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訴衷情

方子瑜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聽得院門處有人聲。

他披了衣裳,順手舉了手邊的燭臺往外走去,剛推開門便看見一群墨綠勁裝的鹦鹉衛,舉着火把,面無表情,很快便在門前站了兩排。

起初他還以為是楚韶回來了,直至一襲白衣的周蘭木打着哈欠從衆人當中走了出來。

“四公子,您……”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手邊兩個鹦鹉衛摁住,重重地栽到了地上。

周蘭木眯着眼睛,沒理他:“後院的書房我親自搜,前廊的書畫不許動,其餘的地方,搜仔細着點,長公子要見的東西,務必得找着了。”

那群鹦鹉衛也不多言,幹脆地答了句“是”便四散去了。

方子瑜這才反應過來,擡頭不可置信地道:“将軍那麽信任你,你——”

周蘭木卻依舊沒有理他,優哉游哉地越過他往後院去了。

方子瑜發瘋一般掙脫着周圍的鹦鹉衛,在他身後嘶吼道:“你居然把将軍給賣了,他那麽信任你,你竟然和戚氏狗賊同流合污!”

周蘭木腳步頓了一頓,回頭“唔”了一聲:“聽見了,子瑜大人開口侮辱長公子,将軍府上下對長公子不滿已久,正好給他主子定罪。”

身後還能聽見方子瑜的咒罵聲,周蘭木無所謂地撇了撇嘴,繼續往後院走去,剛剛走到書房門口,他便瞧見方和正站在一旁等待着他。

方和是太醫院國手,從前一直跟着他,定風之亂後被打壓,本想直接告老還鄉,但楚韶說自己多年征戰身體不适,硬是把他留在了中陽。

周蘭木的身體只有他最清楚,因而二人在私下裏一直都有些聯絡。

“我這個養子跟楚韶關系好,腦袋瓜得很,”方和見他緩步走來,嘆了口氣,“你說你,做了什麽也不告訴我,你把楚韶送到昭獄裏去了?”

“大內典刑寺是好地方啊,”周蘭木伸手推開了書房的門,笑答道,“小楚将軍送那麽多人進去過,自己也該去感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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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和跟着他進來,沒好氣地說道:“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這些年左右瞧着,覺得楚韶也不像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當初衛叔卿那老賊本想在我出中陽之後便滅口,楚韶雖是裝傻充愣把我留在他府裏,畢竟也保了我一條命。”

“方太醫是國手,他行軍打仗免不得受傷,你是對他有用的人,”周蘭木走了進去,順手點了手邊一只燭臺,“有用的人,當然要留下了。”

方和唉聲嘆氣地說:“你拗得很,向來不肯聽人勸——罷了罷了,先看看他書房裏有什麽再說罷。”

将軍府的書房是素日裏守衛最嚴的地方,若楚韶在府中,大多數時間都在書房裏待着,若他不在,也有方子瑜和一衆侍衛守着。縱使陸陽春武力高強,也不曾偷偷進去過。

“陽春跟着你從東南回來了?”方和在周蘭木身後問道,“他裝得倒像,竟沒讓楚韶看出破綻來。你別以為楚韶這小子傻,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人可雞賊着呢。”

書房的擺設很是稀疏平常,不過是幾排整整齊齊的書架,一張雕花木桌子,桌子前的椅子似乎長久沒有人坐,竟落了厚厚一層灰。

“再怎麽樣,那也是我教的,”周蘭木伸手摸了摸椅子上的灰,嫌棄地皺了皺眉,“他不用轉身我就明白他有幾根尾巴,除了狼心狗肺這一點外,他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他放下手中的蠟燭,摸出一塊帕子來擦了擦手,随後繞過最內排的書架,伸手摸了一會兒,果然摸到了花瓶後面的密室機關。

将軍府的密室他當初進來過,這府邸和當初的太子府同出夙州天下第一能工巧匠公輸無椽之手——此人還為傾元皇帝修建過秘密皇陵,改造過大印朝的皇宮構造,後被傾元皇帝秘密除掉,留下的東西也成了永恒的絕唱。

他輕車熟路地繞過面前的書架,從最黑漆漆的密室門口走了進去。

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不太好,險些直接撞到正對面的博古架上,方和在他身後跟着走了進來,連忙點起了三根蠟燭,才把這一片黑暗的空間照亮了些許。

周蘭木定了定神,轉頭打量起這間密室來——這密室似乎平日沒有人來,大部分東西上都蓋了厚厚的白色綢緞,只有進門處那個博古架上沒蓋什麽,放着一些尋常的筆墨紙硯、男子衣物,瞧着卻一塵不染。

密室中央擺了一個大大的銅制香爐,镂花精美,還有燃盡了的熏香碎末。方和拈了些放在鼻子下,卻驚異地笑了一聲:“喲,這是檀香。”

檀香——是當初承陽皇太子最愛用的香料。

周蘭木手指一抖,舉着手邊的蠟燭轉了兩圈,卻什麽都沒有發現——這件密室裏甚至連一個落座的地方都沒有。白色綢緞下大小不一,也不知道蓋的是些什麽東西。

楚韶素日裏一直待在這件書房裏,密室之外的椅子上有厚厚的落灰,密室之內連個落座的地方都沒有,那他平時都在幹什麽?

方和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殿下,來瞧瞧這個,我老眼昏花,是看不清啦……”

他回頭去看,只見方和手中拿了厚厚一疊信箋。

最上面的一封已經被他拆開,周蘭木接過,低頭一掃,先瞧見了一句:“承陽吾妻,見字如面。”

血液裏似乎被灌進了什麽東西,冰涼的,酥麻的,讓他整個人都有些顫栗。

周蘭木默然地拿着那封信,繼續往下瞧。

楚韶從前寫字并不好看,歪七扭八不成樣子,從春深書院被他帶回來、住進太子府之後,他手把手地教了許久,才教出一手行雲流水的行書來。

只是他自己不愛寫行草,更愛淩厲些的瘦金體,楚韶還不止一次表示過抗議,也要學瘦金體,說這才是“落筆有風骨”的好字。

可如今……風骨何在?

零落成泥碾作塵。

“承陽吾妻,見字如面。”

“我雖更愛喚太子哥哥,卻如常将此句置于信首,亦如當初你寄去西境的一百三十二封信,信首之語——‘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周蘭木淡淡地想着,當日情濃之時,西野犯亂,楚韶領兵北上姻癡山,他憂思如焚,恨不得一日寫三封信叫對方報平安。

可真正鋪開信紙,蘸墨落筆,也只好寫一句“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我自今時今日起與君書,來日焚信祭奠。惟願九幽之下邪靈勿擾,往生之路清平安樂,言不盡思,再祈珍重,韶筆。”

很短的一封信。

周蘭木看了看方和手中抓着的一大把,和他身後一個木匣子中數不清的信件,蹙眉道:“你從哪裏找見的?”

“進門的博古架上啊,”方和撇撇嘴,“我瞧着這木匣子精致,便取下來看看,誰只看見了這麽多封信——你看這木匣子,還有三只呢。”

這麽多封信,都是寫給他的?

周蘭木僵硬地湊近了些,仔細打量起了進門處那個博古架,他方才沒有仔細看,此番舉着蠟燭靠近了,才真正吓了一跳。

那架子上擺的,都是他從前的東西。

筆墨紙硯,全部都是皇家規制,筆杆上刻了篆體的“風”字,還有他非常熟悉的磨痕。那男子衣物……似乎是從前的披風,墨紫滾金,玄狐皮毛,被保養得一絲不亂,嶄新如昔。

周蘭木伸手從那光滑皮毛上拂過,突然憶起了楚韶同他的許多言語。

“是我的亡妻。”

“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他死了,我永遠不會去愛別人……”

他知道這個人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有一些東西是掩飾不了的,譬如他能看出來的、對方眼中濃重深沉的愛意,他知道楚韶一定是愛過他的。

只是這感情缥缈至極,不敵他當初的萬分之一,在權勢、利益、性命的對比之下,輕得連一根羽毛都比不上。

在仇恨和不甘的驅使下,甚至能被他親手扼殺。

他早該明白這個人口中所言的深情不過是鏡花水月,即使這些東西都擺在這裏——過去的一切也都已經逝去,悔恨和痛苦,都只是讓他自己心中好受一些的工具。

不要再被他騙了。

周蘭木定了定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将手中的信往匣子裏一扔,嗤笑了一聲:“感動自己誰不會,把人害死再傷春悲秋,是真心悔過,還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呢?”

方和道:“你們倆都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是不是真心悔過……”

“就算是真心悔過,我也不會原諒他的,”周蘭木飛快地打斷了他,“後悔,是天下最沒意思、最無趣的情緒。”

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繼續轉,但方和知道,他越是面無表情,內心情緒翻湧便越大。

于是他嘆了口氣:“你在找什麽?”

“這密室雜亂,堆砌雜物,他從哪裏寫的信?”周蘭木伸手在密室的牆上叩了兩聲,“若我沒猜錯,這密室恐怕有第二層,只是我從前沒去過,不知道機關在何處。”

他漫無目的地找了半天,終于狀似凝重地道:“這第二層藏的東西定是極為要緊,方子瑜嘴硬,看來如今還不能讓楚韶死了,先問出來才是。”

恰好外面傳來鹦鹉衛列隊的聲音,周蘭木吹滅了手邊一只蠟燭,道:“把将軍府封了,不許任何人出入,既然要查這第二層,我先進宮一趟,問了楚韶再說。”

方和應了一聲,刻意走慢了幾步,果然見周蘭木臨走到密室門口又轉了身,順口吩咐了一句:“把那三個木匣子封了,送到我府上去罷。”

作者有話要說:口嫌體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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