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先生在庭院裏掃落葉,葉先生坐在臺階上,誇他好看。
周先生覺得他不誠。因為他剛剛才把沉迷游戲的某人從房間裏拖出來放風,現在葉先生兩手放在膝蓋上望向他,一臉乖巧,還誇他,小模樣十分無辜可愛令人心動,顯然是別有所圖。建立戀愛關系之後,周先生已經中招多次,被迫交出一根半煙一個打火機還有晚睡的十分鐘三十分鐘一小時三十分鐘。這一次他決心不再讓葉修得逞,于是冷酷地轉過頭,唰唰唰把落葉掃出動态效果。
“真的。”葉先生在他幾步外一手托着臉,笑眯眯說,“背影也好看,側臉也好看。”
唰唰唰。
“做人時好看,不做人也好看。”葉先生繼續感嘆,“就是最近怎麽看不見你變兔子了,小周啊……”
葉修話沒說完,打了個小噴嚏。
冷酷時長一分半鐘的周先生丢下掃帚,走過來把人抱起,換了個不是風口的地方放好,再扯個小被子裹起來。然後轉身回去繼續掃地。
葉先生頂着兔子圖案的小被子,被這一套連擊弄得一臉茫然。他呆呆地兩手捉住被子角,看了一會庭中青年邁着長腿走來走去,片刻才回過神。不記得自己原本想做什麽,也不記得自己說到哪裏,言語緩慢流淌而過,是夕陽落在河面上晖斑浮斓,随便截一句就能說下去。
“我最近覺得……能看見妖怪,真好啊。”
葉先生的聲音懶懶散散浮在空氣裏,和夕陽同一種色調。
周先生沒應聲,蹲下身把單單一片銀杏葉從落葉堆裏挑出去。
葉修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倒退十年說不出,倒退一年也不會想,就是一周前——想都沒想過。
如今只是坐在夕照裏,看一個妖怪在院子裏掃地,就這麽輕而易舉脫口而出。
曾經遠避的世界,因為其中的某個存在,而決心與之締結緣分。沒有多麽驚心動魄,只是某個時刻,他握住了他的手。
葉修溜回房間,也沒繼續打游戲,只是支着頭發了會呆。他聽見院子裏掃帚将落葉聚攏的聲音,火苗舔舐枯葉的細碎聲音,不多久又傳來紅薯烤熱的香氣。
深山破廟,煙火氣息。
他懶洋洋閉着眼,等另一個聲音将他喚出去。
祭典前一夜下了雨。雷聲轟隆隆響在窗邊,咫尺之側。撕裂天幕的白光一次次劈在後院鐘樓上。
周澤楷始終握着葉修的手,将他攬在懷中,似乎是擔心他害怕。其實葉修一點都不怕——他獨自幽居山中多年,就算小時候怕過打雷閃電,也八百年前就治好了。這副景象在他看來就是正常的雷雨天氣,但既然男朋友主動展現胸肌和胸襟,他就很配合地被抱在懷裏,舒心踏實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推門一看,山色一洗如新,草木如初生般碧意鮮妍,流雲撣去浮灰,連歪在草叢裏那只鸱吻尾巴裏的細泥都被沖刷得幹幹淨淨。
像是為了迎接祭典,而隆重地沐浴潔淨起來。
葉修去後院溜達了一圈,對着鐘樓上好大一個豁口發了一會呆。然後走回廚房裏告訴周澤楷:“昨晚打雷把鐘劈壞了。”
周澤楷正在切一根水嫩青蔥的小白菜,聞言停下刀擡眼看他。葉修說得平淡又随意,跟說“昨晚打雷把蘿蔔劈壞了”一個語氣,讓人摸不準他到底覺得這事嚴重還是不嚴重。周澤楷想了想,先把刀放遠了一點。
葉修瞥了眼小白菜,有點嫌棄:“不能生吃。”
周澤楷就拿了個小番茄給他咬着,把袖子放了下來:“去看看。”
他去後院查看情況,住持大人慢悠悠跟在後面,腮幫子鼓起來一塊。周澤楷走到鐘樓前站住,神色微微凝重。
鐘樓本就殘破,現下尤其破得可憐,基本失去能稱為樓的形态。慘淡遺跡中那口古鐘倒是穩穩當當立在碎石塊之間,只是頭上被劈了一條巨大的裂口,都能看見內壁刻文了。
看起來是再也敲不響了。
葉修走過去,有點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古鐘的內壁。手指底下是此起彼伏的細小凸起。
“我還不知道裏面也刻了字。”
古鐘沉重,平日沒人會把它掀翻了觀察內部。它鏽跡斑斑的表面毫無銘文,樸拙而沉默,沒想到內裏一肚子文章。
葉修還想湊近了看清楚點,腳下差點被碎石絆倒。周澤楷把他拉住了,看了一眼古鐘,說:“拓印出來再看。”
葉修也覺得這樣好,說:“明天喊個工匠來,趁着還沒封山,拓出來看看寫了什麽。”他按着游戲裏的套路設想了一下,“說不定是什麽解開寶藏的謎語,拿到這個任務物品就能開新副本了。”
雖是玩笑,言語之間,頗為期待。
周澤楷握了握他的手,輕聲說:“也許,只是一個故事。”
今日仍按尋常過。午飯後兩人散了會步,默契地避開了後院,只在森林邊緣走了走。
兩個人都沒問古鐘壞了,今天傍晚敲鐘時間怎麽辦。以後會怎麽樣,清涼山又會怎麽樣。
大約真的是氣數已盡。葉修獨自悄悄轉回來,站在倒塌的鐘樓前,垂目不語。他在寺裏最大的職責就是敲鐘,可以說是這口鐘将葉修鎖在這座山中。他小時候拿石塊砸這口鐘,砸不動,孩子氣力畢竟小;後來葉秋百般看破鐘不順眼,甚至不知從哪個渠道找來熱武器轟它,依舊毫發無損。那時候,鐘雖破舊,卻自有一股巍然不動的氣勢,高卧鐘樓之上,任由葉秋折騰也無奈它何。
如今卻如此輕易,便毀于雷火。
鐘既已毀,那麽葉修也無需再敲鐘了。
意識到這件事後,即使是葉修,也不禁感到一陣昏眩。巨大的興奮混合巨大的不安同時膨脹,在有限空間內擠壓爆炸。
那麽。
他站在原地不動,眼前風景斑斓扭曲,耳邊飓風空洞長鳴。
那麽,無需敲鐘的葉修,是否也無需困鎖山中。
葉修微微屏住呼吸。他手足僵住了,心髒卻躍動發熱,愈來愈急,炙烤胸腔。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有可能……如果。
藏在心底的願望。不敢奢想的願望。
——那麽,他是不是可以帶着周澤楷一起,離開這座山?
萬千精怪凄厲長嘯。
葉修猛然驚醒。眼前的古鐘傷痕如舊,白晝卻已然被黃昏的行軍侵占。他似乎恍然醒覺,又似乎陷入更深夢魇。
天空……裂開了。
天空如鏡面般蜿蜒出無數裂痕,照影森森山岳皆淩空倒懸。裂痕最密集處已然破開一個巨大洞口,晚霞猶如流動的瑰麗烈焰,從洞口傾倒而下。
這已經不是人間的景象。
葉修茫然地與那吞吐雲霞的巨洞對望了片刻,轉頭就向前院跑去。沿途上簇簇流霞墜落在他的腳邊,甫一落地便熊熊燃起,漫山遍野草木哀吟。葉修跑過溪邊,火焰附着枯枝在水面燃燒,溪水浸着霞光滟滟,幾條小魚困在其中沖不出去。
葉修跑出去幾步又退回來,用外套兜住小魚放生到尚未被霞火波及的水域。小魚入水後擺了擺尾,向他點點頭。
“快跑吧。”
葉修沖進院子裏,發現屋檐上都落了火,還在向下延伸擴張。他無心搶救寺院財産,一間間房找過去,沒找到周澤楷的人影。房門已經塌了一半,他在梁木砸下來之前,險險逃出房間。
往常這個時間,周澤楷都會待在院子裏。
他去哪裏了?
鸱吻嘴巴上燒焦了一塊,無法回答他。葉修幫它拍走尾巴上的殘焰,讓它離開了。
葉修卻沒走。
他站在院子裏沒被流霞侵占的地方,望着天空。晚霞像是無止無盡一般,不斷地從裂口湧流而下,撲向人世。
是只有山中受災,還是山外也是如此?
葉修轉頭去放置座機的房間打電話。門鎖已經被燒壞了,他從窗口爬進去,第一次撥錯了號碼,第二次無人接聽。葉修把落進房間裏的霞火踢出去,第三次終于撥通了。
【哥哥?】葉秋那邊的背景音是熱鬧的街道上,普通的平靜的人世喧鬧,【怎麽突然打給我,不會是知道我今天要過去吧?】
葉修松了一口氣。“不要來。”
【我都快到了。難道你真藏了男朋友?】葉秋不高興地說,【就算有也得讓我看一眼吧,我還沒決定反不反對呢。】
“聽我說,葉秋。”葉修的語氣很少這樣嚴肅,“不要過來,現在就回去。聽話。”
【怎麽了?】葉秋的聲音遲疑起來,【哥哥,發生了什麽?】
一簇火焰窺伺着,差點卷上葉修的手指。葉修匆忙躲開,一把關上窗。
“沒什麽。”他換了個輕松的語氣,“還不讓我跟男朋友有點私人空間了?你來也是被喂一嘴狗糧,乖乖回去休息,等我明天聯系。”
【……哦。】葉秋悶悶地回答,【是你那個員工吧?你真這麽喜歡他?】
“嗯。”葉修望着逼近窗口的漫天霞火,“我愛他。”
電話突然斷了,大概是哪裏的線路被燒壞了。不知道葉秋有沒有吃到最後那口狗糧。葉修此刻心情奇異的平靜。
他于此時脫口而出那句話,心中便陡然生出安寧,力量,和勇氣。
可惜最該聽到的那個人不在場。
葉修放下電話,決定去找到那個該聽見的人,然後再說一遍。他伸手去開窗,另一只手先一步把窗戶開了。
周澤楷站在窗前,身上倒沒什麽火焰痕跡,神色也平穩。他靜靜地看了眼葉修,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從房間裏拉出去。
“走。”
葉修踉踉跄跄跟着他穿過倒塌的庭院,走下碎裂的石階,走入森林中去。他們走得匆忙,葉修望着周澤楷的背影,又将那句話咽回去了。
他想,先等一等。等我們都逃出去。
路越來越難走。葉修只顧跟上去,沒有仔細看道路。他信任周澤楷,毫不遲疑跟着他走。周澤楷一路沒說話,路不好走時就仔細地剔除危險再讓葉修過去,細微處上依舊如此溫柔。只是握着葉修手腕的力道,緊得讓葉修感覺疼痛。
葉修只當他太緊張了,忍着沒呼痛。他想握住周澤楷的手安慰他,但這個姿勢實在不方便。
天空的鏡面投射出的清涼山,已經是森然炎獄。青峰受流霞肆虐,如同撕扯獵物的巨大獠牙,染上斑斑血跡。
清涼山中萬千生靈慘受焚身之刑,再不得清涼。
葉修匆匆避開一簇流焰,足泥踐踏河溪。他看見一片蜷曲焦枯的睡蓮葉。
貼在一塊同樣燒焦的石頭上,葉脈仍舊清晰。
“小周。”再向前走時葉修問,“你有辦法嗎?”
周澤楷停步,回頭看他。
“我沒有辦法。”葉修也看着他,低聲說,“叔祖沒有告訴我,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終于反握住周澤楷的手。
“你現在,想帶我去哪裏?”
這是通向森林深處的路。是葉修從未到達的地方。
不知何時,身後已無道路。
流霞墜落、天火傾倒、岩石崩塌、哭泣哀鳴。這些事物忽然遠去。像隔了一層磨砂玻璃,阻隔了聲音與光影的傳遞。
而眼前不複森林,而是止步在一線之外的無盡黑暗。
那條分隔光暗的界線,是一塊巨大牌匾。身覆灰塵,隐約字跡。
界線之後,黑暗游移逡巡,蠢蠢欲動。
“葉修。”周澤楷輕聲喊他。
他像是用全身的力氣來念這兩個字。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聲音也聽不出任何情感,葉修卻覺得如此難過。讓他想不顧一切地安慰周澤楷,讓他能夠哭出來,也能夠不再哭。
周澤楷一直緊握住他的手,這時候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
“你是辦法。”
界線之後的黑暗如有實質,瘋狂湧動起來。那些絲縷糾纏的中心打開了一扇門。辨不清面容的異獸伏伺兩側,它們的周身纏繞着無法解析的黑霧。
周澤楷擁抱了葉修。這不是一個擁抱。他像是不敢再碰觸他一樣,小心地,輕微地,虛虛攏住了他。像幹渴的人捧着一懷不斷融化的雪。
葉修無法動作。他感覺自己像是分離出了這個世界的圖層,以至于無法再對此世做出任何反應。他似乎已經失去掙紮的權利。
他看着周澤楷松開手,然後輕柔而堅定地,将他推進了門內。
推入了黑暗。
最後,他沒有說任何話。
流動的天火凝固了。天空的裂口依舊猙獰,但所有的流霞靜止在半空中,不再下墜。火焰不再肆意燃燒,而嚎啕哀鳴也全部止息。天災與生靈們停在了同一個休止符上。
清涼山的一切都停滞了。
周澤楷在原地坐下來。
他閉上眼睛。此刻,清涼山的一切都反饋在他的眼前。他知道寺院倒塌了一半,斷瓦殘垣裏蘿蔔地也未能幸免;知道山中精怪四處逃竄的每一道足跡;也知道葉秋已經來到了山下,因為找不到進山的路而急得在山腳打轉。
但這一切已經失去意義。他已經失去了應付這一切的興趣。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一切凝滞的風景裏,一動不動地等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