改行嗎?

他不由得帶着一種審視的目光去看這個俊美卻沉默的年輕人。葉秋從不認為兄長是個容易相熟的人,也不覺得周澤楷能在這麽短時間裏攻克葉修那個高難度堡壘——事實上根據見面以來的印象,葉秋覺得周澤楷此人的溝通難度不下于葉修。

想到這裏,葉秋忽然感到有一點違和。他一時無從找出那個令他古怪的細節,便只盯住眼前的青年,催促他的回答。

“為什麽你不想哥哥當和尚?如果哥哥不當住持,也沒人給你發工資了。”

青年偏長的眼睫輕緩地翕動了一下。

“在這裏……”他的語音也是緩慢的,低聲說,“葉修不開心。”

葉秋神色有些複雜:“你……還真是很關心哥哥啊。”

周澤楷這才看向他,眼中微微露出一點疑惑,仿佛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要重複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在這裏,”青年這樣告訴他,“因為葉修在。”

“你是因為哥哥而來的?”葉秋恍然,“那你們……”

他忽然察覺到那一點違和感在何處了。周澤楷和葉修都不是會輕易與他人熟絡起來的類型,但從白日所見,沉默寡言如周澤楷卻能與葉修交流順暢,而葉修似乎也已經習慣。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仿佛相交已多年。

葉秋略一思索,試探地問出心中對此最有可能的猜測:“難道你們以前就認識?”

周澤楷一怔,不明白眼前的葉修弟弟為何忽然一臉古怪。他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認識他……很久了。”

葉秋陷入短暫的沉默。

在這裏必須要補充一下葉秋弟弟的人設:其人打小志向高遠,目标明确,平生聰明才智一半拿去當總裁,另一半則致力于扭轉其兄的人生軌道。如此雖哪裏不對但着實勵志的人生,造成此人微妙的有一種事事都在掌握中的強迫症。

現在葉總裁接收到了一條新訊息:一直宅在深山裏的哥哥(不知道什麽時間)(不知道什麽地點)認識了一個(不知道什麽程度的)朋友。

還是一個能為了哥哥跑來這種(葉秋眼中的)深山破廟的朋友。

葉總裁此刻心情有點複雜。

一方面他的理智為此感到高興,一向獨居幽寺的哥哥,有了一個關心他的朋友;另一方面感情上則難免有點失落:往清涼山勤快跑的這麽些年,混蛋哥哥居然一次都沒告訴我!

但這無疑是件好事。一直以來葉秋都擔心,本就天性淡泊的兄長在深山呆久了,會不會某天就看破塵世得悟成道出家去了。若是葉修在紅塵裏的羁絆多一些,葉秋便覺得哥哥離山外的世界更近一些。就算這是他的自我安慰也好。

從思考裏回過神,葉秋的表情變得友善起來:“原來如此。那我就明白了。”

周澤楷:“?”

雖然并不知道葉修弟弟明白了什麽,周澤楷還是敏銳查知到對方莫名轉變的友好态度,于是回了一個慣用的腼腆微笑。

解除預設的警惕心後,很少有人能在這樣的笑容下還保持成見。

“我一直擔心哥哥一個人在這裏太寂寞。”葉秋不知不覺說出了自己藏在心底的憂慮,“雖然看起來不在乎,但我知道哥哥并不是真正習慣了……如果多一個人的話,也會熱鬧一點吧。”

周澤楷靜靜聽着,并不插話。葉秋發現這寡言的青年又去凝視溪水了,像是那些空澈透明的流水能帶來什麽似的。從那沉靜的側臉看,還是很年輕的人啊。

“其實,就算哥哥不當和尚,他也沒法離開……原因跟你說也沒用就是了。你還年輕,沒必要一直浪費在這裏。能過段時間來看他就很好。”葉秋嘆了口氣,“說到底這是哥哥的人生,不必別人替他背負。……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帶哥哥離開這座山。”

說到話尾的一句,他壓低了聲音,口氣堅定地自語。因此他錯過了那一瞬間,周澤楷陡然沉下去的視線。

【這個人類在說什麽胡話呢。】

繞了半座山又漂流回來的睡蓮葉片上彈出一個氣泡,被戳破時發出呲的一聲,像是嗤笑。【那個人不能離開了。】

【離不開啦。】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時間快到了,快到了。】

【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

氣泡們吃吃笑了起來。一個氣泡從笑聲中擠出來,升到周澤楷眼前,而後像是故意一樣噗得炸開。

【你也等了很久吧?不高興嗎?表情真可怕呀——】

葉秋看見周澤楷忽然擡手在臉前方的空氣中用力一握。像是捏碎什麽東西似的。迎上他的視線,周澤楷說:“蚊子。”

……還是有點傻。葉總裁第二次在心底評價。

“……你現在住在這裏,也要多加小心。”躊躇了一下,葉秋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這位好心但有點呆的年輕人注意安全,“這座山有點古怪,可能會有一些……怪力亂神的事。”

人生信仰是科學的葉總裁艱難地如此描述。

有點呆的美青年歪了歪頭,像是沒聽懂。

“以前有個老頭子說過,這座山裏有妖怪。”提到那位不靠譜的長輩,葉秋皺了皺眉,“說來抱歉,之前我剛看到你時,還懷疑過你——不過哥哥讓我不要多想,說不是長得好看就是妖怪。”

周澤楷有點臉紅。葉修誇我長得好看,他想。

葉秋沒注意到他。大概對自己的多疑感到不好意思,葉總裁咳了一聲,想迅速地帶過這個話題。

“總之你還是小心一點。”他不放心地叮囑,“雖然哥哥不說,但他一定瞞着我什麽,所以才要求我晚上睡覺後不要出門……”

周澤楷忽然擡起眼看過來,讓他不由得停下了話語。

……怎麽回事。葉秋有點茫然地想,剛剛這裏——有這麽安靜嗎?

“……晚上?”眼前的青年直直看着他,低聲重複,“前輩說了什麽……?”

此時已入夜。葉秋到現在才發覺這一點,疑惑地掃了眼懸于頭頂的夜空,又看了看落了星子的溪流。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步從黃昏跨入深夜,也仿佛是一秒從蟲鳴、風動、湍流的山間小調跌入全然寂靜的深潭。這其中的過渡,則完全沒有記憶。

似乎很多存在正屏息,為了聽葉修的一個回答。

“……哥哥說,晚上不要開門,不要去院子裏。”葉秋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哥哥還說,可能會看到奇怪的東西。”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發覺自己回來了,回到了滿是風聲、跫音、流水聲的夜晚山間。

而在所有流動的聲響中,周澤楷無聲地站在一步外,是此方天地中唯一靜默。

【你被發現啦。】

一個氣泡戳破自己,悄聲說。

葉修發現自己只掉線了一會,弟弟與新員工的關系就不再是(葉秋單方面的)劍拔弩張了。

新員工端了茶來,安靜坐在一邊不說話。葉修緩慢移動去長桌另一邊,戳了弟弟私聊。

“怎麽,不覺得人家是妖怪了?”

茶葉還是葉秋今天帶來的出差地特産之一。葉秋自己喝了一口不太習慣,放下杯子,睨了兄長一眼:“世界上本就沒有妖怪,哥哥你科學一點吧。”

“……跟我說長得好看就是妖怪的是誰啊。”

“哥哥你有分別心了。”葉秋見縫插針,“你就承認自己沒有當和尚的慧根,早點放棄吧。”

“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當的。”葉修嘆口氣,當作沒發現話題已經被弟弟轉移了。

長桌對面,周澤楷雙手籠住茶杯,沉默地垂下眼。

到了晚間,各去洗漱睡覺。葉修在門口攔住抱着被子想擠進房間的葉秋,駁回了他一起睡的要求。

“都多大的人了還要跟哥哥一起睡,”葉修無情地說,“怕黑就開燈。”

說完他啪地關上門,把“混蛋哥哥!”諸如此類的抱怨和弟弟一起反鎖在門外。

一回頭就看見周澤楷端正地坐在鋪好的被褥上,擡着頭安靜地看向他。葉修難得感到一瞬的窘迫,然後立刻就放松下來,和平時一樣懶散地笑了笑。

“反正咱倆也不是第一次睡一起了,我就不客氣了。”

聞言周澤楷微微一愣,忽然移開視線,不再看葉修,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緊。仔細看時,耳廓都紅了點。

臉皮也太薄了,葉修不由得想,明明毛那麽厚……

一想到毛茸茸,葉修默默放棄了調笑小年輕的念頭,規規矩矩地拉過被子關燈睡覺。夏夜的山間仍有涼意,僧房的住舍又是設的地鋪,半夜時仍得裹一層薄被。葉修側着身,在黑暗中睜着眼,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布料的摩挲聲。大約是周澤楷也拉開被子躺下了。

但願這一晚就這樣平靜地過去。葉修閉上眼,臉頰蹭了蹭被面,等待慵倦的睡意從意識深處浮起。

三秒後他發現自己不适合許願。

毛茸茸——毛茸茸的、很大一塊的、帶着暖意的——毛茸茸,貼上了他的後背。

是新員工入住當晚就由住持親手确認過的,手感相當優質的毛肚皮。

葉修的身體僵住了。他此刻非常希望自己已經睡着了,最好是深度昏迷程度的睡眠。但不僅毛肚皮貼了上來,毛茸茸——柔軟的長耳也垂下來,蓋住了他半張臉。

好想昏迷。

葉修頂着巨大的毛茸茸的壓力,在黑暗中面無表情地想。但現實并不打算放過他。

“前輩。”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離得很近,近得讓葉修懷疑耳朵動一下就會碰到某張三瓣嘴。

“前輩……發現了啊。”

這個夜晚注定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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