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求三件套

他原以為穆漁會再次嘲諷他,或者說這樣吊兒郎當看起來好脾氣的人也終于要生氣了,然而過了許久,穆漁才悠悠嘆了口氣,說:“季少,你二十八歲了。”

季辰昊愣了一下。這些年來,只要是跟他提到他歲數的人,用的口吻都是“季少才二十八歲啊”,因為在他這個年紀,有這個能力,有這樣的身家,是無數人望塵莫及的事情,從來沒有人仿佛快沒有時間了,已經來不及一般,跟他說他已經二十八歲了。

穆漁笑道:“你這樣過了二十八年了,一輩子才幾年啊。”

季辰昊背部微微繃緊。他的神情還是沒什麽變化,只有瞳孔微微收縮,能看到他被刺痛的模樣。

兩個人對峙一般地互視了很久,季辰昊才開口,聲音平靜而低沉:“家母去世得很早,在她去世前……”他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穆漁沒有說話,安靜地聽着。

季辰昊說:“她不太管我,甚至于溺愛。家祖和家父對我這個長子要求很嚴格,我母親覺得不必那麽嚴格,在家父逼我讀書學習的時候還會将我抱出書房讓我出去玩。後來她去世了,我弟弟……被接進季家,那時候我母親剛下葬不久。我弟弟認祖歸宗的宴請上,各路親戚朋友可能以為我還小,說話不防着我,所以我聽到了零碎的一些話語,他們說,看,就是長子不争氣,文不成武不就的,難當大任,老季才會出去找嘛。”

他語氣平靜,嘴角卻緊繃,說到最後一句,右手小指難以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在對我弟弟一事上,我不算個好哥哥。我到處找人騷擾他,趕他出學校,後來又特地安排他出國讀書,表面上還跟家父說是為了督他成才。那時我已大學将畢業,是即将接過季家話語權的時候。”

他再次停頓了下來,搖了搖頭,好像覺得這些也沒什麽好說的,幹脆跳過了,直入正題,向着穆漁說道:“我不能讓那些親戚朋友再有機會在背後說我什麽。我不能讓他們有機會說季家長子接管後季家一直走下坡路,我不能讓他們有機會說季家長子大婚怎麽會如此門不當戶不對,我不能讓他們有機會說,”他努力吞咽了一下,艱澀道,“媽死得早兒子果然沒人教,就變态地喜歡男人了。”

他微微低下頭,最近有些長長的劉海垂落下來遮住了眼睛。季辰昊沉默了自己都覺得冗長的一段時間,最後終于扯動嘴角苦笑了一下:“工作上的事,穆總可以來公司找我。我先走了,多謝款待。”

日式的包廂使得他和穆漁都盤腿坐在地上,他以手撐住地板想要站起來,被穆漁一把抓住。穆漁伸手輕輕撥開他的劉海,微提高了聲音道:“鹿子,關上門,走吧。”

鹿子答了“嗨”,咔噠一聲後極輕的腳步遠去,再無聲息。季辰昊收到了一種危險的暗示,卻沒有作出反應。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打穆漁一頓然後離開,可是他卻沒有動。

穆漁越開越近,身上是熟悉的檀木香氣,季辰昊閉起眼睛,感覺到他微涼的手攬過自己的脖頸,嘴唇深深地吻了過來。

穆漁笑說:“季少想得還真遠,可惜你想得這麽遠,竟然二十八歲了還是個處。”

季辰昊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穆漁兩只手撐在他脖子兩邊,形成一個牢籠一般地禁锢,桃花眼笑得輕佻而深沉,低低道:“以後的事可以以後再說,你都二十八歲了,從沒快活過,不可惜嗎?”

他語聲浪蕩,卻又莫名有一絲悲哀,只是這一絲悲哀實在太淡了,季辰昊很快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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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玩,也不認真,我就認真地和你玩,怎麽樣?這裏是私人地方,我保證今天發生的一切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季辰昊有些迷茫地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你應該有過機會,當時為什麽不呢?”

穆漁明白他說的是兩人的初見——暫且稱為初見,當時季辰昊本就喝醉了酒,被人下了藥,他既然早就有心,那時為什麽不呢?

“你那時都不知道我是誰,以季少的性格,如果糊裏糊塗跟人發生了關系,反正也不認識我,反正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也會當沒發生過吧。”

季辰昊安靜了一會兒,說:“你說對了,到二十八歲還是個處,我不是沒有想過找人試試,滿足生理需求。”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找的是我弟弟的金主。”穆漁的神情明顯僵了一下,季辰昊不為所動地繼續說:“因為家父曾經犯過的錯,家祖對于我們兄弟二人的交友關系拿捏得很緊,但是,如果——我找的是個男人——不會有子嗣和法律關系問題,家祖其實不會太過介意。”

“但是,我被拒絕了。”季辰昊依然十分平靜,仿佛這樣普通人多少會覺得難以啓齒,他卻完全不當回事一般,既沒有覺得難堪,也沒有覺得沾沾自喜,“我覺得本來也沒什麽必要,何況如果在外面另找的話,安全性也有問題,所以,算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穆漁卻已經懂了他的暗示。對季大少來說,性是無所謂的東西,他對于嘗試“性”這件事,就如同吃他的日料一樣,天時地利正好有,試一試也無妨,沒有的話,繼續吃白煮蛋也挺好,無論是穆漁,還是其他人,都一樣。至于感情,季大少玩不起來,也不想認真玩。

季辰昊說:“所以,即便是現在認識了你,我也會當做沒發生過。”

穆漁擡起了兩只手,換了正常的坐姿。季辰昊其實有過一個念頭問他到底看上了自己哪裏,他明明脾氣差、沒情趣,性格也沒有可愛之處,但是随即想想,又覺得沒什麽可問的。他有太多值得被人讨好被人吹捧的地方,因為任何原因接近他都是有可能而且可以理解的。穆漁如果說單純是喜歡他——那他也不會相信。所以,還是不要問了。

季辰昊看穆漁已經沒什麽要繼續留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平靜地說:“沒別的事的話,告辭了。”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令人沉迷的都不是好東西,就好像好吃的食物往往都重油重辣對人身體沒什麽好處一樣。穆漁那個鄉野的神秘小基地他只去過一晚就已經想要退休,如果多去幾次,肯定會消磨意志。就像穆漁這個人一樣,他絕不能被穆漁帶着跑,跑到離開自己原有的生活軌跡。

病向淺中醫,他得在自己受影響尚輕的時候,與這些劃開界限,不再往來。他閉起眼睛随便亂點一百支股票,都有可能有幾支在某幾個時間段往上漲,但是在以季家為中心的龐大交際圈子裏,随便找出一百對夫妻,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與家族的維系結婚。

愛情比撞大運掙錢還難,他不覺得自己有這個運氣。

季辰昊站在門口等司機來接他,腦子裏一時空茫,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麽都沒想。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穆漁在他身後說:“這段時間附近都是車,要過來不方便,我也要回公寓,跟我走吧。”

季辰昊回過頭,有點奇怪地看着他。穆漁灑脫一笑,似乎對剛才的事情毫無芥蒂,露出兩顆雪白的虎牙:“追求人家當然要約會吃飯送人回家一條龍服務啦。”

季辰昊面無表情道:“我覺得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

“哎呀。”穆漁自然地攬過他的肩膀,帶着他往地下車庫走,“季少連八點檔電視劇都不看的嗎?……真不看啊。如果男主角被拒絕了第一次就放棄追求,怎麽拍三十集啊。”

“……”

于是季辰昊稀裏糊塗地上了穆漁的車,過了五分鐘稀裏糊塗地聽穆漁指揮給司機發了條微信告訴他不用來了,往前一看瞬間清醒:“……這是要去哪裏?”

穆漁一本正經說:“季少聽過追求三件套嗎?”

“什麽?”

“吃飯、逛街、開房搞。”

“……”季辰昊說,“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穆漁點頭:“看來季少《三國演義》還是看過的。”

晚上的商業街車水馬龍,停車場已經停不下了,不少車都選擇就地停在路邊。穆漁東張西望,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把車停下,連拉帶拽地把季辰昊推進路邊小店,按着他坐下,又十分恭敬地幫他脫了西裝外套,朝廚房間大喊了一聲:“三斤小龍蝦!”

廚房裏大師傅發出一聲響亮的“好咧!”

“……”季辰昊說,“我不吃小龍蝦。”他從小被教育不能吃路邊攤和廉價小飯館,因為都不衛生。他母親其實挺愛吃這種東西,但嫁入季家後,這種機會十分稀少。他從小上學放學都有專職司機接送,同齡人放學路上往往經不起誘惑,掏出幾個鋼镚兒去買路邊攤的零食,他往往只能坐在車內透過車窗看他們吃得歡聲笑語。

穆漁笑道:“這裏弄得很幹淨,偶爾試試沒有關系。”

季辰昊面無表情說:“我覺得我會中毒。”

穆漁噗嗤一笑,說:“就吃一口。”

季辰昊便嘆了口氣。他母親身為一個大家閨秀,端莊娴靜,卻詭異地熱愛垃圾食品。他小時候與父母一同參加各式酒會冷餐,大部分酒會總有烤炸食物,季振明總會說“不許吃”,母親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笑道:“就吃一口。”季振明便無奈地捏捏她的手指,趁旁人看不到的時候輕輕刮母親的鼻梁。

可能那個時候,季振明對于母親多少還是有一些情意的吧。只是這種情意始于世交聯姻,終于……終于什麽呢?可能是歲月的無情。

季辰昊一個愣神,裝在簡陋不鏽鋼盆子裏的小龍蝦已經上桌了。一個個殼子紅得發亮,擁擠在盆裏,熙熙攘攘,心事重重。每一只龍蝦的腦袋都已被剪開,露出裏面的黃。穆漁一邊給他戴手套一邊道:“這邊老板娘很細心,龍蝦都進清水養殖,每只剪去頭頰和蝦線,保證吃不死你。”

“這店開了好幾十年了,”他已經用手抓了一只吮汁水,然後剝開尾部的殼,露出潔白紅潤的蝦肉,“少東是我發小,長得一表人才,人稱龍蝦小王子。”

“……”季辰昊看着奇形怪狀的小龍蝦下不去手,穆漁笑了笑,将手裏剝好的放到他嘴邊,道:“吃一口,真的,不錯的。”

季辰昊猶豫了一下,濃烈的香味沖擊得他有些動搖,終于開始張開口,将那口蝦肉咬了下來。

他咀嚼了一會兒:“不怎麽樣。”

穆漁說:“因為不是自己剝的。”将一只小龍蝦囫囵丢進他碗裏,說:“這玩意的樂趣就在這裏,得自己吮自己剝再自己吃,方得樂趣和味道。”

季辰昊學他的樣子先在小龍蝦頭上吸了一口,被辣味嗆了一下,然後看着穆漁“咔擦”擰下一個頭,開始剝殼。季辰昊難以言明地覺出一點滑稽,看着他持續投入地和小龍蝦搏鬥。穆漁扭頭看了他一眼,立刻被噎住了。

“……季少請問我現在有什麽好笑?”

“我沒有笑。”

穆漁手忙腳亂地脫去一次性手套去找手機,等他将手機鏡頭擺在季大少面前時,季辰昊已經低頭繼續去研究小龍蝦了。

“這不公平。”穆漁喃喃道,“你剛剛明明笑我了。”

季辰昊艱難地剝着龍蝦殼,于百忙之中回答道:“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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