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難勢·六
養傷足足養了三個月,直到令暮園的海棠又開始開花之後,楚韶才勉強能夠下床。這三個月中,他的部下、将士,還有中陽的大小朝官和貴族,都來探望了他一遍。
楚韶本就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躺得幾乎要發瘋。這日房中沒人,他醒來之後嘗試着下床走了幾步,發現無事之後便興致勃勃地出了門,打算去尋風歇。
清晨時分,令暮園的棠花開得正如火如荼,他緩緩地穿過花枝爛漫的園子,往他平日最常去的書房走去。
書房卻沒有關門,太子府中規矩嚴明,無事絕不敢有人私自闖入風歇的書房,因而他也不設防,房門洞開着,楚韶知道他這習慣,開着門,便可以在處理政事之時擡頭看看屋外的海棠,讓自己心情暢快一些。
他暗暗想着,探頭瞧了瞧,發現風歇正站在書桌之前寫字。
他蹑手蹑腳地走了進去,本想吓他一跳,卻不想他還沒靠近書桌時,風歇便猛然擡起了頭。
“你……你怎麽下床了?”風歇似乎有些慌張,他手上飛快地把正寫着的那張宣紙揉成一團,順手扔到了桌下的墨簍當中,“身上……可大好了?”
“好極了。”楚韶卻暗暗留了意,他若無其事地走近了些,笑眯眯地說道,“整天在床上躺着,可煩死我了,特來尋你……哥哥,你剛剛在寫什麽?”
“沒什麽,不打緊的東西罷了。”風歇掩飾着咳嗽了兩聲,道,“雖是春日了,但還是寒涼,你還是多在床上躺幾日的好,待你大好了,我同你一起出去走走……”
“好……”楚韶口中應着,卻突然貓下了腰,一把便從墨簍中将方才他扔進去的宣紙撿了出來,龇牙咧嘴地往屋外跑去,“偷偷摸摸地寫什麽呢,大清早的定然不是政事,我倒要看看……”
“你……”風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回過神,便連忙追了上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楚韶已經跑到了門口,大大咧咧地展開了那張揉皺的宣紙,嘴貧地開口念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
風歇突然停住了腳步。
楚韶也念不下去了。
好歹奪過中陽的文狀元,他怎麽會不知道這首詞是什麽意思。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俗之又俗的情詩,便是他跟漂亮姑娘耍貧嘴時,都不會用這樣俗透了的詩句。
可世間的情感,又有哪樣不是俗之又俗的?
楚韶顫着手将手中的宣紙看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他寫了多長時間,整張紙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乎一絲空隙都沒有,而在那張宣紙的左下角,他發現了他寫下的自己的名字。
滿眼的詩句,幾乎在一瞬間将他吞沒。
腦海中轟然作響,他望向自己的笑顏,自己重傷後他通紅的雙眼,和眼淚一起鹹鹹地倒灌回心髒裏,帶來一陣陌生的濕涼之意。
風歇感覺自己有些不清醒,他定了定神,良久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有些嘶啞:“看完了?看完了便……還給我罷。”
“還給你?”楚韶擡起眼睛來看他,目光中蒙着一層莫名情緒,“哥哥便……沒有話,要對我說麽?”
風歇低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嗓音有些顫抖,卻仍故作淡定:“我無話可說,你出去罷。”
楚韶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他,腳下卻一步都不動,語氣是執拗的,像小孩子一樣:“我不!”
“那你留在這裏做什麽呢?”風歇按着自己的眉心,覺得腦袋一抽一抽地痛,“你還有什麽話對我說?”
他感覺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倘若對方能夠稍微理解他的難堪,便會立刻轉身離開。沒想到楚韶居然又走近了一步,耍賴一般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有。”
風歇閉了眼睛,覺得心底一陣尖銳的刺痛。
對于他的感情……太過模糊了,冥冥之中,他自小初見他時,便覺得命運将兩人奇妙地綁在了一起。後來,這種感情醞釀成了愧疚、關心、縱容,還生出了別樣的東西,漸漸長成了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每時每刻都覺得心動——少年抱着他的腰,哭得眼淚汪汪;久別重逢,送上一個比情人更加旖旎的擁抱;他眯着狹長的黑眼睛湊近,在那一瞬間,他竟鬼迷心竅地覺得他真的會不管不顧地吻下來。
并非不通人事,可他自己最初也真的不明白那是什麽感情,想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春洲臺那個混亂的夜晚,他才徹底想清楚。
那種感情……想要一生護着他,讓他時時刻刻都能露出燦爛的笑容;想要永遠像現在一般,心無隔閡,坦誠相待,時時處處都不分開;想要他的眼裏只能看見自己,只為自己流露出溫柔的神色……他并不是只喜歡男人,只是因為對方是他,只要是他,男人女人,都是不打緊的事情。
可人的欲望無窮無盡,只要有了開端,便是覆水難收。
所以這也不過只是想罷了。
他是大印的皇太子,背着千秋基業和萬千生民的希望,而他是烈王留下的唯一血脈,年少有為的少年将軍……這樣見不得光的情感太過危險,一個不留神便會把兩個人都拉進深淵。
楚韶卻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他甚至聽到了對方有些急促的呼吸聲,風歇失神地往前走了一步,自言自語道:“你若不願走,那便我走罷……”
話音未落,他卻感覺身後的少年一把抱住了他。
修長的雙臂環繞着他,屬于對方的氣味一瞬間鋪天蓋地地将他淹沒,風歇頓時僵住了,一時連動都沒敢動。半晌,他才側過頭去,正好撞上趴在他肩側、近在咫尺的楚韶的臉。
他用那雙狹長的、一向深邃含情的雙眸,在他耳邊輕聲說着:“哥哥……你要去哪裏,我不想走,也不想讓你走。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
風歇僵在原地,就連主持霜華祭、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時候,他都不曾這麽緊張過。
楚韶湊在他脖頸間去嗅他身上的檀香氣,聲音低沉,聽起來含情脈脈:“太子哥哥從前說過,要一直護着我的……可我早就聽說,陛下要為你、要為我賜婚了,等你我賜了婚,有了家室,不再天天一起了,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風歇掙紮了兩下,可對方的手臂卻像是鐵一樣緊緊地抱着他,連掙脫都掙脫不開:“放開我……”
“不放。”楚韶不容他掙紮,斬釘截鐵地低下頭,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個輕飄飄的吻。
風歇頓時愣住了。
良久,他才狼狽地別過了頭去,聲音帶着一份痛心,啞得厲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當然知道,”楚韶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有些委屈地說,“我知道了,哥哥喜歡我,我也喜歡哥哥,我只是想要留住你,讓你不要走罷了。”
“你是烈王唯一的血脈,我是大印的皇太子,背負着這樣的命運,有什麽資格說,說……”風歇有些喘不過氣,他垂着頭,呆滞地念叨着,“況且你對我是什麽感情?你不過只是小的時候太過孤獨,跟我在一起之後……”
“若是這麽說,哥哥又何嘗不是從前太過孤獨?”楚韶有些惱怒地打斷了他,固執道,“我只知道,我喜歡哥哥,想要和哥哥在一起……從前怕冒犯了你,不敢說出口,既然哥哥對我有同樣的心思,又有什麽不可以?我近日也在擔憂……擔憂我會晚一步,擔憂你被賜了婚,讓我搬出去。太好了,終于知道你的心思,我一輩子、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你了。”
風歇被這樣一番話砸得昏頭轉向,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是喜歡……喜歡女孩子麽,小楚将軍風流之名,天下誰人不知,又何必為了和我在一塊,編造這樣的謊話?”
“此事與男女無關,”楚韶微微松了手,抓住他的肩膀轉過身來,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認真地道,“我只是喜歡哥哥罷了,喜歡你——無論你是男是女,是貧賤是富貴,我都甘之如饴。”
風歇深吸了幾口氣,還是避開了他的目光,步伐混亂地離開了書房。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間,鎖了門,倚着冰涼的雕花門框,慢慢地坐了下去。
想了這麽久……卻原來,他有和自己一樣的心思。
一瞬間他竟不知該喜該悲,更不知下次見面時應該擺出怎樣的情态,方才從他口中輕而易舉地說出的“我也喜歡你”像是咒語一樣,一遍一遍地充塞在腦海當中。
他皺着眉,痛楚地抱住了頭,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他才聽見有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敲門:“哥哥……你出來罷。”
沒聽到回答,楚韶便在門外沉默了一會兒,随後又用一種低落的語氣道:“那我先走,不讓哥哥見到我,你記得出來用午飯便好了。”
到底應該……怎麽辦?
放他離開,自此之後形同陌路,天南海北兩不相見。
還是……留下他,哪怕前路一片渺茫,都絕不後悔今日的決定?
他要背負的命運太過沉重,這樣的決定又怎麽會是一朝一夕便能想好的,拉開這扇門之後他會面對什麽東西,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更何況,在他眼中,楚韶不過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孩子,年少情熱,面對未知的荊棘能不能撐得下來,還是一個未知數。
可……循規蹈矩地活了這麽多年,難道不能為自己求一樣東西?
楚韶抿着嘴唇,轉過身剛走了沒幾步,便聽見身後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他有些詫異地回頭去看,卻見只着深紫中衣的太子站在門前,長發未束,散在身側,面色沉毅,聲音卻有一分顫。
他說:“阿韶,你過來。”
因少将軍遇刺,傾元改革前期不算順利,大小貴族不肯合作,直讓風歇以雷霆之勢,硬生生地把所有的不滿壓了下去,忙得腳不沾地。
但即使如此,太子府中衆人還是能看出,就算千頭萬緒,太子出出入入時,眼底還是多了幾分笑影兒。
湛泸軍改革初見成果,又無外敵,暫且不必外放,因而楚韶也留在中陽城中,偶爾才會到玄劍大營去一次。這日又是夜裏,風歇從宮中回府時落了雨,淅淅瀝瀝的,倒将園中的海棠打落了不少。
他撐着傘,有些惋惜地穿過令暮園,剛剛推開自己房中的門,便落入了一個懷抱當中。楚韶似乎有些困了,聲音聽起來迷迷糊糊的:“今日怎麽這樣晚,我都要困死了。”
風歇低笑了一聲,道:“夜深就先睡罷,等我回來做什麽?”
“那怎麽能行,”楚韶晃了晃腦袋,幾乎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一日日的,見你就這麽點時候,萬萬不能浪費了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兩更!午12晚9~
注: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佚名《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