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鐘聲壓着黃昏的界線掠上高空。

在晚霞的門扉閉合前,它盤旋在山脈之上,回響不絕。

在那個萬山趕赴的日暮,鐘聲最終仍然響起了。

周澤楷推門而入時葉修還在睡,被子卷得亂七八糟,蓋住了臉,腰背卻露在外面。幸好他一向打地鋪,不然被子一定大半落在床下。

清晨的這個時刻,不算早,但也還不遲。周澤楷猶豫了下,沒喊他。他把葉修蒙在臉上的被子掀開,又試圖從他懷裏抽出被子重新給他蓋好,拉了兩下沒拉動。還在睡夢中的家夥翻了個身,抱緊被子不松手。

周澤楷當然不會跟他搶。低頭看了一會,他收回手,在葉修枕邊坐好,目光放空。房間裏很安靜,早晨的光線柔和,窗外鳥叫了一陣,又停了。

他一時無事可做,暫時也不想喊葉修起床。只是坐在這裏發呆,居然也不覺得無聊。

大約因為這是葉修的房間。而葉修正安睡在他手邊,近在咫尺。

僅僅這一事實,就足以安撫妖怪近日時常察覺的焦躁。

這份躁意的來源,周澤楷并非毫無知曉。如何消除它,也并非全無辦法。

妖怪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人類的脖頸處。人類毫無察覺地沉睡着,均勻的呼吸像夜間起伏的潮汐,經由肌膚接觸的傳遞,緩慢地一波一波流過他的指尖。

也許在這個時間來見葉修是個錯誤的行為,周澤楷想。清晨容易食欲旺盛,而葉修又太沒有防備。

只是注視着那張面容,饑餓感就從身軀深處敲打心髒。

那是來自于靈魂的欲求,因而無法用任何他物滿足。

在某一段長遠的時光裏,他習慣了這種無法得到滿足的饑餓感,因此不會再為此痛苦。到如今這欲求更加熱烈而難以遏止,不如說正是靠近了目标而變得鮮活起來的某種明證。它證明了他所渴求的正存在于他身邊。

對妖怪而言,這已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滿足。

于是他僅僅沉默注視,目光柔和。這一刻的寂靜稍稍停伫,直到一只手覆蓋了妖怪的指尖。

“別一大早坐在一邊盯着看啊,我都不好意思賴床了。”葉修拉開他的手,打了個呵欠,“早上好啊。”

周澤楷眨了眨眼,露出了微笑。他最近面部神經控制得越發熟練,眼角眉梢都忠實反映着此刻的心情。

“早上好。”

他身後有朝霞迤逦晨光缱绻。葉修拿手背遮了遮眼睛。

“……我做了一個夢。”

葉修确實有賴床的理由,他昨晚沒睡好。

夢裏樹海綿延山岳森森,黃昏寂靜而永恒。他走過榕樹巨大糾虬的樹幹,在幽深湖畔投下倒影。

清涼山在湖光中靜谧如夢。一切與現實中沒有分毫差別。

只是在這裏,葉修是獨自一人。

他不曾發出那張玩笑居多的招聘公告,也沒有帶着高學歷前來應聘的俊美妖怪。他沒有遇到深夜豎起的長耳朵,也沒有見過曬月亮的巨大兔子。青苔蜿蜒破廟臺階,藤蔓纏繞古寺禪鐘,森林小徑無人徘徊,他是閉鎖國度孤獨加冕的王。

沒有遇見過那樣一個靈魂,溫柔而沉默地陪伴。

他凝視着自己的倒影,伸出手。波光粼粼的湖面穿過他的手臂,游魚和水藻搖曳過他的耳畔,夢境越過他翩然遠去。

當他醒來,他發現他并非獨自一人。

“夢見了什麽?”妖怪問。

“……算不上多麽可怕的夢。”人類回答,“但是有點寂寞。”

周澤楷正在削蘿蔔——從後院地裏拔出來的那些——聞言擡起腦袋。

“我陪你睡。”

葉修手一抖,不小心把正在剝的豆子彈飛了。

“這就不用了吧……”

“或許是魇魔侵擾。”妖怪認真地看着他,“我可以為你驅夢。”

葉修愣了一下,然後彎了彎眼角。

“做夢也沒什麽不好。”他又捏了一個豆子在手裏剝起殼,“你來到這裏,對我來說就算是一個夢了。”

他剝了好幾個豆子還沒聽見回答,擡起頭卻發現周澤楷按着蘿蔔直直地盯着他。

“……是好夢嗎?”妖怪輕聲問。

葉修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起來。

“目前為止還算不錯。”

妖怪轉回腦袋繼續削蘿蔔,看起來心滿意足。

然後他再次試圖争取一下。

“陪睡……”

“這個還是不用了。”人類堅定地回絕。

午飯是地裏的蘿蔔。素炒,涼拌,炖肉——最後一個歸葉修。

他有這麽喜歡吃蘿蔔嗎。面對着一桌蘿蔔宴,也算是打下手幫了點忙的住持大人想。

葉修有理由懷疑周澤楷是不是背着他給後院那塊地施了一點魔法。不管怎麽說,半人高的蘿蔔都超出了常識,何況它們種下去還不到半個月。

應該說這真的是蘿蔔嗎……

他想象了一下大兔子趴在後院曬月亮時偷偷摸摸從耳朵(?)裏掏出一根魔杖給蘿蔔地施法的情景,覺得飯桌對面的俊美青年陡然童話風了起來。不過也許周澤楷用不到魔杖,畢竟他可是東方的妖怪,本土品種。

周澤楷可想不到神游天外的住持大人腦子裏在想什麽,他望着碗裏一堆蘿蔔有點苦惱。

吃不下……

以往還能輕松解決的東西,在真正美味的“食物”出現在身邊後,已經變得難以下咽。在勾動靈魂食欲的香氣襯托下,它們味同嚼蠟,并且對果腹的作用杯水車薪。

他不動聲色地掩住嘴,略去咀嚼的過程,将寡淡的塊狀物強行咽下去。

葉修停下筷子。他敏銳察覺到面前低着頭的青年哪裏不太對。

“怎麽了?”

翻湧起的饑餓感即将溢出喉嚨,撲襲向桌對面的人。周澤楷用力壓下它們,然後放下手,微笑着搖搖頭。

前一天還做夢,今天晚上就失眠。

葉修輕車熟路打通了兩個游戲,翻來覆去好一會,爬起來推開門。月色飽滿将滴,對面的房間黑着。

他在夜風裏站了一會,繞過庭院去了後院。

蘿蔔地旁邊照常曬着一大塊兔毯。從森林回來後,在住持默許下,妖怪先生在寺廟中的活動近乎百無禁忌,曬月亮就更不必躲着了。橫着曬豎着曬,院子裏還是蘿蔔邊,趴地仰躺側身怎麽樣都行,哪怕他想在住持的屋頂曬——只要別壓塌房子。

今天的大兔子似乎有點沒精神。

妖怪先生默許了人類在失眠的時候——例如今晚——偶爾溜達來圍觀他的月光浴,因此葉修也算有點掌握了不同的曬月亮方式和大兔子情緒的關系。

如果是四足朝天,兩耳分開,毛球尾巴蜷在身下,像某種閃爍銀光的液狀物軟綿綿地灘開,說明他此刻心情很放松也很愉快,适合用在獨自一兔的私人時間裏享受月光。這可能是比較私密的曬兔方式,畢竟葉修只碰見過一次;在他被發現後大兔子立刻慌慌張張地彈了起來,迅速地縮成一坨毛團藏起自己過度暴露的肚皮,連長耳都顫動着貼上毛茸茸的身軀。簡直像游戲裏被撞見入浴場景的純潔少女,就是不知為何總泡在荒郊野外的溫泉裏,還總是在冒險者面前出現的那種——事後游戲宅住持默默在心裏吐槽。

如果是伸直兩只前腿,後肢蜷在身下,偶爾悠閑地嗅一嗅身側草木的氣息,兩只耳朵慢悠悠地一升一降,像是為了關照好正反面以均衡它們接收的月光數量,連尾巴球都漫不經心地随着耳朵的動作一彈一彈,則說明兔子先生處于一個舒适的環境中,心情指數正常。實際上大部分時間葉修碰見的都是這一種,既能藏好肚皮(可能還有某些私密部位),又可以從容地享受月光,形象上也風度翩翩(可能)。當這座寺院裏還有一位時不時就夜游一下的人類,這顯然成了妖怪先生的最優選擇。

而現在,大兔子只是黯然地趴在那裏,腦袋擱在前肢上,耳朵也不動,尾巴也耷拉。蘿蔔也不高興嗅,連落在它身上的月光都仿佛偷工減料了。

這景象有點不同尋常。正如人類會悲傷痛苦,妖怪肯定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從一只兔子身上看出黯然是不是太感性了這點先不讨論。葉修猶豫了一下是否應該悄然離去,但片刻後他走近巨大的兔子,在它身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周澤楷沒有動,但葉修知道他已經察覺自己的到來。有一陣他們都不動也沒出聲,好像兔子從來不會說話,葉修則純粹是來賞月。過了一會,住持大人擡起手摸了摸兔子背上的絨毛,又拍了拍它的耳朵。

毛茸茸的背軟化般伏了下去;長耳朵像要躲開一樣顫了顫,卻又靠近回來,乖順地呆在他手心底下。

一個短暫的微笑掠過葉修的唇角。他注視着明亮的月輪,內心感到寧靜平和。

周澤楷仍然有很多秘密。葉修同樣有一些尚未決定告訴妖怪的事情。有些可能他們永遠也不會說出口。

月光下他們有各自的孤獨。

但同時他們确實地互相陪伴着。在這座寂靜山脈中,唯二同等的生靈。

那個萬山來遲的日暮,鐘聲最終仍然響起了。

只有葉修知道,那一天的敲鐘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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