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驚夢·三
“太子哥哥——”
天色未晚,風歇正持着幾冊裝訂精美的考卷,在令暮園石桌前坐着仔細翻看,好看的眉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聽了這一聲喚,他一怔,随後目光流露出幾分柔軟而無奈的神色:“阿韶——”
楚韶從令暮園的拱形石門處跑了出來,身後還跟着蕭頤風,風歇看着他們兩個,嘆了口氣,卻沒什麽責怪之意:“這麽急,這是怎麽了?”
不過一年而已,小世子如今才剛剛十五歲,便快要長得比他還高了,平日總喜歡高束着一把黑發,笑聲爽朗,性格活潑,與當年的沉靜內斂相差甚遠。
唯一相同的便是那雙眼睛,無論什麽時候都幹淨澄明,況且他又是極愛笑的人,笑起來眼睛會眯成彎月的形狀,露出兩顆小虎牙——整個中陽城最明亮的少年,不過如此了。
“頤風兄今日與我試劍,大敗我一場,我倆興之所至,跑到春風樓吃酒。”楚韶撈起石桌上的茶壺,毫不在意那是風歇喝剩的殘茶,猛地灌了幾口,“結果頤風兄沒帶夠錢,這次我倆沒好意思說是太子府中人,只得請了蕭師父來付賬。頤風兄看蕭師父那張黑臉,今兒晚上不敢回去睡了,只得拉着我來太子哥哥園子裏逃難,哈哈哈,笑煞我了。”
“胡鬧!”風歇皺着眉,往石桌上重重一拍,“你們兩個整天給我找事,上次在春風樓喝得爛醉,還是我派人把你們擡回來的——”
“是他非要灌我……”蕭頤風小聲嘟囔一句,還沒說完便被楚韶打斷。
“是是是,所以這次聽你的話,沒有再喝酒啊,”楚韶讨好地給風歇捏了捏手,“別敲這麽重,手多痛啊,這不是讓我倆愧疚嘛。”
旁邊的蕭頤風黑着一張臉,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不過半會兒不在,你便讓小二把所有的菜都上一遍,你故意的?”
楚韶轉頭笑道:“我也沒想到你沒有錢嘛——”
蕭頤風氣結:“你——”
“好了好了,”風歇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楚韶的頭,又對蕭頤風說道,“你要來便來罷,随着他住去就好。”
蕭頤風沖他行了一禮,轉頭便怒氣沖沖地朝楚韶住的園子去了,剩了楚韶好奇地湊過頭去:“太子哥哥,你在瞧什麽呢?”
風歇倒也不在乎,展開了手中的冊子讓他一同觀看:“今年秋試的考卷,父皇把今年的秋試交給我與司書侍郎一同主管,叮囑我要親自看看這些考卷,選出些能幹之人為國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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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印科考主考詩書策論,歷年都能選出些有才者,太子哥哥看得如何?”楚韶從他對面翹着二郎腿坐下,“可有驚才絕豔之人?”
“驚才絕豔……”風歇把這四個字微微重複了一遍,輕輕搖了搖頭,“雖考詩書,才情卻不是最重要的。大印正值多事之秋,我更希望科考上來的人都能務實些。”
“那哥哥可看見這樣的人了?”楚韶低下頭去瞧那冊子,只見最上一張考生姓名寫的是“桑柘”,“桑柘……桑柘是指農桑之事罷?”
風歇低頭收起了冊子:“這考生倒對得起他的名字,策論科分數極高,字裏行間皆是憂民之心,這樣的士子,真是不常見……”
“太子哥哥,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來,”楚韶也不再看那考卷,坐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悠然地蕩着一雙長腿,“每年見那些文狀元武狀元在中陽巡游,好威風,我也想去,我能不能去科考啊?”
“你去科考做什麽,你如今已在軍中混出了一些名頭,不必如此的。”風歇答,“不過,你願意去便去罷。”
“多謝哥哥,”他剛剛說完,楚韶便笑了一聲,蹦蹦跳跳地往園子的大門走去,口中道,“你晚上想吃點什麽,我親自下廚給你做……”
風歇無奈地低笑着搖了搖頭,還沒答話,便突兀聽得令暮園外有人在喚。
“太子殿下——”
這聲音楚韶也認得——蕭俟作為金庭皇城鹦鹉衛的首領,一共收過三個弟子,一為其子蕭頤風,一為楚韶,還有一個便是這整個鹦鹉衛當中最為刻苦用功的秦木了。
只是秦木為人一向踏實內斂,鮮少會有這樣慌張的時候。
秦木沖到門前,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不知因為什麽,他面色通紅,因為喘氣不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汗從額頭涔涔而下。
楚韶喚他進來,驚愕道:“阿木,出什麽事兒了,你怎地這麽急?”
秦木對着楚韶身後緩緩走來的風歇磕了兩個頭,好不容易才開了口:“殿下,出事了……昨夜,昨夜鹦鹉衛兩個暗探親眼看見……師父帶着包裹秘密潛入了戚氏府邸,同戚公密談一夜……皇上聽聞後起了疑心,今早命令我等去探探那包裹中是什麽東西,誰知,誰知……”
風歇聽得不好,面色深深沉了下來:“那包裹裏是什麽?”
秦木擡頭看他,冷汗從額間涔涔而下,聲音顫抖得厲害,他卻一字一字地說着,每個字都咬得極重:“是一柄……白玉如意。”
風氏始祖建朝之時在十二州經歷過一場混戰,最後一統各方,諸侯王獻上白玉如意,表示願意臣服大印。自此之後,風氏王朝的國玺便都镂刻為白玉如意狀,以表國威。
期帝三十年,皇帝病重,太子式微,備受寵信的上将軍私自收了下屬送的白玉如意,暗示手下人馬決意逼宮。逼宮未得成功,但自此之後,皇朝法典便明文規定,白玉如意除皇族之外絕不可私造,否則一律以謀逆論處。
楚韶大驚失色,直接蹿到了他跟前:“白玉如意?哪來的白玉如意,師父好好的給戚公送什麽白玉如意?這,這……”
他轉頭去看風歇,只見風歇低垂着眼,面色陰得可怕——大印的太子少年早慧,在旁人眼裏總是一副端方持重、心機深沉的樣子,只有在楚韶這般親近的人面前,才能勉強露出一點少年氣。
他面無波瀾地揮揮手示意秦木起來,問道:“長公子知道了嗎?”
“戚公未得防備,如今已經下獄了,蕭師父也一同随着,長公子定然是知道的,”秦木答,“聽說……皇上龍顏大怒,如今……”
風歇未等他說完,便點了頭:“阿韶,你叫他們備車轎,我要進宮。”
太子非诏不得入宮,但傾元皇帝實在寵信自己的嫡長子,早早地頒了那塊“禦賜承陽”的牌子,許了他特權。
“此事有蹊跷,”楚韶随着風歇進屋,一邊為他更衣,一邊聽他低聲道,“父皇派人盯着三大世家,戚公怎會不知,便是要反,也不會反得如此明目張膽……”
話音剛落,風歇便突兀想起,當年楚韶之父烈王,也是在戰場上被人指認私收了白玉如意。
傾元皇帝雖不敢信,但到底落下了疑影兒,至于後來援軍久久不至、導致烈王戰死之事到底與皇帝的疑心有沒有關系,他也不得而知。
他自小讀書,這些真真假假撲朔迷離的事知道不少,朝堂間暗湧的權術,帝王詭谲莫測的疑心,輕而易舉地便可以毀滅一個功臣、一個家族的所有榮耀,怎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烈王戰死,舉國哀悼,楚韶未見過父親一面,連姓氏都沒有随,小小年紀飽嘗人間苦暖。不知是不是父皇于心有愧,這些年來才為烈王加了許多封號、才對他的獨子這麽好呢?
幸虧楚韶如今年歲尚小,也不懂得這些事,要不然怎還會生出這樣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他這樣想着,伸手在對面少年的腦袋上揉了一把,放緩了語氣:“若此事有誤會,我必力勸父皇徹查到底……戚長公子與你我交好,為了他和頤風,我會盡力的。”
自那日春深書院一別後,戚琅似乎有意接近二人,常來太子府拜訪,風歇與他政見頗合,也常在一起小聚。
本也只算是泛泛之交,不料某日交談甚歡時,兩人卻莫名遇刺了。
刺殺者的目标原是風歇,只是戚琅護他心切,為他生生擋了一刀,傷了胳膊,養了許久才好。自此之後兩人關系日篤,倒也算他半個知己。
“太子哥哥也不必勉強自己……”楚韶低着頭,睫毛宛如兩把小扇子,流露出半分動人的天真,“此事若有誤會,定能很快解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