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葉修設想過很多次被妖怪吃掉的場景。

比較簡單的,就是某天坐在寺廟裏,突然闖進來一個嗷嗷嗷叫着噴火噴雷噴閃電的大家夥,将他一口吞進肚裏。形象參考各類災難異形片。

後來打多了恐怖懸疑向的游戲,設想中的情節就要曲折一點,場景也要細化一些。像閉鎖的房間、深夜的池塘、陰森的山林乃至破舊的佛堂都是此類高危事件發生地點。因此有段時間,年紀還小的葉修每次走過這些地方,都踮着腳防備随時被拖進突發副本——肯定來不及存檔。

再後來他習慣了總是不上線的只活在老叔公話語裏的“妖怪”,對被妖怪食用的場景想象再也沒什麽期待,偶爾想起時,唯一希望的只是對方的食用姿勢普通一點,幹脆一點——最好一口吞,無痛又環保。

無論如何,每次想起這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最終墜落的場景,葉修從來不曾将它與現在的狀況聯系在一起。

也許可能發生在某個深夜,但不可能、絕不可能在床上!

裝死……不,裝睡已經來不及了。

毛絨絨的大只家夥在他的頭頂虎視眈眈,分量十足的毛肚皮壓着後背,讓他有一種快要被壓進地面的錯覺。

葉修嘗試掙動一下,收效甚微,只好建議:“你先起來。”

這姿勢不太對。

他的臉正對着大妖怪垂下的長耳朵,說話時吐息溫熱,不可避免,在本人不知情的時候完成了一次突襲。兩條長耳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葉修發現毛肚皮把他壓得更緊了。顯然建議未被采納。

葉修小時候養過動物。它們會把看中的食物壓在肚皮底下,然後守着食物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吃掉。

“……我們打個商量。”葉修說,“你能不能換個姿勢?我不會跑的。”

他等了一會,然後妖怪先生說:“不。”

……把白天那個軟呆腼腆懂禮貌的新員工還給我。葉修趴着有點憂傷,難道切換了妖怪形态後還會切換性格模式嗎?要扣工資。

“回答我。”

住持大人正在心裏把新員工第一個月的工資扣到還剩零頭,聞言在黑暗裏眨了眨眼。

“回答什麽?”他反問,語調還是一貫的懶散,“你不是已經确定了嘛——就算之前沒發現,現在也發現了。”

“什麽時候?”

“你來這的第一天。”

妖怪先生沉默了。不知怎麽——葉修沒有後腦勺看人的技能,但他卻能感覺到背後那家夥似乎被這個事實打擊了。

“僞裝不成功不是你的錯嘛。”于是他好心安慰,“要不要我給你買本《演員的自我修養》?”

語句的尾音消散在空氣中,僧房裏一片寂靜。活躍氣氛失敗。

葉住持再次試圖從毛絨壓頂下逃生。

“你……”這時候妖怪先生說話了,“為什麽不跑?”

葉修愣了愣,趴回去不動了。

“嗯……”他放棄掙紮,在毛茸茸底下癱平了,慢慢地說,“這是個好問題。”

葉修當然嘗試過逃跑。在他剛被帶來清涼山的時候。他多少次躲開叔公鑽進山林裏想找小道出山,就多少次撞得一身亂七八糟的細碎傷口又發現自己回到原地。

十年前的葉修大約也會跑,或者至少嘗試跑到山腳。

但現在的葉修,已經懶得多費力氣掙紮。

最初他太小,還不能夠懂絕望。等到了他能夠懂恨意,老叔公的死又來得太快,叫他生不出力氣遷怒。

然而他本就不是容易産生負面情緒的人。有了足夠轉移全部注意力的興趣後,居然也做起自得其樂的囚徒。

他知曉這無罪徒刑有期限。

終有一日執行人會來到這山中。

“我跑掉的話,你不會追?”

大妖怪猶豫了一下。“會。”

黑暗裏葉修似乎輕輕笑了一下。

“那就是了。我跑到哪裏去呢?”

他已經完全恢複了從容,甚而悠閑地摸了摸毛茸茸的肚皮,比劃了一下手臂:“我看起來像是能打的那種和尚嗎?”

毛茸茸的桎梏松了些。妖怪先生似乎有些不安,長耳朵晃了一下。

“我不打你。”他說。

“謝謝啊。”葉修禮貌地回答。

妖怪先生沉默了。

“何況,”葉修輕聲說,“我已經等了你很多,很多年了。”

“……我知道。”他背後的聲音輕緩地說,有點羞愧,“我……來遲了。”

葉修不禁微笑。他覺得這樣的對話聽起來夠有趣的,讓人忍不住又想逗弄一下。

“嗯,”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說,“我一直等着你來吃我呢。”

果然,毛肚皮緊張地收縮了一下,忠實地表現了主人一瞬的慌亂。葉修趴着等了幾秒,然後背部的負重消失了。一雙年輕男子的,修長有力的手臂輕輕壓在他臉側的枕頭上。屬于人類體型的身影籠住了他。

葉修翻轉過身體,迎上那年輕人的眼眸。

也許妖族從來得天獨厚。那雙眼瞳已全然不屬于白晝的人類範疇,瞳孔處延展開的紋路詭秘而妖異,又将月色釀入其中。葉修早已知曉眼前這俊美年輕人的真實身份,卻沒有哪一刻能如此時令他清楚感受這一事實。

周澤楷,的的确确不是人類。

盡管他眉目微斂,神情并無抓獲獵物的喜悅,不知為何反而有些郁郁,看起來仿佛依舊純良無辜一如白日。但眼角一撇在月下微微閃光的紅痕,和相較白日平添妖異而更為冶麗的容貌,又顯露出毫無疑問的妖性。

葉修無聲地凝視了一段時間,伸出手指輕觸他眼角紅痕。

“這就是妖嗎?”他輕聲問,咫尺語息,“妖怪都像你這麽好看嗎?”

人類的指尖一觸即離,妖卻握住人類的手,将輕輕顫動的眼睫埋入人類的手心。

他像是不可思議的造物,葉修想。應當屬于夢境和山林,而非人間。他無疑具備力量,此時卻安靜俯首,神情靜默,幾乎叫人錯覺是展露脆弱。

叫人分不清這一場狩獵裏,誰才是誰的獵物。

葉修心情奇異的平和。意料之中他無法對這年輕的妖怪産生怨恨,甚而也無法有負面的情緒。

因為在這之前的相處中周澤楷給予他從未擁有過的陪伴時光,因為那段時光裏他得到的快樂遠超期望,因為周澤楷真的很好……

因為他從心底喜愛這個相識不久的朋友,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怪。

在深山寺院中獨自居住了十數載光陰後,葉修将這一相遇看作珍貴的禮物。

“如果是你來吃掉我,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葉修微笑了起來,注視那年輕人移開手掌,擡眼看向自己,“希望過程不會太漫長。”

周澤楷沉默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你會怎麽吃掉我?”人類平靜地詢問。他的手指停在妖怪的唇側,白日裏的紅唇此刻鍍上月光。“這兒藏着鋒利的牙齒嗎?”或者——“你的雙手會将我撕裂嗎?”

而後那指尖上移,輕輕落在眼角。那雙非人的瞳孔正凝視他。

“妖怪的注視能夠傷人嗎?”

妖怪的注視或許不會傷人,但周澤楷的目光一定溺斃過一座城。葉修嘆了口氣。

“如果你打算今晚在這裏就吃掉我,那就動靜小一些,好嗎?也不要留下痕跡——如果明早葉秋問起來,告訴他我閉關修行去了。或者随便什麽借口……他不信也沒關系。”

“不要吃葉秋,他不好吃。”

安靜的空間裏只有葉修在交代“遺言”的聲音。這讓唯一說話的人感覺自己似乎有點啰嗦。葉修想了想也沒什麽其他需要交待的——他的遺産大約只有這座山,但他從未将它看作私有。

那就這樣吧。

“你可以開始用餐時間了。”

月色侵窗入戶。地板作為餐桌有些太簡陋,但也沒辦法提供更好的了。

他閉上眼。

他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終于忍不住睜開眼。

“……你這樣的表情,”葉修看了他一會,有些不确定地問,“是在難過嗎?”

周澤楷依舊是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垂眸回視,抿了抿嘴角。葉修幾乎以為他在落淚——片刻後才發覺那是他眼睫下掩藏的粼粼月光。

葉修所見過的周澤楷一直是笑容腼腆的、安靜溫柔的年輕人。他沉默的時候仿與周遭世界同化,然而過于出色的姿容令人永遠無法忽視。有時候他安靜地坐在那裏,看起來在發呆,但當葉修注視他的時間稍稍多一點,周澤楷就會敏銳地察覺到并回望過來,發覺是誰後會露出微笑。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周澤楷。全部的笑影從那張俊美的面容上消失了,憂郁的陰影取代而上。當他微微擡起眼,直直凝視過來,葉修的心髒因那眼神中的情緒而微微一窒。

葉修不能夠理解。他不明白周澤楷在白晝時因何而對他微笑,也不能明白此時周澤楷因何而露出猶如受傷的神色——此時此刻,并沒有任何人或妖受傷。

但他眉間蹙起,神色痛苦得猶如正在流血的野獸。

“你是在為我難過嗎?”

葉修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問。

周澤楷沉默片刻:“不是。”

葉修同樣不明白這個回答。

周澤楷不願解釋。他垂下頭,将自己埋入葉修的脖頸。

我是為自己。

這個答案他無法說出口。

葉修望着天花板。這個姿勢,是否将要被咬斷喉嚨?他有些漫然地想着,忽然緊繃了身體。

腳步聲從房間外的走廊上傳來,最終停在門口。

“哥哥,你睡了嗎?”葉秋敲了敲房門。

葉修看了将頭埋在自己頸間一動不動的妖怪,清了清喉嚨:“什麽事?”

“我有點渴了,”葉秋在門外說,“有沒有水?”

“大晚上少喝點水,廁所在寺院後面呢,不要到時候害怕找人陪啊。”葉修用一貫的語氣說。

葉秋絲毫未察覺端倪:“誰要人陪了?你只要告訴我水在哪。”

“廚房裏有。”

腳步聲向走廊另一頭移動,漸漸遠去了。

葉修悄悄松了口氣。他察覺脖頸間的腦袋動了動,不由得身體又僵硬了起來。

但妖怪并沒有咬下去。周澤楷擡起頭,靜靜凝視了他一會。最終他做出了某個決定。

容貌過于俊美的年輕人低下頭去,葉修下意識閉上眼。他感覺到一雙微涼的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觸。那不會比一片月光落在眉間有更多分量。

“我不會傷害你。”妖怪輕聲說。

然後桎梏在身前的重量消失了。空氣像被鎖在每一寸空間內一樣寂靜。過了好一會,才遠遠的有蛩鳴重新響起。

葉修睜開眼。房間裏只剩下他一人。像是原本便只有他一人。

門開着,月光從窗口流淌如舊。

而他沒有聽見離去的腳步聲。

第二天,周澤楷從口十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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