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蝦小王子

吃小龍蝦用的手套容易漏油,雖然穆總與季少吃相都已經算相當文雅,但等那三斤小龍蝦被消滅時,兩人依舊一手的十三香味。

穆漁蹲在龍蝦店門口用來沖洗碗筷的水管前洗手,大概是嫌手上油膩,還順了老板娘擱在旁邊的一塊肥皂,若不是穿得一身整齊,看起來跟民工沒什麽兩樣。季辰昊對底層勞苦人民倒是沒什麽歧視,只是要他用穆漁一樣的姿勢洗手實在太為難了,可是滿手的味道也令人苦惱,正在猶豫間,穆漁從随身的桶包裏抽出一個罐子,笑道:“攤開手。”

這種東西季辰昊不是沒用過,一看樣子就知道是免洗的消毒洗手液,依言攤開手,讓穆漁往他手心裏擠了幾泵,搓了搓手心,穆漁又翻箱倒櫃挖出一片濕巾來,撐在手裏,仔仔細細給他抹淨了手掌。

季辰昊說:“你自己怎麽不用。”

穆漁說:“麻煩。”

“……”季辰昊說,“神經病。”嫌麻煩還随身帶,也不怕重。

穆漁随意笑了笑,将洗手液塞回包裏,漫不經心說:“以前回穆家得全身消毒……因為有人免疫力差,老頭子不許外人不經消毒就進門。”

季辰昊默默無言,知道他說的是他那個同父異母,因先天性血液病去世的哥哥。穆漁繼續道:“其實好久沒用過了,因為不需要了。”

季辰昊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不清楚穆漁與他那位哥哥感情如何,安慰也無從安慰起。穆漁又繼續說:“咦,好久沒用了……”又重新擡起那罐洗手液,“好像過期了。”

“……”

季辰昊用畢生的涵養克制住了自己,穆漁安慰他:“沒關系,我們一會兒去美術館看畫展,那裏是五星級盥洗室,你可以再洗洗。”

季大少并不開心,随後捕捉到了關鍵詞:“畫展?”

“哎。”穆漁說,“就是龍蝦小王子的個人畫展,他留給我兩張票,說起來阿姨,立澤的票呢……對就這個,謝謝,”揚了揚手裏的票,“咱們坐地鐵吧。”

這個時間段的市中心和美術館都擠成了沙丁魚罐頭,穆漁又沒有帶司機,就算自己開車過去也多半找不到停車位,坐地鐵是最佳選擇。穆漁原本以為養尊處優的季大少會連地鐵票怎麽買都不知道,卻不料季大少拿過他給的地鐵卡就過了閘機。

“你怎麽會這麽熟練?”

季辰昊和穆漁兩個人站在地鐵車廂裏都顯得十分鶴立雞群,季辰昊卻從小就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已經被地鐵裏的各色人等打量了幾百次都不為所動,慢慢道:“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坐過,地鐵和公交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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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以季家的財力……”

季辰昊點了點頭,道:“我母親和你是半個同行,她少年時學油畫,喜歡混跡于人群,觀察各色人等的動作表情,步伐往來。有一次還偷偷在後排車壁上畫了一幅速寫……用的油畫顏料,洗都洗不掉,被罰款五十塊。”

穆漁笑道:“公交公司肯定以為是你畫的。”

季辰昊嘆氣說:“我畫得哪有那麽好。”

“還記得畫的是什麽嗎?”

季辰昊沉默了一陣,道:“那天我枕着她的膝蓋睡着了。”

那畢竟是季辰昊的傷心事,穆漁便不再多問。沒多過久,地鐵到站,在美術館站下的人特別多,人流似爆發一般從地鐵門口噴湧而出,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阿姨被推搡得趔趄一下,穆漁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

老阿姨十分感激地開口,卻是說的季辰昊全然聽不懂的吳語方言。穆漁認真聽着,答道:“是個,是個,就是這個站頭。”老阿姨眼神十分靈動,年輕時多半也是個美人,戴着玉镯子的手腕擡起來掩口笑道:“小後生也去,帶旁友一起去哇?”

穆漁臉不紅心不跳道:“是我屋裏人喏。”

老阿姨揮揮手走了,季辰昊說:“你在跟她說什麽?”穆漁一本正經道:“我跟她講,看畫展怎麽可以一個人的啦,像我就帶了我對象一起去的。”

季辰昊沉默,他對穆漁這種時不時的滿嘴跑火車幾乎已經免疫,并不很想花力氣反駁斥責他,也并不怎麽放在心上。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微妙的尴尬,穆漁仿佛很誠懇很期待地看着他,等他一個反應,或者一個回答。

兩人的外形和氣度本就有些惹眼,與地鐵站內的環境格格不入,又站在原地許久不動,不免吸引了一些來往乘客的注意。季辰昊偶爾也出現在公衆場合,敏銳地感覺到了幾道關注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陣燥熱,将西裝外套脫下來挂在手臂上,道:“走吧。”

美術館所在的區域正是最繁華的地段之一,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了車水馬龍的街道,等到步入美術館展廳,終于可以透口氣——國畫畫展多少還是有點曲高和寡的。

“龍蝦小王子”的外號在季辰昊心中根深蒂固,導致他這種沒什麽藝術細胞的人,在見到一張張實體的畫之前,總覺得龍蝦小王子的個人畫展會是一幅幅龍蝦。因此,當季大少看到畫面上的雲雨水流山石時,還是有那麽一丁點驚訝的。他上網搜過穆漁的部分畫作,穆漁深得賀彤老先生的真傳,與老師一樣擅長畫梅,這位龍蝦王子的畫卻以天空山河為主,他不懂得鑒賞,但多少能感受到畫裏洋洋灑灑的氣象。

很難想象那個狹窄逼仄的小龍蝦飯館,能培養出這樣一個人。穆漁施施然帶着他轉了一圈,将畫作欣賞完,正賊頭賊腦地找人,便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阿穆。”

穆漁回頭,笑道:“你在外邊轉悠。”

迎面走來的青年有一副睡不醒的臉龐,原本應該是很明澈的眼睛半睜不睜的,眼下還有極重的黑眼圈。他打了個呵欠,道:“白天沒什麽人,睡一下午了,晚上出來瞧瞧。”

穆漁自然地勾住了季辰昊的胳膊,說道:“給你介紹龍蝦小王子,雷立澤,立澤,這是……嗯,我朋友。”

雷立澤迷迷蒙蒙的眼睛在季辰昊臉上掃了一遍,似乎沒什麽興趣,只繼續看着穆漁道:“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好嗎?有沒有又被喊回去做鑒定做配型……”

穆漁打斷了他,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笑道:“你不打聽的麽,他去世很久了。”

雷立澤睡意濃重的臉立刻清醒了不少,眼睛都發亮了,喃喃道:“真的?那你豈不是可以留下不用再走了?”

穆漁微笑道:“不論如何,總是一個無辜的母親失去了兒子,并不是太值得慶賀的事情吧。”

雷立澤滿不在乎道:“那又不關我的事。阿穆。”他想起了什麽,伸手拉過穆漁,“有一幅畫,我這次特地帶來了。”

季辰昊有幸被捎帶着一起到了挂着“來客止步”牌子的休息室內,桌上有一幅十分單調的畫。說單調,倒也不是說畫得不好。它畫得是一幅雪景,但古往今來的畫家們畫雪景,總要點綴些雲,山,石,樹等凸顯雪的厚度,這幅畫卻什麽都沒有,漫無邊際的雪地與天空之間,只有一個孤單單的人。

穆漁難以察覺地看了季辰昊一眼,轉向雷立澤,笑道:“這老古董你從哪裏挖來的?”

雷立澤懶洋洋道:“不用挖啊……師父将它和自己的紅梅圖放在一起,我整理遺作時就看到了,順便去裱了一下,配了個畫框。難得師父把你拜師時的作品都保存得這麽好,我特地帶來給你的。”

穆漁的眼睛定格在天地之間僅有的那個孤獨的人身上,不知想了些什麽,轉而又笑得露出兩顆虎牙,道:“那謝謝啦。不過這幅畫不必給我了,我也用不上了……我這些年居無定所,也沒辦法好好保存,就勞煩你繼續存着吧。”

雷立澤嘴角的笑容有些凝固,想了想,問道:“這個人你已經找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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