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難勢·四

風歇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得無奈道:“好,我知道了。”

傾元皇帝午間為太子歇設的生日宴為流水宴,從前楚韶都不得進宮參加這個宴席,但今年與往年不同,他如今是大印軍中地位最高之人,又是太子近臣,終于得了機會。本是高興的,但他只在席間坐了沒幾個時辰,便開始覺得無聊。

他百無聊賴地看着風歇端坐在傾元皇帝和後宮掌權的梅夫人之間,接受每一個朝臣的賀禮,再說幾句合适的話回禮,看得他哈欠連連。

風歇朝他看了好幾眼,楚韶沖他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懷中那塊玉佩,心中暗暗得意道,他如果收到了,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宴席從正午一直到黃昏,黃昏之後,風歇便從皇宮直接上了前往春洲臺的馬車,去準備晚間的霜華祭。楚韶在他身邊昏昏沉沉地睡着,他只在那幹巴巴地坐了一下午都覺得疲累無比,真不知風歇是如何保持到現在依舊神采奕奕的。

霜華祭月出之後才正式開始,楚韶揉着眼睛醒過來,卻發現馬車早已空了。

他跳下馬車,恰好看見風歇走上春洲臺。

“我朝風調雨順,洪福更勝從前,尊傾元皇帝之命,特行新令——”

風歇跪在春洲臺正中央,向面前的祭碑鄭重地叩首之後,便展開了手頭淺金色的懿旨——那是他嘔心瀝血幾年之久終于拟出的變法條例。

聲音微冷,帶着沉沉不可置疑的威懾。

“其一,改發全國貨幣,更改鑄幣工藝,嚴禁私自鑄幣,違者斬首棄市;另向淘金人之首增稅十一,嚴禁‘黑金’進入商業流通……”

“其二,中陽內外八部施行考核制改革,去親王頭銜,蔭庇不過三世,官職憑才錄用,杜絕賣官鬻爵……”

“其三,增修《定法典》,嚴禁政商勾結,朝官私産需上報朝廷……”

“其四,改革軍制,凡入行伍家中增發‘親養金’,收五方将軍虎符合為湛泸令,僅聽令于天子……”

“其五,修築雙關城牆,西方凡自願前往築牆者,朝廷給養妻子、落戶西北;東方增發‘棠花令’,商賈憑此令招募流民做工者,商稅下調數額不等……”

“……”

春洲臺下設雅座中的貴族無不面面相觑,一時不知作何情态,倒是圍觀的士人學子等議論紛紛,表達了十足的贊同。

風歇收了手中的懿旨,起身轉向衆人:“大印積弊已久,自今年上元節之後,此例開行。諸位若有異議,可遞帖于太子府尋我,我必虛左以待。”

圍觀的民衆們不知是誰開了個頭,高呼“陛下萬歲”“太子殿下千歲”,聲音此起彼伏,風歇的目光緩緩流過端坐着沒有動的貴族們,目光一冷。

卻是戚琅先站了起來,他緊緊盯着風歇,微微一笑便跪了下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座衆人都能聽清:“我等受令于太子殿下,必然全力擁護傾元改革,為朝廷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風歇目光一松,帶了些感激之色示意他起身:“長公子言重了。”

周氏掌權的年輕人跟着戚琅跪了下去,真心實意地叩首道:“戚公子所言極是,我周氏必然同樣擁護傾元改革,為朝廷盡心竭力。”

衛叔卿今日并未現身,中陽三大世家有兩大世家都表了态,其他世家如何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紛紛跟着起身下跪。風歇略一遲疑,順着春洲臺長長的臺階向下走了過去。

楚韶連忙跟上他,低聲說了一句:“想不到戚長公子說話這麽有用。”

風歇扶着他的手,語氣松快道:“他是戚氏如今掌權者,雖然戚氏自白玉如意案之後有些沒落,但畢竟是當之無愧的中陽第一世家……戚琅願意出來表個态,對改革形勢大好,我要謝他。”

楚韶點點頭,沒有多言,風歇順着春洲臺的臺階走了下來,親自俯身去扶戚琅起來:“長公子,請起。”

“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啊,”戚琅在他耳邊輕語道,語氣帶了些慵懶,“如何,何時請我喝酒?”

“你有時間便好,只是說一條,我可不再去春風樓了,”風歇回道,“府中有陳年佳釀,改日我啓了與戚公子共享。”

戚琅起身,又向他行了一禮,笑道:“一言為定。”

“太子哥哥,春洲臺之下人多眼雜,不要過多逗留,”楚韶環視了一圈,低聲說道,“上元佳節之際,中陽人實在繁雜,我怕……”

“無妨,有鹦鹉衛散在四周護衛,”風歇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此時我還不能走,不過我會小心,再說有你在我周圍,不必過于擔憂。”

楚韶只得無奈地跟着他穿梭在中陽衆多貴族之間,貴族們心中對于改革條例頗有不滿,方才礙于形勢不敢多言,如今他親自下來,怎能不倒些苦水?楚韶看着風歇一個一個耐心地為衆人解釋着改革相關的事宜,圍觀的民衆紛紛散去了,上元佳節各地燈會諸多,也無謂在此長久駐留。

春洲臺四周皆懸着紅色明燈,多至百盞,直映得周身亮如白晝,周邊又多有櫻樹,有些早開的櫻樹已經長了粉白的花苞,在燈光映射下美得不似人間景色,倒像是仙京盛景。

為行動方便,楚韶早已脫了那繁雜礙事的太陽盔甲,此時只着深青常服,跟着華服的太子貼身護衛。

中陽的貴族早聞他聲名,只是苦于不得見,此刻有了機會,便把他團團圍了起來,周邊簇擁上來的人你一言我一語,楚韶聽得昏頭轉向,本不喜與他們來往,但此刻為了應付他們也不得不一時放松了警惕。

只是——

在下一個瞬間,最靠近春洲臺的一排紅色明燈卻突然仿佛被砍斷了一般,飄飄蕩蕩地從空中掉了下來。

明燈之中皆為蠟燭,若落于周邊樹木之上,必然容易引發火患。楚韶目光一緊,下意識大步跨到風歇身前,把他護到了身後,口中喊道:“秦木,你帶人前去查看一下。”

秦木領命去了,風歇吓了一跳,但為寬慰他,還是拍了拍他緊繃的肩膀,道:“許是意外,阿韶,不必如此緊張。”

楚韶見四周無事,秦木也已經帶人取下了突然掉落下來的明燈,這才松了一口氣:“是我太過緊張了,但我總覺得……”

話音未落,又一排紅色明燈應聲而落,随即春洲臺之前鋪天蓋地懸挂的明燈紛紛掉落了下來。還未散盡的民衆為躲避掉落的明燈,紛紛驚呼奔逃,貴族們也開始在周身侍衛的護衛之下急急四散而去,春洲臺附近幾乎是一瞬間便亂了起來。

因照明燈源紛紛掉落,視線變得不太清晰,楚韶一手攬過風歇,另一手拔了他不常用的劍,來抵擋掉落在周身的明燈,嘴中吼道:“鹦鹉衛!有刺客,防衛!”

遣散在人群中的鹦鹉衛都着常服,此刻也不知在何處,楚韶攬着風歇,兩步并做一步地往春洲臺後的馬車去。風歇安慰性地拍着他的背,緩聲道:“不要驚慌,不一定是沖着我們來的。”

紅色明燈掉落在地上,片刻便因為衆人的踩踏熄滅了,有幾個掉在了樹杈上,不知因為風急,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也漸次滅了下去。

視野中越來越黑,楚韶甚至因為走得太急而差點在春洲臺的臺階上絆倒。

不知此時是誰向楚韶扔了什麽東西,風歇聽得,伸手去接,在空中握住了一塊石頭:“阿韶,小心!”

風歇一急,便分心了。

在這一個剎那,楚韶突然聽見了鋒利的劍刃劃破空氣的聲音。

他上次在邊疆之時,因為淤血充塞,失明了一段時間,聽覺變得格外敏銳。此刻急促的劍風已經從身後逼近,顧不得多想,他抱着風歇在原地打了一個滾,反手把手中的劍刺了過去,與此同時,那人手中的劍也在一瞬間洞穿了他的胸口。

楚韶甚至聽見了劍尖碰到胸前玉佩時發出的清脆的一聲“叮”。

冷汗涔涔而下,雖然他在邊疆受過不計其數的傷,但從未有一次這麽危險過。

四周的鹦鹉衛七手八腳地跑了過來,抓起了剛剛那個刺他一劍的人,只是那人剛剛被他一劍穿心,也情知沒有活下來的可能,被刺之後便咬破了舌後藏好的毒藥自盡了,此刻也不過是一具冰涼的屍體,身着布衣,什麽都看不出來。

楚韶蒼白着臉去捂胸前的傷口,卻摸到了一只冰涼的手。他費力地擡眼去看,只見他向來一塵不染、讨厭血污的太子哥哥正堵着他的傷口,絲毫不介意順着他潔淨雙手流下的鮮血,因為恐懼,連點了朱砂的嘴唇都在顫抖,他說:“阿韶……你還能聽到我說話嗎?”

“聽……聽到了,”他竟然還露出了一個笑容,言語因為疼痛被哽得斷斷續續,“幸好……幸好這一劍落在我身上……要是你的話,痛也痛死了……”

“閉嘴!不許再說了!”風歇手足無措地抱着他,方寸大亂,“先跟我回去,這是小傷,我去請太醫……”

“別急,我怎麽會那麽容易死……哥哥……”楚韶緊緊抓着他的手,突然想起了什麽,拉着他的手從自己胸前摸出了那塊雕刻了半月的玉佩,“送你的……手藝不精,不許嫌棄……”

“這……這是……”風歇一手抓過那塊玉佩,哽咽着道,“你除夕之後半月不回來就是為了這個……我要這個有什麽用,我只想要你……要你陪着我罷了……”

“啊……痛……”不知是行動之間牽扯到了哪裏,楚韶皺着眉頭喊了一句,他在軍營裏本是小傷小痛從不宣之于口的人,在他面前卻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風歇又抱緊了些,低聲安慰道:“忍一忍……阿韶,馬上就不痛了……”

“我要是死了怎麽辦……”劇痛和失血讓他楚韶昏昏沉沉地胡說八道。

“你敢。”他聽到風歇回道。

“我要是死了……你就……”風歇在他眼睛中清晰了又模糊,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悲痛,他感覺到自己流了滿臉的淚水,“我要是死了……多好,我就不必再去想……我們以後也不會,不會……”

“你在說什麽!”風歇緊緊地抱着他,惡狠狠地說道,“你如果敢死的話……我……”

楚韶仿佛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了,口中猶自絮絮叨叨:“你一定是……千古留名的好皇帝……呃……一定會……過得很幸福,長命百歲……”

說不下去了。

楚韶沒有忍住,一口腥氣便湧了上來。鮮血順着風歇緊緊抱着他的手流到他的衣袖上,在禮服寬大的金色袖口暈染開來,染紅了他所有衣袖上都繡着的那朵海棠花。

意識越來越模糊。

痛得仿佛不能呼吸了。

他突然伸手攬緊了風歇的脖子,似乎是想要抱一抱他,腥氣混合着他身上清冷的檀香氣息,讓他即使瀕死,都覺得有一種奇異的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照例早6午12晚9

感謝 未靜 的5瓶營養液和 28473386、西塔臘、醉斬明月、千羽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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