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在這裏停下吧。”

在河流的一側,葉修拍了拍黑熊脖頸上的絨毛。熊妖搖了搖巨大的腦袋,慢慢伏低身軀,讓人類平穩地從它的背上離開。

雙足重新踏上草地後,葉修一手舉着傘,一只手摸了摸巨熊的耳朵。

“謝謝啦。”

這是他從未抵達過的森林深處。雨水被遮天蔽地的茂密枝葉阻擋了降落的道路,只能順着每一片樹葉的脈絡、每一條藤蔓的曲線流下,最終被等候已久的每一片花瓣承接。雨水像是生于樹蔭喬木,而非天空。

這個世界在天然的循環中生生不息,從未有任何外物能夠插手。它們的枯榮與生滅有自定的規則與時序,自久遠的過往,而向漫長的未來。

葉修撐着傘,站在河流之前,舉目望向河流另一側的森林。無限靜谧的森林深處,仍有聲音在呼喚他。牽系像是流動的金色光帶,指引他至此仍要前行。

如果他越過河流,那他将成為百年來第一個涉足此地的人類。

森林擁抱着落雨,靜寂無聲。

葉修忽然覺得煙瘾有點犯了。但是他到山林中去的時候,從不會帶煙,更不會帶打火機。只好寂寞地摸了摸口袋。

還真摸出了點東西。

兩粒潤喉糖,檸檬味。

大約是周澤楷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放進去的。明明面試的時候說不介意他抽煙,入職以後卻悍然幹涉上司的自由尼古丁時間,在住持大人毫無察覺時就對寺院中的煙草資源實現了全面管制。

住持大人深沉地想不能放任煙草權淪喪,有空得争取一下主權。然後還是剝開糖紙吃了顆糖。

河流不算深,能看見河底的卵石,只不過因為下雨,水面漲了稍許,堪堪沒過小腿的程度。從上游沖來的細碎花瓣打着旋被雨水推遠,睡蓮葉片輕輕浮動。

葉修脫下鞋子,放在河邊的石上,光着腳踏入河流中。畢竟尚在夏日,纏繞足踝的水流并不寒冷,只帶着一點柔和的涼意。睡蓮葉子聚攏來,擠擠挨挨擦過小腿。

“不許鬧啊。”

葉修低聲警告。睡蓮又飄了開去,任由他涉水前行。

走到河流的中央時,葉修舉着傘回頭看了一眼。巨熊依舊停留在河岸對面,目送着他的身影。

它始終沒有再向前。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他像是執着一條長長的無形的繩子,也能夠感覺到繩索另一端在另一個人的手中。像是夜行途中點起螢火的光路,而他只需沿着光芒的軌跡一直走下去,就一定會找到終點的那個人。

反之,也是同樣。

……已經察覺到我在向他靠近了吧。會有什麽反應呢?

抵達終點的最後一小段路程中,葉修不由得這樣想。

然而那個終點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既沒有前來迎接他,也沒有離去避開他。

明明已經察覺了,也不像是不願被找到的樣子。卻只是在那裏等待着。

簡直是在無聲地告訴他:就在此刻轉身離去,也是可以的。直到見到我以前,你都有選擇的機會。

葉修在最後一小叢竹林前停下腳步。

他在那裏站了一會,沒有繼續向前。即使如此,終點的那個妖怪仍舊一動不動。

……真是狡猾啊。

葉修想着,卻不由得微笑起來。他伸出手,撥開了竹葉——

一個大妖怪的手速可以在短短時間裏做很多事情。

比如在上一秒射出一枚火彈警告多嘴的小妖。

下一秒就拍開遮擋在頭頂的大片荷葉,讓雨水落在身上。

再下一個瞬間則調整好姿勢,用一個憂傷的側影對準竹林那邊的視角,垂下(剛剛開了一炮的)耳朵遙望遠方,營造出一種落寞凄涼的氛圍。

雖然以上行為都是用耳朵完成,但耳速如此,何況爪速。

于是等葉修見到尋找的目标時,他眼中已然是一團寂寞地淋着雨的、全身被打濕的絨毛都在訴說“我很受傷,需要補償”的,令人心生憐愛的躲起來舔傷口(哪裏?)的毛茸茸。

有幸旁觀全過程的貍貓目瞪口呆:“……好心機。”

這種心機要對上自帶濾鏡的人才有效。

葉修難得在竹林邊躊躇了一下,然後放輕腳步走過去。他赤裸的足底踏過密實的落葉,并沒有發出多少聲響。直到在石邊站定,舉起傘遮在大兔子的頭頂。

大兔子沒有轉過頭來,只有耳朵輕輕動了一下。

“曠工要扣工資。”按照原則,住持大人首先批評了一下。

妖怪沒理他。

“偶爾曠工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也別跑太遠嘛……”住持大人開始抛棄原則,“跑到這種地方,萬一我找不到你怎麽辦。”

妖怪繼續看遠方。

“為了找你我可是鞋都跑掉了……”

大兔子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又看一眼。這一眼之後兔子不見了,石頭上跳下一個面容俊美的青年。

葉修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腳腕已經被捉住了。周澤楷半跪在他面前,低頭查看他光裸的足底。

“別動。”

……這個姿勢是不是有點。葉修沉默地把傘移回來,擋住兩個人。

足底足背都沾染了一點草葉的綠汁,側面有幾道劃傷,但很淺。大約是擦到了一些葉片邊緣鋒利的野草。

葉修一只手打傘,一只手為了保持平衡撐在石頭上。他這時候才察覺腳底有點刺痛,說:“沒什麽問題,還能走。”

周澤楷皺着眉,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葉修不說話了。周澤楷不知道從哪找出一塊柔軟圓潤的葉片,仔仔細細地清理細小的傷口。葉修低着頭看了他一會,摸了摸口袋。

“吃糖嗎?”

住持大人剝了剩下那顆潤喉糖的糖紙,親自喂員工吃糖。員工與他僵持三秒,低頭叼走糖塊,手底下一用力。缺乏運動的住持大人嗷了一聲,癱軟在石頭上。

清理完了傷口,面容俊美的青年将人類的腳掌握在手中,擡起頭面無表情地說:“我等了很久。”

葉修沉默。講道理,這還沒到一天……

“你亂跑。”

一開始是有點,後來不是找着道了嗎。葉修清了清喉嚨,說:“我來接你回去。”

他本來還要說一些“我知道你現階段似乎不想吃我其實想吃我也沒關系”“我也不想再招新員工了就咱倆湊合住着吧”“再曠工真的要被住持記在小本本上的”……之類,被妖怪先生注視着,卻只說了這一句便停了。

周澤楷盯了他一會,又說了一句:“你身上還有其他妖怪的氣息。”

他難得說了這麽長一句,顯然不太高興。葉修想了想,解釋說:“來的時候搭了個便車……”

黑熊牌的。

他一邊說話,一邊收回了腳站穩。周澤楷站起身,看起來還是不太高興。

于是葉修又想了想,問:“要不我也騎騎你?”

“…………”

“…………”

兩個人同時一愣,互相理解歧義,彼此陷入無言。迷之沉默中,一直癱在一邊裝成一只死貍貓的小妖怪擡起爪子捂住眼睛:“沒眼看。”

一人一妖:“……”

周澤楷飛起一腳把它踹遠了。

葉修:“不是那個意思……算了。”

周澤楷已經比平時更不想說話了。他背過身,悶聲說了句:“上來。”然後毛茸茸的大只兔子又出現了。

葉修覺得這兔子耳朵尖比以往看見的要紅很多。他爬上大兔子的背,沒忍住手,捋了把兔子的長耳朵。那條黑耳朵抖了抖,還是溫順地伏在他的手心上。

葉修低下頭,整個人都埋在了大兔子毛茸茸的背上。山路崎岖,大妖怪卻跑得很平穩,輕松越過所有攔道的河流與樹幹。

其實第一次在月下看見時就想這麽幹了。葉修覺得自己仿佛被一團柔軟的雲朵包裹着,連光裸的足背都埋在柔軟細密的絨毛中。

話說他的絨毛是什麽時候幹的……

森林向他們敞開道路,樹木分開交叉的枝葉,溪流收攏漂浮的蓮葉,注視他們一路經行。

“你不在的時候,寺院裏有點冷清。”

路過的流風應該捕捉到了人類的這句話,妖怪前行的道路就歪斜了一下。人類說完這句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埋在妖怪的軟毛裏。

過了會,又悶聲說:“你能回來,太好啦。”

妖怪先生穿過一叢灌木,又路過一片藤蘿,腦袋上頂了片落花,才回答了一聲。

“嗯。”

葉修無聲地笑了笑。他放松身體,在這段不短不長的路程中,暫且閉上了眼睛。

森林深處。

貍貓團成個球,骨碌碌地撞到一根倒坍的石柱才停下來,攤開四肢躺在地上喘氣。

“稀奇稀奇,沒想到人類……也能成為山神啊。”

它坐起身,胡亂用前爪抹了把臉。

“我還以為看錯了呢,但是那個人類身上的氣息……”

貍貓咕哝了幾句,踢開幾顆小石子,跳上斷裂的石柱,一搖一晃地向深處走去。

“山神回來了,這可真是個可怕的消息。”

像是随着來客的歸去一般,雨水漸漸在這片森林中止住了。夕色在雲層間隙躍躍欲試,霞光染上了天空邊緣。

“那麽讓人類成為山神的妖怪,是不是要更加可怕呢?”

貍貓停下腳步。一塊巨大的牌匾橫在斷石殘垣之間,阻攔了它的道路。

不知落了多少年灰,牌匾上的銘文已然難以辨認。唯有它邊角上精細雕刻的花紋,還能記錄當年工匠的巧思與用心。

昔年它懸于雕梁之間時,想必曾極為煊赫吧。

貍貓不識字,對人類的技藝也毫無欣賞。它轉了轉腦袋,看了天邊一眼,自言自語。

“說起來,今天是不是沒聽見鐘聲啊……?”

晚霞來勢洶洶,終于掙開雲層阻障,噴薄而出。夕色點燃西隅的天空,如火如荼。

它們翻湧着,侵染着,同清涼山上無數生靈一起,等待今日第一聲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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