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訴衷情

中陽,金庭皇城。

周蘭木跪在朝明殿的臺階之下,周身空無一人,內侍和宮女們都被遣了下去,只有殿中的香爐一絲一縷地向外散着檀香的氣味。他閉着眼睛出神地嗅着這氣味兒,直到殿門口傳來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才恭敬地深躬叩首:“給長公子請安。”

戚琅卻并不急着讓他起來,自己先繞過了他,走到了殿中镂刻精細的香爐前,深嗅了一會兒才開口:“四公子也喜歡這檀香的氣味嗎,方才倒是出神。”

周蘭木也低着頭,并未起身:“我只是在想,長公子為何要在朝明殿焚檀香,是有何特殊用意麽?”

“檀香靜心,是我一個故人最喜歡的香料,”戚琅望着香爐,良久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呀,只顧着說話,都忘了讓四公子起身,聽聞四公子前段日子身體不适,可還要緊?”

周蘭木直起身來,緩慢地站了起來,口邊溫和道:“勞長公子關懷,已經不要緊了。”

戚琅伸手虛虛一扶:“四公子坐。”

周蘭木在他手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低着頭道:“昨日我帶鹦鹉衛搜将軍府,果然搜出了些……小楚将軍素日和東南的往來信件,他似乎謀劃此事已有多年,才會有這麽多證據。”

“虧得四公子警覺,及時察覺了他的心思,又把人抓了。”戚琅支着手,頭疼地道,“從定風之亂後,我就一直懷疑他,可他表面上裝得太好,實在讓人找不出破綻來——若不是四公子那日在獄裏同我說了幾句話,我恐怕真要信了楚韶。”

“還不是因為長公子仁心,肯給我個機會。”周蘭木沖他拱了拱手,“救命之恩難以為報,只好盡心盡力地為長公子做些事情。”

“說起來,你也是自己有本事,”戚琅道,“能讓他那麽信任你,又能查出這些個證據來,着實不容易。”

周蘭木連稱不敢,片刻以後眼眸一轉,終是沒忍住問道:“小楚将軍在世人面前對長公子極為尊敬,若不是長公子提了一次,我也以為他是真心效忠您的……您當初是為什麽懷疑他?”

戚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隐瞞:“四公子有所不知,定風之亂前,楚韶與……廢太子,關系甚篤。”

周蘭木眼皮一跳:“小楚将軍跟着廢太子長大,關系親密,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不,他們知道的不過是表面罷了,”戚琅嗤笑了一聲,“他二人之間,不止兄弟之情。”

他突然站了起來,背着手走了兩步:“定風之亂前二人決裂,楚韶雖因着父輩的仇恨投靠了我與衛公,但我心裏從未完全信任過他。四公子不知,當日廢太子獄中自盡,楚韶是個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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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蘭木低垂着眼睛,重複道:“是……什麽樣子?”

“他是個瘋子,”戚琅冷冷地道,“明明人是他親手害死的,他卻瘋成了那個樣子,拽着屍體不肯撒手,甚至殺了好幾個鹦鹉衛……足足過了半日,他們才尋到機會暗算了楚韶,把屍體燒了了事。”

周蘭木在自己手心掐出了好幾道紅印,面上卻波瀾不驚:“那後來他為什麽會效忠您呢?”

“後來他連夜進宮尋我請罪,風輕雲淡地說自己自小就是那麽個性子,一時沒控制住,”戚琅撥弄着手中的玉扳指,緩緩地道,“要不是他把太子餘孽賣了個遍,交代下去的事情又辦得好,我和衛公未必肯留他。殺了此人雖會在玄劍大營引發恐慌,但總比留着後患好。”

周蘭木低聲道:“留他性命,也是長公子仁心。”

“見過他那個樣子,真的很難相信他會對當初廢太子之死毫無芥蒂。”戚琅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出神地道,“我疑心了這麽多年,今日總算讓四公子發現了他的破綻,四公子當真是大功一件哪。”

他回過身來,帶了些試探地問道:“四公子想從我這兒求什麽賞呢?”

周蘭木擡眼看他,突然站起來,對他行了個大禮:“當日典刑寺內刑法可怖,若無您的庇佑,我怎能活到今日!我只是為長公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求賞。”

“你這是幹什麽,起來起來,”戚琅伸手去扶他,“事到如今,你還怕我不信你不成?”

周蘭木松了一口氣,但仍然跪着沒有起身:“封賞不必再提,只是我有兩件事還想求長公子應。”

戚琅道:“你但說無妨。”

“這其一,我想繼續查秦木大人一事,”周蘭木跪在地上,金磚上的浮雕硌得他膝蓋生痛,“我總覺得秦大人遭襲恐怕沒有那麽簡單,秦大人是您心腹,如今鹦鹉衛中只有沈琥珀可用,想必正合旁人之意。”

“秦木在府中修養,他傷勢極重,你若能問出什麽,便盡管去罷。”戚琅不假思索,“第二件呢?”

“第二件……請長公子許我,進典刑寺探望小楚将軍。”周蘭木面色不變,“一路上我與他朝夕相處,有許多疑問,若能問清楚了,來日向世人宣布此人罪行時,也更有說服力些。”

戚琅卻沒答話。

他緊緊地盯着面前跪着的白衣公子,神色不明,半晌才摸着下巴開口,卻沒有回複他的請求,而是驢唇不對馬嘴地問:“四公子……當初你在宗州之時,可有想過回中陽之後的事?”

周蘭木飛快答道:“當初年少不知愁,整日只想吃喝玩樂,怎麽會想之後的事,我未想過自己還會再回中陽,更未想過……”

“您與我同是世家子弟,我久聞您的聲名,但真的沒有想過……”他頓了一頓,擡起頭來,真心實意地道,“有朝一日,我會跪你。”

他這句話,說得是有些放肆無禮了。

但的确是坦誠得很。

戚琅心念一動,全然不在乎地再次躬身把他扶了起來,爽朗笑道:“極好,四公子肯對我說實話,楚韶那邊……你便去問罷。”

周蘭木順勢站了起來,恭敬地答了幾句話,便告辭了。

嘀嗒。

嘀嗒。

典刑寺以“昭明”編號的五間牢房,是皇帝的昭獄。平日裏,這些地方只會關押皇親國戚,亦或一些秘密的、不可為世人知的罪人。

五間牢房空空蕩蕩,只有其中一間有人,昭明之獄中沒有窗戶,只有細細一排通風口能漏進些光來。除此之外,只剩桌上一根蠟燭,每四個時辰,便有獄卒來更換一根。

想是中陽不久前也落了雪,融化的雪水順着那小小的通風口滴滴答答地淌着,為密閉的空間中添了些幽微的聲響。

楚韶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數着落下的水滴聲。

送來的飯菜擺在桌上,今夜他吃不下,已經冷透了。

剛剛被關進來的時候他還很茫然,後來卻習慣了許多。楚韶低眼,看向身側的牆壁,牆壁冰冷無比,帶了些陳年不褪的暗紅色血跡。

他把臉貼在那些血跡上,竟然覺得內心很安寧。

直到耳邊傳來稻草被踩踏過的窸窣聲。

楚韶沒有睜眼,聽着來人遣散了身邊的侍從,關好門,又耐心地在桌上點了一支新的蠟燭,才坐了下來:“小楚将軍,別來無恙,近日如何?”

“一切都好,”楚韶感覺自己臉側傳來冰涼的酥麻感,“實在不必勞動四公子再來看我,你在我府中想必已經搜出許多證據來了罷,信件,還是信物?”

“你與平王勾結的信件,”周蘭木語氣平平,那信件本就是他事先着人放到楚韶府中去的,“單憑這些東西,足以定你的罪,但我思來想去,還是想來見你一面。”

他露出一個平和的微笑:“幾日不見,将軍不想念我麽?”

楚韶仍閉着眼,不想看他,吊兒郎當地答道:“想,想到茶飯不思,憂思輾轉——四公子可滿意嗎?”

他語氣惡劣,必定是刻意的,周蘭木微微蹙眉,從懷裏摸出樣東西來丢給他:“喏,看你快要死了,給你帶個念想。”

他扔的是放在楚韶密室博古架上的一塊尋常石頭,他自己并未想起這石頭是什麽,但擺在那架子上,或許也是他從前的東西。

楚韶猛地睜開眼,接住了那塊石頭,放在眼前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是……當年上元之夜,他為我擋下的石頭。”

他把那石頭緊緊地攥在掌心,輕笑了一聲:“的确是我的念想,謝過四公子。”

“不恨我麽?”周蘭木打量着他的情态,淡淡地問,“不恨我算計你栽贓你,往你右肩捅了一刀,還要把你害死?”

楚韶一心只攥着那塊石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起來我還要謝你,若非自己落到這個地方來,怎會知道……當年故人受過的苦呢?”

他睜開眼睛,看向周蘭木,面上雖是笑着的,但周蘭木能看出他眼神中蔓延的冷漠:“唯一恨你的理由,便是我做不完我想要做的事了。”

周蘭木飛快問道:“你想做什麽?”

楚韶卻完全不理他:“不過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去做,如此一想,也是好事。”

周蘭木觑着他的神色,突然道:“我知道你府中密室有第二層,那密室中有什麽?”

楚韶依舊自顧自地說着:“說起來你抓了我,的确不算冤了我,若我不死,有朝一日定會殺了你依賴的長公子。”

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這些年不只是在傷春悲秋地懷戀着,而是真的想造反麽?

周蘭木被這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站起來退了幾步。

楚韶終于把目光移向了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然覺得楚韶的眼神帶幾絲悲憫:“恒殊啊……你活得也不容易,為了保命什麽都肯做,心裏不好受罷?若有來日你良心發現來祭奠我,帶一只海棠便好了。”

語罷他就轉過了身,再不理會周蘭木。周蘭木站了一會兒,便也默默地掩上門去了。

他出了典刑寺,陸陽春便迎了過來,見他面色不好,還擔憂地問了一句:“公子,你怎麽了?”

周蘭木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查,哪怕是把将軍府的牆拆了,也要給我查出那密室裏究竟有什麽。我倒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快樂鴨!!

初二晚上十一點更新,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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