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定風·一

太子歇與寧遠将軍楚韶決裂,倒沒有鬧得滿城風雨,所有人對外只說是将軍要開府住到陛下賞的宅子去。楚韶無力去在意流言紛擾,在方子瑜為他收拾了一番之後,渾渾噩噩地搬了出去。

甚至沒有再見到他一面。

他搬出去之後風歇一切如常,進宮越來越頻繁,回來得也越來越晚,傾元改革正是水深火熱之際,他實在分不出心來思索旁的事情。

直至這日久違地早早出了宮。

正是清明,卻未落雨,殘陽在天際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色,風歇從轎中掀起簾子,突然出神了。

他想起兩個月前,或許是三個月前,他和楚韶乘馬車自玄樂大道經過,也是傍晚。楚韶趴在他的膝上,罕見地沒有說話,風歇良久低頭去看時,才發現他睡着了。

手指自對方深邃的眉眼處拂過,他知道楚韶近幾日常常往玄劍大營去,但總會趕在他回府之前回來,有時甚至會到宮門口去接他。

人跑多了,自然是累的,要不然也不會趴在他腿上也能睡着,而且是以這樣全心依賴的姿勢。

恍如隔世。

秦木正駕着車,突然被風歇從背後拍了拍,轉頭便聽見他的聲音:“阿木,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了,我随意走走,很快便回府。”

“殿下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秦木低聲道,“此地雖不偏僻,但我擔心……”

“無妨,今日無人知道我到此來了,你且去罷。”風歇下了車,回頭說道,“放心,我若有事,自會吹鹦鹉哨叫你……”

鹦鹉哨是鹦鹉衛為防衛特制的信號哨,皇室之人幾乎人手一個,挂在身上,在緊急之時鳴哨示警,召喚援助。秦木自知再跟着他也無用,又兼有鹦鹉哨,便也點了頭,由着他自己去了。

風歇有些出神,便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待他回過神來時,已經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夕陽漸沉,周身已經籠罩上了一層昏昏暗暗的灰色,他又走了幾步,視野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露天酒肆,似乎快要打烊了,衣着樸素的老板正在收拾桌椅。

風歇走過去徑直坐了下來,從衣袖裏摸出一疊金幣放在桌上:“老板,給我上些酒罷。”

他早先脫了進宮衣飾,如今只着常服,瞧着與尋常人家的貴公子無異。那老板被他吓了一跳,看了金子也有些瑟瑟縮縮的,陪笑道:“貴客,咱們這是小酒鋪子,沒什麽好酒,您這錢……小的不敢收啊。”

“什麽酒都可以,”風歇把金幣往他面前一推,冷道,“上罷。”

老板忙答應着去了,不多時便給他抱了幾壇酒上來,風歇也不在乎,拎起其中一個小酒壇,倒了一杯,便一口氣喝了下去。

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能放縱自己。

辛辣的酒水流淌過喉嚨,給他混混沌沌的腦子帶來了一些刺激,風歇紅着眼睛放下酒壇,喘了幾口氣,覺得眼睛有些酸。

本以為忘記他很容易。

但生活中時時處處都是他的痕跡,要怎麽忘呢?

風歇又喝了一杯,他一向沉穩,知道自己的酒量,也知道喝多少才不會醉,即使放縱自己,他也絕不會容許自己喝醉的。

他想着,忽而覺得有些東西不對,酒水順着食道滑下去,帶來一陣冰涼的顫栗。

腸胃之中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風歇面如金紙地捂着胸口,欲嘔而不得,他皺着眉擡起頭來,正好看到剛剛那個老板坐在了自己面前。

“太子殿下,上次春洲臺的事,您竟然沒有吸取教訓啊,”那老板臉上似笑非笑,與方才瑟縮的神情全然不同,“鹦鹉衛查了兩個月,也沒能查到是誰想要刺殺您,您如今真是心寬呀,居然還敢一個人出來。不過,也謝謝您給我這樣的機會了。”

“你是……是誰?”風歇眼前一陣發黑,他努力去抓胸口的鹦鹉哨,卻不慎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跪在地上,胸口處的滞悶感越來越重,“為何殺我……你……”

“我是誰不重要,”對方輕笑一聲,蹲下來摩挲他的臉,“你遲早都會認識我的……為了你,我還要往臉上貼一張難受的人皮面具,讨厭得很……”

“什麽……”風歇眼前一片漆黑,胸口炸裂一般的疼痛,讓他幾乎很難說出話來,“殺我何用?造反?你以為殺了我,就能……”

“其實啊,我也不想殺你,否則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和我說話嗎?”對方似乎是變了聲,聲音飄飄忽忽,聽不真切,“春洲臺一劍,這裏一杯酒,都只是為了讓你吃點苦頭罷了……”

冷汗一層一層,風歇抓着他的手臂,緊緊咬着牙關,不肯洩露自己的痛楚。對方繼續摸着他的臉,笑道:“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麽近看你呢……”

“你是……誰?你是誰?”風歇痛得不能動彈,只感覺他的手上有很多繭,摩挲間一陣生硬的痛感。對方沒有回答他,又笑了一聲,随即風歇感覺自己的手臂處被刺入了一根針。

“啊,美人兒連血都這麽紅。”他聽見對方這樣說。

針挑破了他的皮膚,随即很快又退了出來,風歇感覺那人在他手臂上仔仔細細地畫下了一個圖案,他的痛楚随之減輕了幾分,終于能說出話來了:“你想幹什麽?”

“這可是上好的‘滄海月生’……行了,你現在只要回去找個太醫給你治治,就暫時沒事了,”對方置若罔聞地笑道,“我也不想幹什麽,只想讓你受點和我一樣的苦罷了……對了,你一般怎麽叫人,是吹這個哨子嗎?”

“為什麽……”

“你将來會知道為什麽的,”那人拍拍他的臉,随即吹響了他挂在胸前的鹦鹉哨,“在你正式認識我之前,可千萬不能死啊,要不然我會很失望的。”

風歇剛想說話,喉頭便湧上一陣腥氣,那人又笑了一聲,起身便走了。

他無力地伸着手,視線模糊了又清晰,大腦一片空白,昏過去之前,視線在他手臂上清晰地聚焦了一瞬,他看見自己手臂上被畫了一個小小的黑色月亮。

“究竟是什麽人想要買太子歇的性命?”戚琅站在他常坐的書桌前,心情卻頗不平靜,“這才短短多長時間,都第二次遇刺了……”

“衛公不松口,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秦木在戚琅面前站着,他垂着手,畢恭畢敬地答道,“皇上親至太子府後,封了太子府的消息,只叫人放話說太子性命垂危……不過屬下卻覺得不像,若真是垂危的話,又怎會放出這樣的消息呢……”

戚琅原本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些:“哦,是嗎?性命無事便好……”

“屬下覺得,這像是為了引人再去刺殺而故意放出的消息,”秦木擡起頭來看他,“但一日一夜之間,半分動靜都沒有,都說夜蜉蝣從不失手,我總覺得……他們根本不想要太子歇的性命。”

“你也這麽想?”戚琅擡眼看他,慢慢地笑道,“不要性命便好,本來我二人便打算近日動手,太子歇一遇刺,四處手忙腳亂,可不是幫了我們的大忙嗎?”

“極是,”秦木深深行禮,“衛公已經借人之口與我傳過話,後日傍晚鳴煙花為訊,屆時鹦鹉衛與我會一同動手。”

戚琅答道:“嗯,那太子府的密道……”

“上次長公子與我聊過這個話題以後,我茅塞頓開。”秦木道,“這幾個月以來我夜間潛游,加之我父親的手稿,幾乎可以斷定,太子府的密道應該有兩端,一端進宮,一端似乎通往極望江邊渡口,屬下推測應該是南渡口。北渡口人來人往,不是脫身的好地點……我在南渡口處尋了半個多月,終于找到了出口。”

戚琅唇角露出一絲微笑:“甚好,既知密道出口,我便不必多費周折了。只是我有事要問你,秦木——”

秦木面上沒有平日裏的開朗之色,反而帶着一層沉滞的陰狠:“長公子請講。”

戚琅道:“近日楚韶與太子歇幾乎不來往了罷?”

“是,但我眼瞧着,雖然不來往,兩人情誼深厚,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全然忘懷的。”秦木道,“太子遇刺那日便是郁郁寡歡,才叫我先回來的。”

戚琅想了想,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來:“不能忘懷,所以我才讓你去仿太子歇的筆跡……你仿得如何了?”

“長公子放心。”秦木也露出一絲笑容,“筆跡幾可亂真,我有幾次偷偷換了太子府中的奏折,但太子本人都未看出有任何不妥。”

“好,好啊,萬事俱備,”戚琅贊許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說,“幸而有你啊,免了我許多麻煩……我答應你,事成之後,定為你父親和你師父報仇。”

“多謝長公子。”秦木不卑不亢地跪下沖他行了一個禮,随即悄無聲息地去了。

“你居然還有心情在這兒睡覺!”

方子瑜風風火火地從門外跑進來,毫不客氣地把床上睡得不甚安穩的楚韶一把掀翻:“出事了,出大事了你知不知道!到處都找不到你,居然在府裏睡覺!”

“怎麽了……”楚韶揉着眼睛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茫然地問。他那日被風歇趕走之後睡得一直不好,胡茬長了一圈也不去剃,竟有了幾分憔悴。

“你這是怎麽了?”方子瑜看着他,怔怔地問。

“無事,休息得不好罷了。”眼睛好痛,楚韶又揉了揉眼,疲倦地答道,他的聲音帶着十分的沙啞,“出什麽大事了?我這幾日原是倦怠了些,府中沒什麽人,也沒聽到什麽消息。”

“你還不知道?怪不得,你要是知道了,怎麽還能睡得着?”方子瑜絮絮說道,“太子殿下又遇刺了,這次連陛下都驚動了,人剛從太子府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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