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難勢·七
他摸着黑在風歇臉上胡亂地摸了一通,哈哈地笑道:“沒錯了,是這個人。”
“胡鬧什麽?”風歇有些無奈,但還是任着他去了,心底一片柔軟,“晚飯吃了多久?要不要我叫妙兒為你做些小食……唔,你身上哪來的酒味兒?”
方才剛剛進門,春雨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讓他沒有察覺,如今挨得近了,中衣單薄,皮肉相依,他才嗅到對方身上的酒氣,不禁蹙了眉:“今日和誰去喝酒了?”
楚韶卻不答,從前他等他回來的時候總是貼心得很,不是備好了沐浴,就是鋪好了床榻,只待風歇回府之後,像小時候一般懷抱着為他念些故事,再一同睡去。今日他一反常态,竟連燈都沒點,一句話都不說地湊過來混亂地吻他。
兩人雖互表心跡,可自小到大太過相熟,做起這些事情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那日蜻蜓點水地一吻後,竟齊齊變為了柳下惠,再未做半點逾矩的動作。
楚韶像是喝得多了,有些不得章法,只曉得扣着他的後腦,胡亂地親着。風歇皺着眉反手鎖了門,還沒鎖好,楚韶便上前一步,把他壓在了門框上。
束得極高的馬尾拂過他的臉,方才的困倦好像都是裝出來的,楚韶輕而易舉地捉了他的手,摁在了頭頂上。
風歇被他親得有點喘不上氣,掙了幾下,才讓對方松了口,楚韶舔了舔嘴唇,探頭到他脖頸間,輕輕地咬了一口。
“嘶——”風歇佯怒道,“小崽子,怎麽還會咬人?”
楚韶在他懷中厮磨,聲音聽着也是黏黏糊糊的:“哥哥說笑了,我不光會咬人呢。”
風歇一個不留神,便壓他在門框上的人一把抱了起來,他在對方胸口上錘了兩下,只恨自己在軍營裏待的時間太短,打不過他:“你放我下來!”
“我不,”楚韶抱着他一路走到了榻邊,一雙眼睛閃爍着狼一樣的光芒,“哥哥日日叫我等這麽久,該罰,該罰,讓我想想,怎麽罰你好呢?”
風歇在榻上躺下,他連日奔忙,實在是有些累,索性也不想動彈了,只懶洋洋道:“大膽!敢罰我,犯上不敬,拖出去砍了!”
“誰來拖呢,臣反了!”楚韶伸手去解他的外袍,嘻嘻笑道,“如今哥哥是我的小俘虜,束手就擒罷。”
兩人鬧了好一會兒,風歇梳好的發髻散得稀亂,中衣也皺得亂七八糟,正是意亂情迷時,他突然聽見有人急促地叩了三聲門。
這是他給秦木的暗號。
況且這種時候,除了十萬火急的事情,他怎麽會如此沒有眼色地前來打擾。
楚韶尚還不知所以,風歇便一手攏了自己的衣袍,從榻上起來,一邊尋了把篦子打理着自己的長發,另一邊平複下紊亂的呼吸,淡定地問:“出什麽事了?”
窗外風雨大作,入春以來似乎很少有這樣大的風雨,閃電映亮了漆黑一片的房間,楚韶在榻上坐着沒有動,面上卻有一閃而過的茫然。
“殿下,桑大人急見,”秦木在門外,用一種略有些急促的語調說着,“他說……今日得了十分重要的消息,必要呈給殿下一觀。”
朝官密切拜會,自然會為人所忌憚,因而桑柘與周蘭木來尋他之時,都是通過秦木這一條單線,自太子府隐蔽的偏門而入,正式拜見的時候極少。風歇整着自己的領子,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呆坐的楚韶,不免有些愧疚:“阿韶……我有些急事要處理,若是困了,你便先睡罷。”
往常這種時候,對方都會拽着他的袖子,黏黏糊糊地撒上好一會兒的嬌,今日卻不知是怎麽了,楚韶只是呆滞地答了聲“好”,便任憑他推門去了。
兩人在書房的暗室相見,甫一見面,他便發現桑柘是漏夜來的,連傘都沒撐,整個人瑟瑟發抖,都濕透了:“阿柘,這麽急,發生什麽了?”
還不等他說完,桑柘便舉雙手跪了下去,他手中托着一個白色的小錦囊,什麽圖案都沒有,只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桑柘凍得發抖,聲音也是抖的:“殿下,今日夜裏雲川自春風樓得了這樣東西,半分都不敢耽擱,便囑托我送來了!還請殿下過目。”
風歇心頭一跳,伸手取了那個錦囊,道:“到底是什麽東西,也值得你如此跑一趟……”
錦囊中只有一張浮浪箋,風歇仔細地展開,剛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那信箋之上寫的,分明是他費盡心血列出的改革條例!
這還不算什麽,更為可怕的是,信箋的落款之日,是元月二日!
元月二日……他的條例在上元節當天才公之于衆,為防有人做手腳,之前周密得很,一條都沒有外洩。那麽是誰,在距離上元節還有十幾日的時候,寫下了這封信函?
桑柘臉色難看地繼續說道:“殿下,傾元改革處處受阻,安知是不是這密報之過!中陽貴族提前将手下的田地販得一幹二淨,‘黑金’商人也倒了最後一筆價,騰空了黑金的庫存,反而使得邊疆物價漲得吓人,一時民怨充野。之前我們還以為是改革太過激進之過,現如今看來,看來……”
他激動得面紅耳赤,跪在地上連連叩首:“殿下,雲川已經叫人去密查錦囊中的香料了,想必過幾日必能尋到源頭……可最要緊的是,政令只有你、我、雲川三人通曉,若流傳出去,保不準……太子府,便有細作!”
細作?會是誰?
太子府中衆人皆是知根知底的,最少的也跟了他近十年,若是有一點疑慮,他都不會如此放心。平日裏能接觸到他書房的人,除了楚韶,便是秦木、妙兒,還有幾個灑掃的小侍女,大部分都不識字。想到這其中居然被無聲無息地安插了一個細作,他連日來的煩惱騰漫而上,只覺得如鲠在喉。
“先看雲川查那香料的結果,”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此事我會留心的,在有十足證據之前……不要自亂陣腳,外洩又如何,這改革勢在必行,我們照樣能夠做得漂亮。”
戚琅舉着燭臺從長長的密道一路穿行,近日雜事太多,他來尋衛叔卿幾乎已經不叫人通報了。
傾元改革尚未開始,楚韶便遇刺,倒是大大地分了風歇的心力,但即便如此,居然還是沒能阻攔他變法的決心。今日他來,便是要與衛叔卿讨論風歇近日的對策的。
出乎意料的是,在密道通往衛府供奉堂下那個密室的門前,他居然聽到了聲音。
這密道……衛叔卿居然還有別的客人!
戚琅剛剛伸手,打算叩幾下門,便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他連忙吹熄了蠟燭,取下了密道門上的暗孔。衛叔卿想是聽見了聲音,朝他看了一眼,卻不動聲色,沒有示意他出去,便是默許了他的觀察。
背對着他站着的那個人披了十分低調的黑色鬥篷,兜頭蓋臉地把整個人包裹了起來,就算是走在大街上,估計都不會有人認出此人是誰。
衛叔卿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坐在長椅上沒有說話,良久才嘆了一聲:“……說要收手,談何容易啊。”
那黑衣人開口,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此事疑點太多,若如此不管不顧,我與他們當年又有什麽區別?”
“可事已至此,要怎麽收手呢?”衛叔卿故作為難地起了身,“皇上殘暴無道,中陽貴族不滿豈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皇城守備森嚴,玄劍大營是唯一的兵力,只要不出兵,便不會有什麽事情的。”那人急急道,“餘下的事,都可以再議……”
戚琅心中納罕,衛叔卿既把人帶到了密室中來,擺明是信任的,可他說“唯一的兵力”,顯然不知北山海之事,衛叔卿未把此事和盤托出,不知是因為……
那人接口道:“反正皇城的兵符在我手中,不會有什麽事的。”
皇城的兵符……在他手中?
戚琅心中大駭,只見衛叔卿朝這邊看了一眼,露出了些狡黠的笑意。他湊近了那黑衣人,不知說了什麽,黑衣人便乖乖地把兜帽摘了下來,就在他回身将手上的鬥篷随意丢下時,戚琅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那竟是……楚韶的臉!
楚韶第一次見到衛叔卿,也是九歲那年。
那神仙一樣的哥哥摸過他的頭後便走了,皇上再次召他,說的都是些瑣事,譬如為他賞了府邸、撥了幾個女官,又許他與中陽貴族子弟一同練武、讀書。他懵懵懂懂地謝過恩之後,便離開了,在升龍殿到宮門那條積了雪的、長長的道路上,他遇見了一個約莫有四五十歲的伯父。
雪積得很厚,身後的女官為他撐着傘,任憑他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了那個伯父的身上。那伯父似乎也是好脾氣,蹲下來拍了拍他的頭,向他身後的女官道:“這孩子從前沒見過,是哪位大人之子?”
女官恭敬地回:“回衛公,這是烈王世子,剛被皇上接進宮來的。”
那伯父的眼神本是溫和的,聽了這話卻突然變了,再次看向他的時候,帶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烈王和楚溪郡主的孩子啊……”
他低笑一聲,對他道:“你叫什麽?”
楚韶便依着老實答道:“楚韶,韶是韶華的韶。”
衛叔卿露出一個帶了些嘲諷的微笑:“阿韶……我是你父親的兄弟,你下次見了我,便叫我伯父罷。”
“真的嗎,”楚韶很開心地沖他笑,露出兩個小梨渦,“那伯父會來找我玩嗎?”
剛說完,他便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不妥,于是很快地斂了笑容,抿着嘴,又裝出從前那般冷漠的情态來:“是……我知道了。”
兩人自然不能大大方方的見面,某日他又在教武場練了一天的武,傍晚回府時,卻被身邊的女官引到了一個偏僻的酒樓。衛叔卿坐在雅間當中,手裏提着一壺酒,溫和地沖他道:“孩子,來,和我一起為你父親敬一杯酒罷。”
那日從這位“伯父”的口中,他得知了許多自己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當年傾元皇帝風禹并非先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在想方設法奪嫡的過程中利用了許多許多的人。
其一,便是如今被追封為“春華夫人”的老烈王長女楚秋,也是他母親的姐姐。
老烈王無子,長女對當時的六皇子風禹一見鐘情,便使得他不得不傾盡全力幫助風禹上位。然而在風禹受命登臨皇位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秘密地處置了春華夫人。
其二,便是他的父母,烈王夫婦了。
她的母親楚溪是春華夫人的親妹妹,與當初的上将軍沈望情投意合,老烈王便順便将這個爵位也留給了自己的女婿。在風禹與其他皇子鬥得死去活來的日子,沈望手握的兵權、以及積威多年的親王頭銜,幫了他不少的忙。
衛叔卿還感慨,當初風禹與他、與戚昭、與周盛千、與沈望,都是拜把子的過命兄弟,只是權勢太過灼人,漸漸将當初的情誼抹殺殆盡……随着皇帝登基,收歸原本散落在各處的權力,當年潦倒時的生死之交,如今卻成了心病。
周盛千自年輕之時便心直口快,總以為憑借着當初情誼,便可不管不顧地死谏,最後只得用自盡保全滿門上下。沈望自覺功高震主,早早地便請旨離開中陽,遠居東方入雲,多年未曾回朝。
可當初登基時助力風禹的沈氏、楚氏私兵,不會聽從旁姓的調遣。春華夫人早死,在日益濃重的疑心之下,風禹終究是對這位從小随他一起長大的兄弟下了手。
連罪名都沒安,一場戰役,等不來援兵,自然只能等死。
烈王死去之後,皇帝還要假惺惺地安撫他的家人。
聽聞皇帝本也不想留楚韶的性命,只是當初對春華夫人情深,加之春華夫人的妹妹、烈王妃臨終前的遺言,念及他年少不懂事,才把他接進了皇宮。
楚韶對此段記憶本就懵懂,如今得知真相,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來。
父母不惜一切為皇帝登基鋪砌了臺階,可皇帝不僅要在他們身上踩過去,還要敲碎他們的骨頭、踐踏他們的尊嚴。那些為他流血的犧牲,都已被抛之腦後,恩将仇報,難道就是這世間的道理?
衛叔卿掏心掏肺地與他說着這一切,又道覺得自己若不做什麽,再明哲保身,都免不得落得同樣的下場。二人一拍即合,随後就有了這個秘密醞釀了近十年的報複。
幾年在教武場,他身手絕佳,把當初欺負他的貴族子弟揍得心服口服,加上衛叔卿無意的暗示,“中陽六大害”對他唯命是從,當初春深書院那個恰巧的遇見,也不過是計劃當中的一環。
他為了保護自己去接近太子,讨巧賣乖,一點一點地從皇帝手心中摳出信任,得了威望、得了兵權、得了太子的全心照拂、得了皇帝十二分信賴。他做了這麽多,只為有一朝一日用他們的賞賜将他們的一切都毀滅,讓他們也嘗嘗親人離散、一無所有的滋味。
可是那些感情……被他喚作“哥哥”的人真心實意予他的感情,早已經超過了正常的範圍,到達了愛|欲的邊緣。
他在私下裏與幾個纨绔去過青樓,卻什麽都沒做過,興致缺缺地看着那群妙齡少女湊近了,再說一些客套話。少女的身子如同水蛇一般攀上他的,柔軟嬌媚,帶着一股醉人的香氣,紅唇在他頰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這樣的旖旎時刻,他卻突然起了一身寒戰,把人惡狠狠地推開了。
太詭異了。
不該這樣的。
在那一剎那,他突然想起了風歇帶着檀香味道的懷抱,初見時帶着冰雪之氣,後來僅僅是幾月不見便迫不及待地重溫……是生死之際唯一能回憶起的東西。
他與他一起長大,他逼迫着自己,裝出一副明白他、敬佩他、追随他的樣子,可這種感情竟然在長久的歲月當中變了質。
燃起了一捧難以熄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